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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炮灰的接力赛 ...


  •   已经在这条战壕里呆了多久了?
      我的口好渴。
      鼻腔里弥漫着硝烟味、有机物烧焦的味道、干燥尘土的味道。我想润一润喉咙,却发觉没有一点口水。嘴唇干得裂出几道口子,嘴里一股血腥味。拍一拍早被弹片划了不像样的迷彩服,烟尘呛得我干咳。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工兵”,那是上次我从炮灰那里吃掉的棋子。我本以为那家伙够笨的,明明知道我会冲过来,还用工兵挡在那里。
      和□□合作真是太完美了,他总能配合我的排兵布阵。
      可是如今他们都去哪里了?
      我捏紧那颗“工兵”。
      难道我们都是小小棋盘上扑火的工兵?我们的使命只是牺牲自己,保全全局。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埋伏在战壕里,周围的战士面孔每天都在调换。
      太多的鲜血在我面前流淌过;太多的白骨在我面前裸露过。我不想再看,不想在想。
      我捂住自己的双眼,久违的泪水还是没有淌下来,我已经没有泪水可流了。记得小邓说过:“别浪费水资源,想想那盆洗了三个礼拜的洗脸水。”是啊,我还能有什么怨言,什么情绪?我什么伤也没受,人家连脑袋搬了家,都毫无怨言。
      这条我看似熟悉的战壕。时不时有一两颗弹片撞击我的钢盔,让我不得不倒向一侧的土坡。当我用脸贴着粗糙的土壤,我分明听到了大地不安地躁动。随着隆隆的枪炮声,砂砾顺着战壕的坡度滚落,没有挣扎,没有颤抖。
      可是我为什么而战斗?我就连这场战斗正义与否都毫不知晓。
      我是个十足的自由主义者,我承认喜欢The Suede,如同老连长发现的。这可不可以算是我退缩的理由?
      我曾对所有战争嗤之以鼻的。战争只不过是愚蠢与不成熟的,人类的一场游戏,对生命的不尊重。牺牲者只是文明与人民,而胜利者永远是野蛮与英雄。
      而现在的我却奋不顾身地跳进了这场荒谬的游戏中,甘心情愿地重复无数被掩埋的砂砾的角色。
      炮火声从未间断过,我的耳朵和大脑已经麻木了这种叫嚣。记忆力对我来说已不重要,我要做的只是搞清楚我为什么战斗。
      右臂上的伤口已经淌不出血,可还是在每一次扣动扳机时作痛。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助,我到底还需要做抵抗吗?
      枪口的火焰从未消失,而我却在颤抖。
      左边兄弟的肚皮被飞弹炸了个窟窿。他痛苦的扭曲成一团。
      为什么中弹的不是我?结束我可怜兮兮的小命,结束这些卑怯的想法。
      “救护兵!快来!快来!!!”我一边捂住他的肠子四溢,一边大声呼叫。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回应。
      一个手提医药箱,手臂上缠满干净纱布的医护兵飞奔过来。那是个女医护兵。
      她双脚跪地,靠速度的惯性划将到那个奄奄一息的战士面前。
      接着她将肠子塞回原处,打开箱子,撒了点什么,然后麻利地取出绷带,一层一层地裹上。
      她没有眨一下眼睛,原来救人也是需要“杀人如麻”的境界的,只要她的动作再慢些,也许那个可怜的家伙就会一命呜呼。等到担架兵来的时候,她早已做好了一切她应该做的。
      战士被毫无一点呻吟地抬走了。我知道他会被抬去后方医院,那是个更让人窒息的地方,你甚至可以看到死去战士的灵魂,一个一个冲破红色的房顶,成群结队地腾空飞走。
      女医护兵如释重负地靠在战壕一侧,土粒摩擦着她的军服,身体不自觉地向下坠落。
      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口渴。
      行了,别管她了。那是她的职责,而我的是干掉那些该死的敌人。
      我怒吼着端起自己的步枪,疯似地瞄准着敌人射击。我应该充满了对敌人的憎恨,不仅仅因为刚才的伤亡。步枪的后座力很大,我左肩膀的军服上磨出的窟窿更大了。
      前线的战斗永远没有尽头。奇怪的是周围居然没有了此起彼伏地枪炮声,更没有呼救声。于是我转过身来稍作休息。
      那个女医护兵居然还没有走。她就这样静静地呆坐在我对面。
      那张和数百万张其他士兵一样的毫无区别的流满了汗水血水和肮脏泥水的脸,在转过来的一瞬,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怎么还在?”我问道,把步枪枪口朝天拽紧。
      “我在待命。”她冷冷地回答,对视着我,毫无表情,眼睛一眨不眨。要不是微微隆起的胸口,绝对不会有人发觉那是个女兵。
      可怜的人呢,也许我就是你下一个服务对象。你的冷漠是明智的,因为谁都说不准接下去你会不会为我流泪。我已经经历得太多,失去得太多。不想再动用那根叫“感情”的神经,你也一样。
      她与我一样背靠战壕而坐。所不同的是我端的是枪,她揣的是箱。
      手中的枪紧紧拽着,左手还扣着扳机,只是枪口朝天,右手有力地握着枪头部。我绝对不能有所放松。
      摆正自己钢盔,我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注视她。两个没有表情的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远方偶尔传来炮声。
      “我这么看着你,你不怕我吗?”我一脸疑惑。
      “我为什么要怕一个活人?”
      “可是我是男人。”
      “这里都是男人。”
      “可是你是女人。”
      “我眼里只有死人与活人。”
      “……”我一脸惊讶。
      一阵沉默过后,我还是开口了。“能和我聊聊吗?我好久没有和人好好说话了。”
      机械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奔赴下一个,这是我全部的生活。尤其在战友一个一个倒下去之后,我情愿自言自语,因为我实在不敢回忆失去的痛苦。让我充斥着残忍痛苦的记忆中再增加一个离我而去的不知名的战士,也许更本不算什么,或者最后剩下痛苦的是我。
      她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别问我的名字。”
      感觉面部有一种久违的表情,让我僵硬的面部肌肉暂时松弛了点。她的脸上仿佛也有一种相同的释然。
      “你怎么被调到前线来的?我好久没有看到过女的了。”
      “我要求的,前线能让我结束痛苦,或者痛苦结束。”
      “你太消极了,我们战斗就是为了希望。”我正义凛然地说。
      真是可笑,一个绝望透顶的人居然反过来安慰其他人。
      “是吗?反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卷进来,我也不想再出去。”
      “不要这样,就算我战死了,我也为我自己自豪,我也知道有人为我自豪。”
      “可这样的代价太高了。值得吗?”
      “我们没有退路了,至少应该为自己而战。”我突然发觉自己的眼里始终有那么一丝伤感。
      “要是你就这样死掉,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当然有,”我激动了,“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人生本应经历而未曾经历过的一切。”
      我觉得像是在说服自己。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那些坚持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攥紧了右手的拳头,露出右臂上的枪伤,疼痛难忍,咬住自己的嘴唇。
      “别乱动,原来你受伤了,怎么也不说。”她又打开了救护箱,那一道道熟练的取子弹工序施展在我的手臂上。
      “谢谢。”我用左手摸了摸右臂的绷带。
      “我就是做这个的。你是左撇子?”
      “不,只是右手受伤了,就只能用左手了。还好我有点左撇子倾向,所以用左手没什么大碍。”
      “你早就受伤了吧?怎么不报告啊?”
      “我不想下前线。”
      “逞强。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你不也是?”
      我们笑了,笑得像两个早就玩得很熟的孩子,好奇怪。
      “你会唱歌吗?”我问。
      “干什么?”她的眼珠乌黑,瞪着我。
      “唱一首。”
      “理由。”
      “我想听。”
      “凭什么?”
      “你会。”
      她默不做声,然后问:“你想听什么?”
      “有旋律的。”我脱口而出。说实在的,这些炮火的洗礼,已经让我忘记什么是旋律。我几乎记不得The Suede任何一首歌了。
      “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的脸。飘流的世界的另一边,任寂寞侵犯一遍一遍,天空挂着长长的思念……”她唱着熟悉的旋律,我一遍遍地在脑海搜索它的名字。
      歌声那么空灵、悠远,仿佛来自天外的笛声,洗净铅华。连战火声都知趣地躲避了。
      那旋律让我想到了故乡,我的父母,少年时的伙伴,同窗的情谊。他们现在都好吗?是否已经将我遗忘?如果是,那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是我选择了被人遗忘,我不后悔,请宽恕我的不忠。无论怎样,我确确实实是想念他们的,也许我再也回不到他们身边了,我只希望如果我死了,埋葬我的人们能明了我曾经活在他们周围。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滑过了嘴唇上最深的那道口子,很咸,很痛。我居然还是流泪了。我用舌头舔干泪滴。
      我轻轻地随着她吟唱:“但愿天空不再挂满的泪,但愿天空不再涂上灰的脸。”此时才意识到那是王菲的《天空》。
      歌声渐止,犹如远去的故人,余音却一直萦绕在战壕中,每个人都屏息了。她的眼睛一直炯炯地注视着天空,有一种忧郁的蓝色仿佛可以掀起黑沉的天,然后像大海一样注入眼眸。

      “唱得太好了。”我拍手道。干燥的掌心发出尴尬的响声。
      “那当然了,我可是专业美声。”
      “专业美声?”
      “我是中央音乐学院的。”
      “你唱歌剧的?”
      “不,我学钢琴的。本来想背钢琴上战场的,可是他们不准,要不然你就知道我弹得比唱得好了。”看来又是一个“特种兵”。
      “呵呵。我猜你一定是志愿来当兵的。”
      “是啊,那是我从小的一个愿望。我爸爸是军人,我要和他一样在战场上驰骋。所以战争一打响,我就报名参军了。”她自豪的说,“你呢?”
      我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为了逃避一些东西。”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那是什么。”
      “你怎么可能知道?”
      “那是一道伤。”
      “难道你也是?”我惊恐地看着她,好像很害怕被她看穿。
      “不,我只是为了填平一道沟。”她坦然地回答。
      “回去吧,这本不应该由你承担。”
      “不,难道你不觉得你比我幸运吗?受了伤,可以有时间让它自然愈合,然后你可以从这道伤疤上得到一丝慰寄,或者从此学会不让自己再受伤。可是我,却始终要让自己冒着跌入沟底的危险,在黑暗中舞蹈,然后再爬起来,直到再一次跌进去。”
      “不是这样的,那是你自己给自己制造的沟,你最清楚它的位置。”我又开始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她身不由己地开始颤抖。
      莫名的感觉让我哽咽,喉咙里干燥得像这道战壕。
      “你不用不承认。每个人不是在和别人战斗,就是和自己。”我看着她,嘴角是一丝微笑,笑得那么洒脱。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种勇气面对绝望。也许只因为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而我的本能告诉自己不应该退缩。
      她回着抽动嘴角。
      “别介意我的话,这里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摸出那颗“工兵”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没有接受。
      “炮灰的接力赛。”
      “什么?”
      “当一个战士倒下以后,他把他的斗志传递给另一个拿起枪的战友。”我看着她,“请听我说,虽然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微不足道,但活着就永远不要放弃,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在期待你。”
      我有力地举着左臂,“工兵”就这样落入她的掌心。
      她愣在那里,手缓缓地缩回去,眼睛里有一种渴望。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完美,我始终坚信这一真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战壕不远出撕裂一切平和,于是弹片夹杂着土粒像一朵妖艳开放的巨大花朵的花瓣,用自己稍纵即逝的速度盛开在我们周围。
      我迅速地将她掩护在身下,紧紧地抱住她细小的背与肩膀。
      她抱着药箱,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
      战火又再次复活,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幕,这才是真正适合战壕的环境。弹片呼啸在我耳边,爆炸声此起彼伏。它们召唤我去战斗。
      在我紧蹦的肌肉突然松弛开来的那刻。她突然疯了一样地转过身来,像是想要再看一看我那洒脱的微笑。
      于是我对她笑了笑。她抓住我的双臂,再也抑止不住地流泪。
      “我要战斗了。”我还是恢复了和其他战士一样的严肃的表情。“再见!”我又端起了枪。
      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刻,我预感到将再也见不到那片天空。原谅我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相识过。
      愤怒地子弹喷射而出。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应该寻着呼救声,再次奔向她的使命地。可是我分明听见了她对我的呼喊。
      “还能再见吗?”她用干涸的喉咙大喊。
      声音淹没在炮弹声里。
      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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