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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长命在洛阳(五) ...

  •   尽管押着顾念回屋灌下姜汤,塞进被子,到头来还是遭罪受了寒。
      顾念头埋在被子里,露出两只乌黑溜圆的眼睛跟着黑着脸的程域满屋子转,以一种探究的意味盯着。
      有一盏茶的时间,程域杵到了床前,手里端了只瓷碗盛着药,恶狠狠地回瞪着顾念。
      顾念知道是自己理亏,倒也不怎么折腾,顺从地爬起身来接过程域手里的药。
      而顺势滑下来的被子被程域不耐烦地随手扯回顾念身上。
      顾念抱着碗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可惜程域看也不看一眼,起身就要走。
      顾念忙一手扯住程域衣袖,半斜着身子去瞟他眼色,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
      程域被扯住袖子又不好用力甩脱,怕伤了顾念,只得别扭地偏过头去望着窗外雪初融,沉默半响,摇了摇头。
      正想着怎么脱身,发觉抓着袖子的力道徒然增大了几分,只听见顾念不满的嚷嚷着:“那你站着做什么,坐下啊。”
      无奈,只得坐在榻边看着顾念拖过凳子,放下瓷碗,转而上下打量他一眼,良久,斟酌道:“你,不信我?”
      程域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也许在气自己还要一小姑娘安慰。
      兀自胡思乱想却没注意到身旁的沉默,待回神要叮嘱顾念喝药时,发现她正趴在凳子上画着什么。水渍痕迹逐渐明晰起来,线条勾勒,交错,连接。顾念画得极认真,故手下速度愈发快。
      程域起初不太明白顾念想干什么,可越看越心惊。
      年幼时猎奇心思重,不爱研读四书五经,天下至理,偏好野史杂记,风流奇事。
      仍记得有一书中略提及过奇门遁甲之术,其中颇为玄妙的便是推演。书中说,观天之化,推演万事之类,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即为天演之论。野书记载多有夸张之嫌,不可尽信。
      那时他堪堪一笑而过,小小年纪倒也瞧得清明,命理一说,变化多端,怎是能一眼观尽,于指尖演算这般容易。虽说以为无稽之谈,却还是默记下书中所记住的一段描写。
      河出图,洛出书。河图洛书是两张图,据说于远古世代相传,后来遗失在战火之中,再无迹可寻,而个中玄妙,非常人能解,所以是战火摧毁,还是后世失传,谁也不知道。有关那本书,也有过传言,河图洛书曾匿避民间,皇帝下令查实,却再无风声,而有人幸而得见,仅此一眼,默记心中,著成此书。
      顾念以水绘出的图案像极了书中所描的河图洛书。
      河图洛书,前代帝王将相共想追寻的至宝。曾一度传出河图洛书得其一,半壁江山请于君的说法。
      是至宝,也是灾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费些心思画出图的顾念正要与程域解释命理一说的真实性,却被他凝重的神情吓到,幽幽的眼瞳深得令人窒息,不由忐忑开口:“小域,你…….”你字还没落地,便被程域一把抓住手。
      ‘莫要在别人面前画这个,会招致麻烦的。’字字均是谨慎的力道,可见他没心情开玩笑。
      顾念怔怔地盯着他,半晌缓过神来,讷讷道:“你和我爹说的一样。”又问,“你知道这什么?”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可我爹说常人是认不出的,见都没见过,何况认得。”
      程域不由自主身子绷得死紧,接着顾念的话让他晃了晃。
      “果然小域你是天上掉下来的,非常人也。”
      心下定了定,稳住身形,才一派从容地看向顾念,眼风扫过木凳时一愣。
      程域强迫自己冷静,扯过顾念的手,不顾她的挣扎,戳得顾念龇牙咧嘴,一字一画写在顾念手上:‘你是不是故意的,用药作画,你挺机灵的啊。’眼刀一下一下地扎在顾念的身上。
      顾念千方百计抽回手,边搓边干笑,心里边骂着,面上却俯低做着小:“我这不是为你解惑吗?没注意没注意。”
      顾念绞尽脑汁想着推脱之策,不想刚堆满笑的一张脸又垮了下去,出了门又折回来的程域手中赫然的两碗黑糊糊的汤药,看得头昏脑胀的。
      哭丧着脸的顾念团在被子里:“你不会熬了很多碗吧?”简直声声俱泪的怆然。
      程域似早就料到般挑眉,步步紧逼,在顾念眼中形如厉鬼,顾念紧闭眼睛捂住耳朵,一急,大喊:“小域,早知道不捡你回来了!”
      声声回响在竹屋,字字清晰,霎时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话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顾念那个悔,恨不得抽自己,慌慌忙忙抬眼觑着程域的反应,意外的平静,只是端在手里的瓷碗一顿,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的表情。
      她顾不上那么多,探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下碗,雄心赴死的一阵咕嘟咕嘟就灌了下去,豪迈地用袖子一揩,抱着碗讨好道:“你别生气好不好,你看我药都喝完了。”顾念还是不安地舔上嘴唇,又被苦得脸皱成一团。
      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程域本没生气的也被逗乐了,他大发好心收了冷静自持的表情,递过去第二碗,懒懒道:“喝得倒快,这儿还有一碗。”顾念颤抖着手几欲扶不住碗,还是程域好心托了一把才没被打碎了。
      她欲哭无泪的地送入口中,欲哭无泪的尝了尝,欲哭无泪的感慨。
      喝药都喝出糖来了。
      再惆怅的尝了尝,思索着,这好像是甜汤。
      顾念一瞬间喜滋滋地含着碗沿不撒口,笑弯了眼。
      头顶突然落下熟悉的触感,这个动作熟稔得倍感亲昵,顾念乖顺地任头顶上的人揉乱发丝,不反抗也不拒绝,偶尔抬眼观望,布衣的少年眼中满是星子。
      此时竹林晨光铺满一屋的和煦春风,窗外雪压着枝头的寒枝嫩芽初发。
      若能一直这样,古人何谈盖将自其变者而观,物与人皆无尽呢?事物变化的无止尽,才是命理困顿的始源,也正是如此,人的变化无止尽,也是人离欢的本初。

      三年之期,将少年的个子抽长,容颜的修改,却偏偏停留于少女眉间澄明,人故如初。
      林间曲道,春意召来三两花枝撑开在头顶,缀以绿叶,宛如精致妆容轻描着青黛眉弯,相应成双。褐布衣衫的少年背着只竹篓,手搭在脑后步履慵闲地走在前面,偶尔转过头来催促身后打着哈欠,不情不愿跟着的少女。适逢天光透叶,几道光柱斜插在小路间,尘埃浮土游散其间,少年转过来的脸是令人失神的好看。眉宇间的散漫恰到好处,粗布葛衣未折损半分气度,倒有几分闲云野鹤避世的味道。
      落在后面的少女,掩手刚打完一个哈欠的动作一滞,傻愣愣的,脑子都不灵光了。
      谁又能想到,三年前当街落魄的小鬼如今也是这般形容,清瘦颀长,眉目天成。
      恍然灵光一现,狼狈的少年还坐在自己面前,有最深的眸和最桀骜的神情。
      顾念还记得当时她带回他时的模样,饱尝炎凉疾苦的愤世,不留余力的讥弄世间情谊,看似寡淡的眉眼却微微敛着戾气,后知后觉。此时隐世的少年仍旧眉眼寡淡,戾气倒默然,站在那里凝目而视,只觉得岁月风平,现世安稳。
      程域走了几步发觉身后安静的过分,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折回去使劲捏顾念的脸,下手稳准狠,看得出没少捏。
      落入他人之手的脸包子自然得陪着笑,千般保证万般发誓,再也不拖拉后退,少女竖起手指诚恳又惭愧地对着挑高眉抱臂一脸不信的少年可劲儿眨眼,句句真切,在包一包泪珠子,套路就完整了。
      没等少女趁着低头时当酝酿一包泪,少年已然松手,转而拽下少女发誓的手,表情无语又不耐烦地牵起偷笑的少女下山,少年蹙起的眉看着像怕麻烦的,却一路上都未像真正怕麻烦的样子甩开手过。
      无言的领着人越过乱石,跨过巨木,淌过溪流,有意无意的托扶,直到下山才抽回手,若无其事的走在前面,看不清神情。不知道为什么,程域总喜欢走在顾念前面,以至于顾念时常不经意的抬头,便是少年拢着袖子微扬起头的挺拔背影。
      三年了,程域眯眼瞧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些出神,三年之期,虽比不上七年之痒,对他而言也是漫长的惊人,倒不是无聊所至,是不真实的安稳,是他在那段颇陌生回忆里最渴求的愿望。曾经遥不可及的卑微盼望当真正来临并经历时,才知道患得患失的感情。一夜又一夜坐在檐下彻夜不眠,一次又一次的临溪而渔沉思难拔,一局又一局的玲珑棋茶冷炉寒,一笔又一笔的勾横不断点墨狼藉。如此并没有孤寂怅叹茕茕,他还有顾念,枕在他腿上数过七星,靠着他编过草蟋蟀,趴在他身边眼睫沉沉,落子悄然,伏在他身侧几案上闲翻过游记。
      他在佛经中看过一句话,因果缘由,彼种因,此收果,有缘无缘,端看你种的因,又收了谁的果罢了。他不晓得他彼时种的是好因还是坏因,但一直知收的果却是他求也求不来的善果。
      所以他珍之,重之,亦惜之。无伤无痛,无灾无难,平安喜乐,尽享天伦,足以令人感激。
      及此,他却从未有一日想过他捧在手心的善果前又种了哪种因。
      善恶因果本就一线之隔,放在人身上就是莫大的天堑鸿沟,更何况,人心难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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