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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长命在洛阳(番外) ...

  •   又是一年隆冬,不知为何往日鹅毛似的大雪今年散得格外秀气,飘得轻盈,点点晶莹衬着压境乌黑的云层,最柔软的绽放在降临,最坚硬的岿然不动。
      一顶青绸骄子低调的停放在丞相府门外,顾念轻轻掀起轿帘,抬眸望向那朱红大气的大门,了然的笑笑,那人一向如此不喜喧闹,连府门也是懒得装点,冷冷清清的样子哪有半分权臣气派。府门吱呀一声轻启,转出个藕荷色的身影,衣摆是风动莲池的雅致,撑得伞却灼目明媚的绯坞桃花,手微抬,青烟似的眉,秋水般的眼,素白面容略有倦怠,但脚步轻盈,似习武之人的轻巧。
      顾念静静瞧着她行至轿窗前,一臂之距,似亲似疏,恰是经意。
      “今日主上不在,大人若有急事,改日再来罢。”女子不卑不亢道,眉眼淡淡。
      细长的指轻扣窗台,一下,两下,雪飘下顷刻融化在指尖,顾念抿起唇角,定住清澈无澜的眼,黑发乌眸,格外清明,她说:“我找他,却有急事。”
      “大人公务繁忙,主上外出,不知何时回来,怕耽误了您。”女子漫不经心的开口,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难得的笑了笑,却是讥讽,“适逢听闻大人又平定了一桩冤案,震惊朝野,在此先恭贺了。”她点头致意,礼数周到,愣是挑不出一点错,可唇畔的冷意,不是风雪的错觉。
      顾念回礼,微笑着,眼中是云淡风轻的缥缈山色。
      是,她如何瞧不出面前女子若有若无的敌意,淡淡的,悲伤的恨意。
      猛地想起也是这么一日,这样的雪色寂静,有一个悄然离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青色的衣,狡黠的眸,唇畔胡乱飞的桃花色都尽数掩埋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那人的殡葬,她并未前去,借口是繁忙的公务,她送了那人一辈子,儿时上山下山采药,那人子夜如期而归,秉烛彻谈,她们相拥而眠;少时拜师叩首奉茶,那人风雪里出行隔日而归,添碳微红,她们嬉笑打闹;再大些那人云游四海济世悬壶,难得能掐着日头回家,家书飞鸿,她们相聚寥寥。
      她安守洛阳,不得逾界半步;她四处为家,难得落脚栖家。
      那是她送了一辈子的人,从眼前到心底,从手边到天涯,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她默默盼望着她的由远及近,有没有奇闻异事无所谓,有没有街头趣玩无所谓。
      回来就好。
      有一日兴之所至她攥着刻刀细细琢磨,手中的玉料温腻凉软,雕出来的娃娃惟妙惟肖,尤其是一双笑眼,逐渐清晰的面容,门阶月光下,依稀狡黠。微错的刻刀突然割伤指腹,来不及疼,先染了娃娃眉眼殷红像是痛然泣血。她扔下手中的事物,跌跌撞撞跑到屋里,颤抖的手抓不住卜签,哗啦散洒了一地,她慌忙蹲下身一一捡拾而起,泪止不住的落,愈演愈凶。
      她摁着最后一只签,迟迟不肯拾起,指骨青白,像死命阻挡着向前无情推动的命运。这样的姿势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天将泛白,她僵硬地转动脖颈呆愣望着窗外铺染得细碎晨光,灼痛了通红的眼眶,她跌坐在地上,蓦然失声痛哭。
      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半分糊涂容不得,她知,她一直知。
      签上所言: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乡心无梦,故园无声,人又何处?
      无声无梦,她的亲人千般寂寞。
      她闭了眼,敛了笑,渐生威仪:“他在哪儿?”
      女子一愣,又一瞬间觉得面前这个不动不怒的人即使微笑着,从容着,却单薄脆弱了。回过神来,却是眉宇威严,仪态端雅。
      这才是白衣的国师,大权在握,高高在上,挥袖而起,翩若惊鸿。
      “无景山。”女子如梦呓,遥望空荡荡的东方,声若披雾,“长安就在那儿。”

      城外十里地,有山谓无景。虽说无景,却有云烟缭绕,花树亭亭,极目而望,苍翠欲滴。她遣散侍从,接过素伞徒步上山,薄雪不经藏,化成冰凉的岚雾,白衣上绣纹同色的繁复图案晕染描深,依稀是淡金蟠螭纹路,延着衣摆游身而上盘踞在肩头。朝中大多以为国师身着白衣素裳,殊不知与丞相是同纹倚身,不过平常隔得远了些,瞧得不甚分明罢了。
      可见,有多少人得以知心相交,比肩同行与她。
      当真寂寥,当真无言。
      山路纵然崎岖,比之悬壶山不相上下,虽是悠悠前行,脚程却是不慢。
      不日,山顶景象,尽收眼底。
      一人一碑,对饮浊廖,一伞一树,天各一方。
      她收了伞立在亭角,扶着亭柱静静看着冰天雪地里韩玖一身缟素,头顶的伞却是灿烂如华,风雪迷眼,竟是一晃眼的明艳桃花,风华流转,待得满城的风华。
      情深如此,难得相伴。
      缘浅如此,难为相伴。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有人长眠此地转眼十二年却还是眉眼天真。
      而他一月素服,一月陪伴,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有这么久了。
      他是韩玖,温润华彩,如玉如琅。
      庙堂之高的薄情人没有玉的永恒,只有玉的冰冷。
      那是韩晋之,为天下而活的韩相。
      这才是韩玖,为长安而困的执念人。
      “十二年了。”顾念站在韩玖身后轻声呢喃,有些不可置信,“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韩玖未转过身,好似一直都知道顾念的存在,修长白皙的指一点点描摹着石碑的刻字,苍劲有力,潦而疏狂。这是他亲手刻上的碑字,又用朱笔小心翼翼的勾勒,倾尽全副心血,枯竭恸然心肠。
      韩玖挚妻长安之墓。
      笔落,碑成,他大笑,声声泣血,又无泪可落。
      “你一向活得清明,怎会不晓岁月蹉跎。”他开口轻声道。
      “活得清明,不代表我明智,我是人,也是会犯错的。”顾念仰头望天,闭眼轻笑。
      “自长安去后,你从头到尾都没来看过她,恐怕一直念叨你呢。”韩玖扶起雪地上的桃花伞,回眸一笑,百般情柔,他常笑,却都不如今日来得真心。
      顾念沉默许久,淡淡道:“我送了她一辈子,偶尔也让我犯懒吧。”
      他笑,不置一词。
      送别因为相逢,再不会相聚的送离,又何必相送?
      她终归还是不敢,扶棺而行的路,她紧闭双眼踏上时就骤然失去全身力气,尘封的记忆,再不敢揭开。那日她站在雪中,听钟声长鸣,只觉得满心平静,像是佛前的莲,前世今生转眼成空,她静静生长,看着今生的梦,做着来生的人,一心求得平生安宁。
      “难得见你来找我,是有何事?”韩玖着了些炭火添在茶炉里,低眉挽袖,眉目疏朗。
      顾念坐在亭阁的石凳上,撑着头,瞧着他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韩玖笑了一声,顾子提起红泥壶添上两杯热茶,氤氲雾气模糊了如墨的容貌,“当然不是,有些稀奇罢了。”随即坐下,一时无言。
      亭外纷纷的雪簌簌而下,天地一色,辽阔无边。
      顾念从袖中取出薄纸一张,微微浸了乌墨,轻轻放到韩玖面前,笑得浅淡又笃定,他并未伸手展开,而是端着茶盏不深不浅的啜着,并不说话,也无甚过多的表情。
      顾念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无奈了隽永眉眼,她道:“往后便多靠韩大人担待了。”
      这话说得客气,语调把捏得周到,可,依她的身份地位本是不用这样的低声托负。
      他极淡地扫了眼桌面,依旧不动声色,问:“顾大人,这是何意?”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你曾率领朝中史官重修缮写历代的遗史,别人我不敢妄加揣测,而你,怕是察觉到什么了吧。”心思镇密如他又怎会放过任何的细节。
      韩玖搁下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挑开折叠起的薄纸,墨色浸染的字丰神俊逸。
      一个个名字,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现居何位,巨细靡遗。
      他挑高了眉,眯着眼瞧着面前的人。
      顾念抿唇轻笑,隽永温和的眉眼愈发深刻起来:“明棋暗子想必你也瞧得出来,不便多赘述,他们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可放心委任,现今朝中暗流汹涌,虽说多年明敲暗打,但毕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你我资历尚奈何不得他们,表面上相安无事,恐怕此番又要按捺不住借题发挥了。”
      “那些老家伙想方设法要削你的权,你就任他们动作?”他似笑非笑。
      “削我的权,也得付出些代价,我顺了他们的意,退居天行阁不理政,将计就计而已,总是不能退得太窝囊。”她边说边用手指抚过杯壁的兰花,是幽幽含苞的模样。
      此般言语,窥得见深沉心机,几番打算。韩玖看着这个与自己共事已有十年的人,一点点脱离初见的超然洒脱,日复一日变成这副喜怒不动的模样,权力当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无欲的风呼啸成锋利的刃,也能让当年蓝衣温软的笑颜姑娘成长成白衣清傲的漠然国师。
      他明明还记得,红灯流水旁那个凝望着的身影是怎样的惆怅过。
      而如今,她的情绪像是被冰封过,剔透却无情。
      甚至有时在想,也许她本来就是这种姿态,拒人千里,居高不下。
      “他不太可能如你所想。”他笑得意有所指,“哪怕你做了什么万恶不赦的罪行,他若想保下你,也是易如反掌的。”
      可不是易如反掌?九五之尊,天下君王,不然她又怎会如此苦恼。
      她苦笑:“不然我为何来找你?”顿了顿,“我的深居简出很大程度上放开了你们的手脚,这样大的妥协,他们万万不会再得寸进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样新拟的新政推行下去阻碍要小些,更何况我只是退居又不是卸任。”
      “是不是早了些。”韩玖默了默,缓缓开口,“这个时候没有你牵制朝外很麻烦。”
      顾念扶额,雪白的衣袖层层滑落,露出纤细苍白的手腕,半晌后才放下,眸光潋滟。
      她突然笑开来,声音甚是萧索,微微抬了额,镜面般的眼眸情绪全无。
      “你觉得我是长命之人?”
      韩玖垂眸,不再看她,杯中的茶叶沉浮,像是人一生的起落。
      “窥探天机,短命十年。”
      “手沾人命,折寿十年。”
      “算计人心,玩弄世故,一生作孽。”
      “如此。”她偏过头,轻咳两声,像压抑着什么说道,“再怎么也不像有福之人。”
      “据史册记载,顾家家主最长命的也不过不惑之年。”韩玖又斟了杯茶,掩了唇角,“看来凡有欲念也抵不过这逆天之能的诱惑,不像幸事,倒像祸端。”
      顾念笑笑,不再说话。
      “我会放手对他们的压制,尽量让他们把你往死里参,届时你再自疏退居,他顺水推舟也就随你去了。”韩玖折起薄纸悬于微燃的炭火上,顷刻间化为灰飞。
      顾念镜子般的眼盯着星火飞烟,疲倦地闭上眼,像是放下心中久悬不下的大石。

      下山时,韩玖突然叫住她。
      他对她说:“顾念,你求得四海升平,是为自己所求,还是为他所求?”
      “你又可知,他求的不过至始至终一场白头,待得百年安葬罢了。”
      “既然各有所求为人好,何必绕这么大一圈。”
      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光破云,眼界开阔。
      顾念抱着素伞回头,清秀温和的容颜,她笑:“你说什么?”一派无辜。
      韩玖看了她许久,低眉而笑,复抬头时,眼中一片沉静。
      “一路小心。”

      韩玖在后来想起顾念都觉得她可恨又可悲。
      顾念一生清明,少有糊涂,她永远走在命运的身侧,笑看苍生芸芸,眼底众生大爱,但也如此可恨的聪慧,先人一步为自己和别人留好退路,以为功成身退就满心欢喜,却不曾想过她的后路,能踏上的,又有哪一个不是冷硬心肠?她至始至终执着于一个问心无愧的结果,否则不死不休,死难瞑目,所以她找来一个人与她合演一出戏,声色并茂,情假又真。
      至死她都不肯放过自己,至死,她都在圆一个死局,一场情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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