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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长命在洛阳(三) ...

  •   疼。
      错筋断骨的疼,一动不动感觉都能听见骨头擦着筋脉相磨的声音,听得倒牙酸。
      李域承倚靠在竹榻边,微微仰着头 ,透着镂空花格的木窗,看初生日头悄悄漫进来。
      自己有多久不曾这般安生了?他偏着头思虑片刻,绞尽脑汁也没想出答案。往事历历在目,如走马观花,这么看着,好似自己是个不相干的看客同旁人一道冷眼旁观那水深火热的戏,完事还能拍手叫好。
      即便戏中人十成十的像自己。
      他掀开被子就要下榻,忽而瞥见自己一身清爽,半就不新的布衣裹在身上,伤口虽然还是隐隐作痛,但显然易见是有细心人照料过的。忽然记起那小姑娘,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一踏出去,脚便顿住了,阳光也趁机从屋檐上摔落得碎开来。
      被篱墙栅栏圈起的院落内,随心所欲,十分任性地搭了三两竹屋,布局毫无规矩可言,却意外地闲情雅致;几株树耐不住秋色被染得灿金,风一吹,翩翩然恰如春蝶,扇动翅膀以曼妙的姿态与大地相依相偎;田圃的植株品种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放眼四顾,院外是篁竹幽幽四面环,恍若云深不知处。
      以他的眼力尽管看不出那竹林有何玄机,但深知其间必有蹊跷,不能贸然行事。
      不过,他皱眉瞧着院落里唯一一株枯死的树安静寂寞的伫立在一侧时想,这树已枯,为何还要放在这样显眼的地方?
      正当他兀自思索得深入时,浅蓝的身影背对着他走到院中,怀中抱着只雪白的信鸽,短喙似朱砂点染过,格外灵性。
      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天时,李域承心猛地一沉,眼不自觉眯成细长的弧度,眉目隐约漫上敛薄戾气。
      不是他不信人。
      细小的石子在脚边滚动,他垂着眼,姿态温顺。
      可若是他轻易信了别人,还能活着。
      运足气力,石子蓦然腾射而出,携着割裂空气的尖利声响,袭向展翅的信鸽。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他抄着手冷眼瞧着顾念慌忙接住鸽子摇晃跌落而下的身体抱在怀中,也不再靠着门框,疾步上前,抢先伸出手抽过顾念手中的信条,看也不看顾念忡愣的表情,自顾自展看,一览无遗。
      家中有急,望十四速归。阿念书。
      顾念顺着鸽子的羽毛,发现并无大碍后,颇是讶然地抬眼打量身前倏然气势凛然的少年。病容恹散,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却都不影响少年眉宇间隐约的威严冷肃,就只是站着,自有一股敛华气度,风骨傲然,不容侵犯。
      青丝自肩头滑落,少年低垂着眼眉并未理会,可在顾念眼中看来竟有几分温顺的意味,鬼使神差的想握住那挽青丝,可少年不知为何后退一步,警惕的样子似要露出尖利的爪牙,一靠近,便落得一身伤,态度尖刻的很。
      少年以为那小丫头会知难而退,可她好像只是一愣,清秀的小脸便无精打采,有些失落,像被夫子拿着戒尺语重心长谆谆教导的顽劣孩童,有些手足无措,还有委屈,他没由来的心一软。
      大抵是面上覆盖着的寒霜消退了些,不自主瞟他脸色的小姑娘竟想小心翼翼的靠近他,像猫一样。天知道他僵在那里多久,小姑娘才一满夙愿,心满意足的摸完后,少年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地要转身回屋子里去。
      不想那姑娘将鸽子一抛,鸽子穿过竹林不见了踪迹后,她便挡到他面前,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恩……我叫顾念。佛曰,绝妄念的念。”
      李域承看着她,面色沉冷。
      “你昏迷了两天,我托山下的人将你收拾了一番,他们也送来一些衣物。”
      见少年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波澜不惊,顾念突然有些害怕,不安地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干巴巴的开口。
      “你身上的伤口已无甚大碍,只是决计不能再裂开了。”顿了顿,眼神飘忽一阵,竟似在自责,“你喉咙被毒哑了,我治不了你,但是,我知道谁能治你。”
      “所以,如果你没有地方要去,可以留下来……陪我说说话。”顾念不自在的笑了笑。
      霎时间万籁俱静,光影斑驳,只听得风暖鸟声碎,只看得日高花影重。
      李域承才发觉,这院子至始至终,没有多余的一人。
      此外方里,在无人息。顾念仍旧逆光而立,却模糊了笑意,她声音轻得心惊。
      “或者,你也是要走的,和他们一样,浪迹天涯,刀光剑影。”
      试问,谁能在日复一年里坐在树下看花开花落,草长莺飞;倚在檐牙下听雨打芭蕉,秋池涨满;守着田圃扶起果实累累的植株,乐呵的顾不上擦汗;等着漫天大雪手捧温炉,欢欣雀跃地满院子疯跑,任细雪倾覆眉眼,看来年又一番光景。
      这一切欢喜却无人得知。
      一个人,一个院子,几年也就过来了。孑然一身,无人陪伴,过得也和顺安稳。
      只是,一个人,太孤单,有时会想找人来说说话。
      可惜芸芸众生皆以我为神佛,尊我,敬我;却不曾怜我,爱我。
      且论神佛久居高位也会贪恋俗世春色,况论我一介凡人,存世间不过十一二载而已。
      顾念默立半晌,不见少年有何表示,当下了然,便不再纠缠,就要转身离开,任他去留,今后不再过问。还没抬脚,就被少年握住了手,掌心平摊向上,指尖冰凉却流入心间成暖流。
      程域,我叫程域。
      两手交握,汲取仅有的温暖,故而相视一笑。
      少年抬手揉了揉顾念的额发,想着,既然没有人要李域承,那总有要程域的。

      而后的两天,程域因毒所致昏睡不醒,顾念无以为继,只得日日扒着门扉巴巴的等着远水救近火。终于有一天,远水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挟着雷霆般的怒气飞奔而至。
      甫一踹进门,顾十四还未喘口气便扯着嗓子大喊:“顾念,我告诉你,这次要再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找我回来,我就弄死你。”
      一番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顾念大喜,顾不得那人腾身的怒气扑了上去,扯着人进屋:“十四,你终于回来了。”
      任顾十四将程域上下折腾个遍后,紧锁的眉头从头至尾都没舒展过,看得顾念心惊胆战。
      “十四啊,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十四抬手打断,以眼示意到外面去说。
      两人绕过里屋垂帘,坐到外间桌旁,顾十四只字不提,自顾自倒了杯茶润嗓子,好半天才道:“我可以治好他。”捧着茶杯斜睨着顾念喜上眉梢,又不动声色浇下盆冷水,“但待他好后,就让他走。”字字铿锵,不容置喙。
      顾念一愣,哑口无言随即迎着顾十四的目光,一字一顿:“十四,他是好人。”平静笃定。
      “阿念,你知我心思,他身上有刺配之刑,想必是从发往边地充军时逃出来的,于你我都是麻烦。”
      “可是我四处探过,近日来并未有告示,而且他不过与我们一般大,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至于那刺配之刑,也可能是私刑。”瞥见顾十四放缓的神色,接着灌迷魂汤,“而且自老爹去世后,你也随着莫师傅四方云游,可怜我一个人被千叮万嘱不能出洛阳,日日待在这不过方寸之地……”
      顾十四听不得顾念打起亲情牌,搬出过世的老爹,即便再怎么不愿意,她也不得不举手投降。麻利的甩出一张药方子,瞪她一眼,没好声气道:“去抓药!”
      看着顾念屁颠颠的出了门,顾十四收起微恼的表情,起身拍了拍衣摆,摇摇晃晃地走进里屋撩开帘子,斜倚着一边看了半天:“你醒着的吧。”她歪着头笑了笑,“你骗得了她,骗不过我。”
      少年索性翻身坐起,直勾勾盯着倚在那厢的人不说话。
      人与顾念一般年纪,一身青衣,眉目天真干净,乖巧讨喜的模样。
      可程域将那人眼中的狡黠默默收入心底时也注意到两人的不同。若说顾念的干净是雁过不留痕的云淡风轻,任谁也入不了眼对的清澈;那顾十四却是万物沉积眼底的风雨不动,通透澄明。
      “我不知你是何人,也不想知道。任你是谁,在这儿你就只能是程域。”
      “阿念要我救,我便救,无他,随她高兴罢了。”
      瞧着少年眼中愈演愈烈的讥嘲,顾十四忽然肃容站直道:“如果你要走你便走,没人拦你,可阿念必须在这儿。”
      程域一愣。顾十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倘若你还念在她救过你一命的份上,就别让她跟着你去送死。”
      他仰躺在床榻上,压得背上的伤隐隐作痛,心却空落落的。屋外是顾念在送别顾十四的谈话,顾十四在这儿耽搁了十来天,是时候与师傅会合了。
      “你待了不过十来天,又要走。”
      “阿念。”无奈叹息,“近日偏远的地方不太平,朝廷不仁,我和师傅要去哪里。”
      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二人有些沉默,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才听见顾十四慢慢开口。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他在哪儿,对吗?”
      “.……”
      “罢了,你不说,我终究会找到他。”
      徒留一声叹息,萧瑟三分,其余七分缥缈无定。

      幽幽篁竹里青色的身影,可顾念仍缦立远视,一瞬间稚嫩的背影竟有几分超然明了,像哀叹着命途的多舛和无奈,恍如看透天命的神佛在悲悯众生,却袖手旁观手握沉浮。
      程域起身拢起袖子静立一旁,同看天光初曙。他耳边响起顾十四意有所指的话。
      你要走你便走,没人拦你,可阿念必须在这儿。”
      “你要走你便走,没人拦你,可阿念必须在这儿。”
      “倘若你还念着她救你一命的份上,就别让她跟着你去送死。”
      他自认从未暴露过什么,那顾十四也应当只是怀疑,却决计猜不到那种地步,是以问题不在他身上,而是顾念自己。。一个人要终日固守不离,还有迷阵圈进此地,得是何种境地。那篁竹密林幽深难测,顺四时节气,却无甚变化,生老病死,自然轮转,怎么也转不了这竹的命数,不难猜出此乃奇门遁甲之术,一木一草的细微之处,如临秘境。
      此般,怕是有什么辛秘。
      这时只听见顾念在旁边轻轻开口:“我爹说过,我和十四殊途也不同归,我注定安于此命,偏居一隅,不问纷扰乱事,可十四不同,她只能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悬壶以济苍生。但世事难料,有独无偶,也许十四会找到她要找的人,奔波仍能归家,我也能阅览山河,闲暇观八荒,可是。”她突然转过头,平滑如镜的眸子泛起波澜粼粼,难得的迷惑神情,“那般,我和她的结局就不尽然了。”
      “所以,我不能告诉她,那个人在哪儿。”
      “就像我,永远不能出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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