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伴长庚》石芽

2、坦白

　　今天是她和教导主任约好开课的日子。

　　回到公寓，她迅速换上了碎花连衣裙，头发扎得高高的，画上淡淡的妆，对着镜子微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把桌子上准备了一夜的教材收拾好，一路小跑冲向教室。

　　教导主任安排了一间小教室给她。她来得很早，在教室前面准备好课件，收拾着讲台，眼睛却不由得向外望去，马上到上课时间了，却没有见杨玥的影子，倒是闻讯而来的旁听生坐满了教室。

　　上课铃已经响过了。有学生不耐烦地提醒老师。

　　她慌忙打开教学设计，满脑子却都是杨玥的身影，他刚失去了亲人，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按照约定来上课，如果他不来怎么办？

　　正当她准备要放弃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出现在教室的前门，他满头大汗，手里拿着课本和外套，“对不起，老师，车在路上抛锚了，我是跑着来的”

　　“没关系，人来了就好了。”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可杨玥有些不适应。

　　如果是昨天，星辰一定狠狠地责罚他，然而今天，她不会了。

　　杨玥慌忙走上前排坐下，掏出书本，抬头听课时，却撞见星辰看他的眼神，心里一惊，这个眼神，为什么那么熟悉？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

　　星辰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了一口气说：“孩子们，今天是这门课程的第一节，我想大家也都听过系主任说过了，要做我的学生没有那么容易，必须经过我的考验，现在问大家一个问题，你最喜欢西原历史里的哪个人物？为什么？”

　　同学们在私下小声地议论，几分钟便安静了下来，他们当中有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的，但也有滥竽充数，也就是教导主任所说的，单纯想来领略一下世界名校博士的风采。

　　星辰提问了几个孩子，大家知道最多的是开国皇帝李元昊，因为他开创了西原王朝，编创独立的西原文等等。

　　终于轮到杨玥了，他站起来看似胸有成竹地说：“我最喜欢罗太后。”全班都安静了下来，可能是对这个人物比较陌生，大家熟悉的可能也仅限于历代君王，至于后宫的皇太后，估计甚少了解。

　　星辰也没有想到杨玥竟然有这样的答案，历史上的罗太后和自己的侄儿密谋篡夺了儿子的王位，将西原的江山拱手让给骄横跋扈的李安全手里，国土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一个人物？

　　她的心里似有万个鼓槌在敲打，虽然她知道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这样的回答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沈星辰问：“为什么是罗太后？”

　　“我在莫里时，曾看过一本关于西原的文献，里面记录了罗太后翻译汉人的佛经，传遍西原，她那么一心向佛，应该是一个心怀善念的人。”

　　“你说得对，历史也不都是真相。”

　　星辰看了看他，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一节课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大家陆续离开了教室，星辰叫杨玥单独留下，杨玥这才想起昨天老师布置下来的任务，忙从书里拿出一张纸来，交到沈星辰的手里，这是昨天她让杨玥写的汉字。

　　杨玥问：“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别走。”

　　沈星辰从背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杨玥僵住了。

　　沈星辰低着头，强忍着内心积聚已久的情感。

　　杨玥用力地挣脱，她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这个学校教师，也不管什么公众场合，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抓住他，就好像如果不这样做，他就又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一样。

　　杨玥毕竟是个大小伙子，只要真心用力，便迅速挣脱了，他快步走到离沈星辰较远的地方，“沈老师，您这样会被别人看到，对您影响也不好。”

　　杨玥觉得自己马上要撂出这辈子最狠的话了。可他一抬头，又迎上了那双明亮似星辰的眼睛，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撕扯着，竟不那么愤怒了。

　　沈星辰带着哭腔：“我可能没有办法很快地跟你解释清楚，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杨玥只好点了点头。

　　他本来答应妈妈下完课就回家，但他还是跟着星辰来到了青萝寺的禅房。

　　她走到佛像前轻轻地拉下黄色的纱帐，露出一个身披唐卡的佛像。

　　星辰抬眼看着佛像，充满敬畏地说：“这尊肉身佛像已经在这里800多年了，她是西原的罗太后。”

　　“你是说这是西原的罗太后？”

　　“正是。”

　　“据史料记载，当年莫里考古队在桑渠发现骸骨不久，那具骸骨就神秘消失了。没有人见过她的样子，你怎么会如此确定？”

　　星辰转身看着杨玥说：“是我藏起来的。”

　　杨玥打了一个冷战，总觉得有些不太对，便往后退到门口，却发现禅房的门怎么都打不开。

　　沈星辰声音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走？”

　　杨玥浑身发麻，惊恐地回头，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衣，青纱遮面的女子。

　　“你是？你把沈老师藏到哪里去了？”

　　“我就是沈老师啊。”

　　他伸手不停地摸索着，满眼恐惧。

　　沈星辰将蒙在脸上的青纱摘下，手里的蜡烛靠近自己的脸。虽然是为了让杨玥看清自己，却显得异常的诡异，她小声地解释：“我是星辰啊，月儿，你已经把我忘了吗？”

　　杨玥很厌恶别人这样称呼自己，但他不能失了风度。

　　定了定神，仔细瞧她，容颜的确有几分像沈老师，但似乎更加清冷一些。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了安德烈爷爷交给他的照片，忙打开手机寻找，再和眼前的女子一比对，真的就是她本人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是安德烈爷爷要找的人吗？”

　　“你也认识安德烈先生？”星辰很惊讶。数年前，她和安德烈老师失去了联系，不知他搬到哪里去了。

　　“先生他现在好吗？”

　　“几星期前已经去世了。这次我回来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找你，虽然你可能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坦白说，我也不明白。还有这封信，他让交给你。”

　　沈星辰接过信看了好久，又抬头看看眼前的杨玥，忍不住笑中带泪，许久才冒出一句话，“就是你了，没有错。”

　　她想到什么，忙跑到案牍的角落里，将一个尘封已久的画轴拿了过来，交给杨玥。

　　杨玥颤抖着将那幅画像展开，画里的少年双鬓梳着西原人的发式。那张脸，却怎么那么像自己？

　　“这是你长大之后，唯一的一次西原人打扮，你还记得吗？”

　　杨玥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说话诡异，不由得心生恐惧道：“你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打扮？”他将手里的画扔在地上，惊恐地晃动着身后木门说，“快放我出去，你是鬼吗？说什么鬼话？”

　　“听我把话讲完自然会放你走。”星辰拉过杨玥的手，温热的皮肤传递给他。

　　“你感受到吗？和你一样的温度。我不是鬼，更不会害你。你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他尽量让自己放松，跟着她走到佛像前，伸出另一只手触摸案牍前的香炉，脚下的地面竟慢慢地晃动，两块地板从中间迅速分开，一个楼梯赫然出现，只是黑漆漆的，看不见里面究竟是什么。

　　星辰伸手将蜡烛放进烛台下白色的灯笼里，示意杨玥跟他下去。

　　杨玥怀疑地问：“下面没有灯吗？为什么不通上电？”

　　“不通自然有不通的道理，随我来便是？”星辰说话的腔调瞬间透着古韵，仿佛穿越另一个时空的错觉。可是自己没有触电、受伤或者掉进水池子里什么的，怎么就会到另一个时空，这一切过度得也太过自然了吧。

　　“不要怀疑，你没有穿越。”沈星辰解释道。

　　杨玥这才放心，跟着她大约下了几层楼梯，便看到一扇门。沈星辰打开了门，眼前的景象令杨玥大吃一惊，那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呈椭圆形，周围的墙上画着各种壁画，他如痴的观察着石壁上的日月星辰、花鸟虫鱼，惟妙惟肖的人像，杨玥有在敦煌莫高窟里见过，但这里似乎保存的更加完整。

　　宫殿正中放着一个棺木，周围只有几个火把寂寞地亮着，便没有什么其它的了，这棺木是材质高端，一看便是古代显贵之人所有，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杨玥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打量了一下四周问：“这是谁的棺木？我猜想是个西原人。”

　　“是我的。”

　　一股冷意袭来，杨玥颤抖了一下。还说自己不是鬼，怎么会有棺木？不由得往后退，与她保持距离。

　　沈星辰说：“你别害怕，这件事说起来离奇，却真实存在着，若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相信的。”她转身看了看杨玥说，“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安德烈先生吗？”

　　杨玥安下心来，听她继续说。

　　“这里其实是一个古代大官修建的坟墓，后来废弃了，距今已经800多年了。当年，安德烈先生发现我的时候，我就躺在这口棺材里。”

　　杨玥靠着壁画，强装镇定。他观察四周，暗暗发誓，如果情况对自己不利，转头就跑。

　　他看了眼沈星辰，觉得她可能是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目前看起来不具有攻击性，只能见机行事。

　　沈星辰突然转身，把杨玥吓了一跳。

　　她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没有，你继续说。”杨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

　　沈星辰继续讲述了与安德烈先生相识的过程。

　　1976年，安德鲁先生和莫里考古队来到桑渠，在这里进行考古挖掘。经过几个月的勘测，他们发现这里的古墓，用了大量的炸药将墓门弄开，闯了进来。当大家醉心于观察壁画时，安德烈首先发现了打开的棺木，看到了里面的沈星辰，我也睁开眼看到了他。他用蹩脚的中文和她说话，又慌忙看了看四周的同伴，确定他们没有注意，这才把她从棺木里扶了出来。

　　几位同伴还是发现了她，安德鲁解释说我是比他们先到古墓的东苑国考古队员，为了保护古迹才待着这里的。之后，安德鲁先生带着她离开了大墓，并用几周的时间将墓口封上。

　　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便紧跟着安德鲁先生。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能开口说话，她告诉安德鲁先生自己生活的时代，她的故事，他都很认真地听，并且深信不疑。

　　那些年，地方上对古迹并没有很好的保护，有很多盗墓贼，还有国外的考古队，他们把这片红土地挖得千疮百孔，才离开桑渠，离开东苑国。安德鲁先生担心沈星辰无法生存，就辞去了在莫里的工作，留在了青萝寺。

　　安德烈先生发现，沈星辰在每年冬天都会像蛇和青蛙一样在棺材里沉睡，来年春天就会醒过来，可能是墓里的特殊物质造就了我。他还发现她只要待在这里，不与外界接触，就可以这样活下去，至于活多久，他也不知道。

　　就这样过了20年，安德烈先生已经55岁，面容也渐渐老去，可沈星辰还像刚从棺材里出来一样，容颜没有丝毫变化。

　　安德烈先生将毕生所学都教会了沈星辰。他成了我唯一可以交谈的人。

　　先生偶尔会讲起外面的世界，沈星辰偶尔也会心生向往，但她渐渐地想起自己好像是在等人，却不知道在等谁。直到有一天，她在墓室底层的夹缝里发现这幅画，她才想起，画中人似乎就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她告诉安德烈先生，她想出去找人，他再次告诉了我利害关系，出了墓门，一切都是未知数。

　　外面的世界，人人都需要身份，他便找到了偏僻的村庄打听了一番，听说一个傻子农妇在15年前曾生下一个女孩，因为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就把孩子遗弃了。他说自己捡了那个女孩，并且在青萝寺旁边的尼姑庵长到了17岁。村支书很快帮安德烈先生办了领养手续，并且给了那个农妇一大笔钱。

　　恰巧这时，他收到了来自他母亲远在莫里寄来的信，信里说她身体不好，希望安德烈可以回去陪陪她。沈星辰知道他很想回去照顾母亲，便请求他带自己去莫里上学。

　　他让沈星辰参加了高考，考入莫里公立大学，她用了4年的时间读完了本科，又用5年的时间读完了研究生和博士的全部课程。

　　“可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有一段时间，我说出了想要回到桑渠的想法，他没有阻拦我。”沈星辰哽咽着说，“后来我去莫里找过他，有人说他因为没有工作，还欠了很多钱，就把俄罗斯的房子卖掉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杨玥接着说：“接下来的事情我知道。安德烈先生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和土地，把莫斯科的房子又买了回来，只租给东苑留学生，他逢人便说，自己在等自己的女儿回家。”

　　沈星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杨玥走到她身边说：“如果你愿意，请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吧？

　　沈星辰说：“我可以只讲给你一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