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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长命在洛阳(四) ...

  •   转眼又是三月余,已然冬至。
      虽是天大寒,可悬壶山格外受眷顾。破云露尖的暖阳时不时地光顾,令人不住感恩戴德,山下的村庄皆是门悬红灯,桃符新置,爆竹声声震云霄,一片热闹光景。黄发垂髫的小儿阡陌间追逐嬉戏,手捧着红糖蜜饯,笑得眼睛眯成缝;农夫妇女笑意盈满,几家和乐相互说着福话,讨个新年的好彩头;老人围炉共话,捋着白须,忆往昔的峥嵘和风流,兀自嘘唏,至于这是真是假,又有谁去深究?
      当然,有人喜就有人悲,譬如悬壶山上的那位。
      “小域。”窗外软糯的声音透着欣悦,“快出来看。接着又是一阵欢呼。
      “咔”的一声,端坐在桌旁提笔欲书的程域只觉得手再下几分力,笔估计就得断了。
      三个月,足以摸清一个人的性子来适应,倒不是说程域摸不准,那显得他太无能了些,只能说摸得太准,有些崩溃。顾念精神极好,倘若你不理她她能在你耳边一直念叨,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不带重复的,知道你理她为止,接着当然不可能消停下来,又是一轮精神的摧残。也多亏如此,程域觉得自己当初高看她的想法有多傻,冲淡顾念与他的距离感,随之而来是深深的无力感,源源不断。
      程域觉得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深吸一口气,运足丹田,笔毫颇有恢弘洒意的气势在纸上写道:‘别叫我小域!’接着揉成团扔出窗外,行云流水,这得丢出去多少东西才练得出来。
      而顾念此刻正猫在屋檐下临窗而坐,见脑袋掉下纸团便抓在手中,一看,咯咯地笑开来:“小域,你字写得真好看,比你刚写的时候漂亮多了。”她把纸翻过来翻过去看,嘟囔着,“为什么你三个月就可以写好字,我小时候可是被按在桌子边足足练了好几年。”说完荡着腿,一口一个小域的叫着,知道程域出现在窗边才罢休。
      他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晴雪暖阳,才发觉这的确很美。细雪洒满天幕,纷纷扬扬的一场素裹银妆的景致衬得天地浩大。天心一点,雪花四散携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明媚天光,映得雪色冥迷,不辨方向。不禁恍了神思,待缓过来时,发觉顾念正半仰着身子,手撑在后面,笑吟吟地看着他。
      顾念开口又是一句小域,程域心里默默吐了口血,随即默默认命。说了多少次,小域这叫法听着像秦楼楚馆的花名,可顾念一脸天真茫然问他秦楼楚馆为何物,程域被这么一哽,便没甚语言。难不成他还能一本正经得解释那是个温香软玉的销金窟?届时顾念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办,这不又是你追我赶的较量。
      接着他要委婉地表达这个名字略偏女性化,他一个大好男儿顶了个闺名总不太合适,顾念就眨着眼睛瞧了他半晌。几欲要绷不住脸时,她才一脸打商量的表情,与他列举各种名字的叫法,程程,域域,小程域,小域……听得程域极端暴躁,若非顾念扳着手指绞尽脑汁思索的认真模样,他会觉得顾念在耍他。
      不得不妥协小域的魔咒下,因为其他的听着像宠物,做女人总比畜生好。
      “小域,你出来好不好,我脖子酸。”
      程域瞥了她一眼手撑着窗户利落翻出落在她身边,悠悠坐下,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这几天好像很喜欢看那棵树。”顾念揣摩程域的神情问道。想起他时常对着院中的枯树愣神,一坐就是玉蟾初上,照得树枝丫泛白。程域一般不是窝在书房练字就是坐在这檐下发呆,不紧不慢的样子倒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势,其他的都好了大半,毒也明明已经清除,可这嗓子还是不能发声。依十四的回信,说是程域自己的缘由,想必受了刺激才迫得嗓子发不了声。于此,他不置可否,顺其自然。
      程域曾打趣顾念在纸上写道:‘你好不容易捡了个人回来想陪你说话,如今可有悔意?’
      顾念看后,头一回对他阴沉了脸,一把攥紧纸:“我从未后悔要救你,能不能说话我不在乎,我只知我救了你,你愿意留下来就够了。”停了一停,又道,“你不能说话,不是还有我吗?”
      从此,程域再也不会问顾念这类问题,诸如顾念从不追问的过去。
      程域眯着眼看了会儿,才懒洋洋拉过顾念的手,写下:‘那枯死的树是红枫吗?’
      写在手上,默在心底,是他们三月来的交流方式。
      顾念一愣,没想到他会对这个感兴趣,随即撇着眉头若有所思:“是红枫不错,而且那树有些来历,好似是我爹的一位故友所赠,树不长命,在我三岁时便枯死了,不过这树死而不僵,奇怪得很,直到如今也无甚变化。”她说着还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我还记得我爹以前也时常站在那树下自言自语,我偷偷跑过去偷听过一回,说什么,终究走到这一步之类的,后来被他发现了。”吐了吐舌头,笑得像偷油的狐狸,微微的自鸣得意。
      正得意间,发觉手心微麻,想是程域有什么话要说,忙凝神分辨。
      ‘我原本家中也有很多红枫,就在我母亲住的地方。’
      ‘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
      ‘想来应该不差,那个人,待她一向很好。’
      他最后写完的时候,竟有点镇定的慌张,紧握的手捏得有些疼。
      ‘她活着便好,记不记得我,都不重要。’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域魔障的灵台才清明,一眼便瞧见被自己捏得泛白的手,本算沉静的面容有些慌张,忙松开手,后悔自己情绪控制不住,一抬眼触及顾念平滑如镜面的眼睛此刻浮现起迷茫的情绪,似有大雾升起。心咯噔一下,顾念一直是一个人,这结果不言而喻。自己好歹有母亲在世,可顾念她和他不一样。
      程域屏气凝神,生怕顾念触景生情,悲从中起,从而一发不可收拾的拉着自己絮叨。
      可顾念什么都没做。
      收起笑容的顾念面容淡静,落落银辉覆在上面,微敛的眉眼平静如水。
      “我八岁,十四七岁的时候,爹就去陪我娘了。我不觉得难过,这是他的心愿,理应践行。”
      “我问过他,但他只是说,我不需要懂太多的感情,明事理,懂大善,就足够了。”
      程域终于知道为什么有时瞧着顾念的眼睛像面镜子了,因为不懂,才能置之度外,落入眼中,不过浮尘,一拂即逝。
      其实,那样的顾念,更像是神。
      “不过你想家了对吗?”顾念恢复往前的神情,歪着头问他。
      程域摸着她的头,不说话,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浓墨。

      这几日,顾念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将堆杂物的屋子几乎要翻过来再折腾,接着就是神神秘秘地关在自己屋中,藏得严实,丁点也难瞧去。
      顾念罢工,程域被逼无奈,只得亲自挽袖下厨,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
      到了炊房,才知道他们库存之丰富。
      早听顾念说过,这些年来总是有村民在树林外放些东西来感激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顾小菩萨,奈何这树林变化多端,神秘莫测,绕得人找不着北,故而更加崇拜,以致官府拜谒多次,也探寻无果。
      一年四季,东西一应俱全,上到穿衣用具,下至柴米油盐,程域也直感慨自己那些年全白活了。
      平日在一旁的观摩成果倒也显著,很快,生火炒菜煮饭,说不上熟稔,也算镇定有余。盛好饭菜端到顾念门前,敲了敲便放在门口离去,走到转角也不住回头观望,生怕顾念注意不到。
      但显然是他多虑了,门前的碗筷同放在这里的时候一样,只是不见了饭菜,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倒是有一张纸留给他。
      总的不错,就是咸了点,唔,明天要吃肉。
      字迹鲜红醒目。
      感情某人把他当酒楼,有求必应。程域捏着纸条不住翻白眼,却还是认命的收起碗筷往回走。边走边琢磨,悬房梁上的腊肉是用盐焗过的,就放半罐盐足够了。
      不过,程域疑惑地捻起纸条,指腹不住摩挲着字迹,搁在鼻尖,有微微刺鼻的味道。
      为什么是朱砂?
      这个问题在几天后得到验证。
      程域在早晨起床后发觉自己腰酸背痛的,这几天因为某人的怠工,繁杂琐事只得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煮饭洗衣擦地抹灰,样样躬事必亲,而紧闭的房门除了吃饭再没别的动静。
      穿好衣服想着今早该做些什么,却发现门外堆了雪不太好推开,怨念地叹了口气,又要出门扫雪了。
      卯足了劲推开门,雪簌簌从房檐掉下来,落在堆得老高的的积雪上,不离分毫。透过呵出的白气瞧着雪色世界分外明晰,看来昨天的雪下得格外大。
      程域搓着手,脚刚抬起下竹阶时,一簇火焰般跃动灵妙的红在雪地中不羁地怒放着,几乎要灼伤眼的热烈温暖。
      放眼皆是雪地冰天的世界里,一树朱红盛着雪,像极了红梅傲放的身姿,却比红梅更要热烈,像一团灼烈的火焰不顾一切的燃烧,生生不息。程域走到廊侧扶着栏杆眯眼打量。暗自吃惊,那形状,竟似片片红枫,叶叶的热切。树梢上,枝杈间,石桌边,血滴里落满红枫。
      而石桌边趴俯着的蓝色身影正伴着红枫入眠,也不知悬于头顶的灿烂可有如梦。
      程域踩上栏杆翻身下地,怒气腾然而起,昨夜那般大雪,谁知道她何时找到这儿睡着了。满身的雪,寒气入体,病来如山倒,去时如抽丝,这道理,她本该比谁都懂。
      不留神,一脚踩到了枫叶,才注意到,这叶子怕不是枫叶。他弯下腰捡起来,刚一捏住,指尖便是隐隐的红印,程域愣了愣,这好像是朱砂?
      冷静下来一想。
      屋子里莫名其妙少了许多纸,翻箱倒柜一团乱麻的房间,顾念神神秘秘地举动。
      他握在手中的红叶是用朱砂染过的纸,被裁剪成枫叶的模样用线系在树枝上。
      而做这一切的人还在睡梦中未曾醒过来,她只是想着一个人会高兴。
      窝在房间里足不出户,提笔毫蘸朱砂,一笔一笔描着似画风光;剪细边裁粗样一点一点织起红枫模样,风雪不息,夜幕沉沉,火红的枫叶猎猎燃烧将黑夜点亮。
      趴在桌子上的姑娘转醒,从睡意朦胧到雀跃欢欣。跳起身来,鼻尖冻得通红,依旧笑得灿烂:“怎么样,像吧?”自己扭头背着手上下打量一番,认真的侧脸,微皱了眉头,“可惜下了雪,不然可以看很久了。”
      程域看着自顾自可惜的小姑娘,没由来的鼻子一酸。
      下雪天她趴在外面该有多冷。
      他任由着顾念牵起他的手绕到红枫背后,手指冰凉。
      曾攀着树系上红枫的手早已冰凉麻木。
      树的背后刻有一段话,即使是刻在树上,也自有笔墨风骨,点画狷介。
      【愿我儿此后无伤无痛,无灾无难,平安喜乐,尽得天伦。】
      顾念指着这段话,轻声道:“这是我爹去世前为我刻下的祈愿,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她抬起头正色相对,难得的庄重肃穆。
      “程域,你今生注定无伤无痛,无灾无难,平安喜乐,尽享天伦。所以,你要开心起来,这是难得的善缘。”
      “我世家以奇门遁甲,天演之术流传至今,你命盘里数理交错。故而年少多灾妄,前途如白雾渺茫,我等能窥得一二却不得点明,但你若过了这劫,定是好命,我亦是能知也不过零星半点而已。”
      此时红枫如火,白雪如练,有半分日光,不多不少。
      蓝衣的姑娘眉眼温软,是不出世的温柔,身后一树红叶在风雪中摇曳不散。
      而后宫廷楼阁,歌舞升平,盈碧湖星辰,夜幕缀满。
      黄袍的帝王身居高阁,是已入世的烦愁,跟前埋满院红枫在秋月里孤芳自赏。
      思及风雪之寒,仍想着。
      那样的姑娘,又如何去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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