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Asnis

3、第二章

　　【斯蒂芬】
　　＊
　　“只要每日早晚忏悔就能够得到宽恕。”
　　马修神父这样告诉我。可我知道她不会这样做，所以我必须替她赞美天主，向天主求得宽恕，哪怕最后成为一个殉道者。
　　我合上本子，把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走到窗前。
　　几天前开始就没有了阳光，今天同样下着与八年前那样相似的雨；我也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年她在雨中坚决的向前跑去而没有回头的背影，然而当时那种拼命想要追上她，随她一起离开的冲动已经完全消尽了。
　　那个时候奥斯顿和马修神父将我拉住，按在地上，马修神父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告诉我，“为她祈祷吧，为她向主请求慈悲；即使不会再见面，也在这里祝福她吧。”
　　在那段时间里，我在两个选择之间下决心成为神父；而那年起我便开始了灵修，直到今年，今天，我终于要被授予司铎圣秩，成为圣马丁修道院新的神父。这样我为她的祈祷便能够更加迅速而清晰地传达到主。
　　听奥斯顿说，如今黛娜已经加入了其他的组织，虽然离开了神之子的队列，但过着很好的生活。
　　想到这里我又取出本子和笔，在上面添写了几句话。
　　这时传来了三声敲门声。
　　“斯蒂芬？”门外的人是奥斯顿。
　　“请进，有什么事吗？”
　　“刚才在镇上的时候，有人让我把这个纸条交给你，”奥斯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条，“那个人也给了我一张。“他补充道。我接过来看了看：穿上便装，或离开修道院。
　　我皱眉：“给你这张纸条的是什么人？”
　　“他带着帽子，没能看清楚长相。是个男人，二十岁左右，比我稍高些。”
　　凭借着这种模糊的特征，我并没有记起这样的人来。但这纸条明显是传达着对于某件即将发生的事的警告讯息。虽然听上去似乎是在试图让我们避免什么，但事实也有可能完全相反。
　　这样想着我便只好对奥斯顿说：“我知道了。能麻烦你去邻镇送几个文件吗？”
　　“可这要花上两天的时间，会错过你的……”
　　“这些文件是关于修道院的基金问题，非常重要，所以我只敢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如果交给不放心的人，一旦文件丢失或损坏，圣马丁的修生们就要过一段只有面包的日子了。我可不想这样。”
　　如果这段时间他不在这个镇上，应该就能避开即将发生的事。
　　“斯蒂芬，你真的成为了很好的神父，”思绪突然被打断，“你关心大家，关心整个修道院的每一个生灵，日夜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发愿祈福。”
　　我拿起将要在仪式上穿的白色长袍，在奥斯顿面前抖了抖，“还没有成为。还差得很远。”——不过是自私罢了。
　　奥斯顿没有接话，把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本上，抬了抬下巴，“八年了，你还在继续？”
　　我以微笑回应，“为何不呢？”
　　而奥斯顿却向窗外望去。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被雨痕模糊的街景。随后听到他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如果黛娜知道的话，或许会为你而骄傲吧。”

　　＊
　　“斯蒂芬以后要做什么呢？”
　　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人们贪恋着这难得的阳光而悠闲地度过这段时光。斯蒂芬，奥斯顿与黛娜坐在牧场的围栏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斯蒂芬嘴里叼着狗尾草，音节连在一起，“从进入修道院起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马修神父一样的人，把主的话语与爱带给更多的人……”
　　“你这不是很久前就想好了吗，”黛娜小声说道，“多么神圣的梦想，我们都会为你骄傲的。”
　　“我还没说完呢！”他取出口中的狗尾草，放在一旁，“但现在我又有另外一个想法。我也很想再过几年离开这里，离开修道院，离开这个镇，到大城市里去，到别的国家去，认识更多的人，目睹更多的事。我可以做些买卖或靠手艺过活，你们知道的……我可以打制银饰……”“现实一点吧，斯蒂芬，”黛娜又默默地开口，“你做的那些玩意儿能卖的钱，根本不够买一条面包。”“黛娜，你很烦耶，”斯蒂芬笑道，“这种事情知道就不要再说出来啦，多丢人……”结果又被黛娜赏了完整的眼白。
　　“但是你为什么最近又有了新的想法呢？”奥斯顿问道。
　　“是啊，你明明会成为很优秀的神父，为什么还会想离开这里？”
　　“这要怎么说呢……”斯蒂芬挠了挠头，望向牧场的远方。“或许是最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个很渴望一起生活的人的存在吧。你们呢？”
　　而对话就这样陷入了沉没。三个人都在想象着自己的未来。
　　“嘿，假若你们不介意的话，假若……”斯蒂芬的眼睛在阳光里格外明亮，“假若以后我离开了修道院，要去更遥远的地方冒险，你们愿意同我一起吗？”

　　＊
　　雨还在下着。
　　“或许吧。” 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还记得我们三人关于未来的那个对话吗？”奥斯顿也收回目光，“你当时试图表达的‘想要离开’，以及那个‘找到了渴望一起生活的人’；其实根本就是在说你想在打拼一番后与……”
　　“被你发现了，”我露出笑容。
　　“可是……为什么？”“嗯？”“为什么要这样，斯蒂芬？”奥斯顿竟突然提高音调，“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对她表达？她离开修道院后你像疯子一样四处替她辩解，让我们和你一样相信她没有背叛主？八年，将近三千个日夜！你从来没有间断地想她，为她祈祷！”
　　他说着从我手中夺过本和笔，狠狠地摔在地上：“可将来倘若她要嫁给了别人，你最幸运也只能成为主持婚礼的神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到那时又有什么可以做！”
　　“我可以祝她幸福。”
　　弯腰将本和笔拾起，我向他望去，看着他愤怒的脸。
　　不知道为何还我可以这样平静。或许是因为时间，或许是因为天主，或许只是因为单纯的懦弱和束手无策。
　　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让我娶了你吧！
　　当年胸膛中的热火，不知是怎样消失的。
　　是自己燃烧殆尽了，还是被接连不断的雨水扑灭了？
　　就连我自己也无从知晓。
　　接下来短暂地几分钟内，奥斯顿没有再说什么。他快速地走到我的桌子前，拿过文件，又大步迈向门口。离开前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在走出房间后掩上了门。

　　【黛娜】
　　＊
　　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样子。这样下去会影响到计划。于是我让一部分人去牧场上搬来些干草，另一部分随我进入修道院。
　　也许是由于天气的原因，修道院的教堂里只有零星几个游客，空旷的大厅呈现出一种灰色的模糊的色泽。笔直望向前方，两个天使石像之后的是我们曾经祈祷的地方。在刹那的瞬间，我仿佛看到孩童模样的斯蒂芬，奥斯顿与我，双膝跪地，虔诚地望着最深处高悬在墙壁上的十字架时的背影。
　　“队长？”
　　“……先去请游客离开。告诉他们这里将有重要的事件发生，他们需要退场。”“是。”
　　待他们走后，身旁的卢克幽幽地开口：“看来你也并不是那样冷血。”
　　“没必要牵连无关的人进来。”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少年向我们走来。他手中抱着厚重的圣经，胸前垂挂着十字架，笑着看着我，“欢迎。”
　　我露出微笑以回应他，“你是信徒？”“是啊，”他骄傲地说，“而且我将来也要成为像斯蒂芬先生一样优秀的神父！”
　　我开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斯蒂芬先生一直都说，从明天起他才是神父，今天的神父还是马修先生，因此不让我们叫他‘神父’，”少年的笑容格外灿烂，“可其实他今天就已经是神父啦——今天是斯蒂芬先生被授予司铎圣秩的日子，是隆重的交接仪式。”
　　斯蒂芬选择了成为神父。今天他就要被授予司铎圣秩——从修生成位神父最短也需要八年——那么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立即决定成为神父？
　　少年说完后才注意到我的异常，好奇地看着我。可我仍不知道要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又像是什么狠狠扼住喉咙——我能做的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望着他——视线在灼烧。
　　“那我们今天来的可真是幸运呢，”卢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弯下腰，与少年视线平齐，“我听说公开的司铎圣秩的授予仪式可是很罕见的。”
　　“是啊，”少年笑道，“斯蒂芬神父人特别好，一会儿他要是看到你们，一定会热情地来打招呼呢。”“所以你也在向他学习，是吗？”“是的！”卢克摸了摸他的头，“你做的很好，敢来和她打招呼，真的是勇气可嘉呢。”说完他和孩子都笑了起来。
　　“你们……”喉咙一阵干涩，但声音又回来了。
　　“好啦，你再努力和更多人友好地打招呼吧。”“嗯！一会见。”
　　“一会见。”
　　看着少年走远，卢克才站了起来。
　　“黛娜，哭过么？”声音贴着耳廓传来。
　　“怎么会哭。”
　　下一秒腰被从身后伸出的双臂环绕，后背贴上温暖而宽实的身体；卢克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然后用力抱紧我，低声说道：“为什么要一个人扛起一切呢？”
　　“我……”
　　“总之不论怎样，不论何时何处，你要是累了就可以随时倒下——
　　“——因为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后，等待着去给你一个拥抱。”

　　游客疏散后我立即下令让手下把所有在场的神职人员抓住站成一排，并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走过先前的少年，走过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然后在一位年龄较大的修女前停下脚步——她看着我时同其他人一样满脸惊恐，却拼命挪蹭着有些臃肿的身体。
　　“带我去见……”
　　“黛娜？你是黛娜？”
　　我万万没有料到那个老修女会开口：“你……”紧接着我倒吸了一口气——我认得她左脸上的鞭痕——我仿佛感受到背上火燎似的痛。
　　“我是修女安啊！”与此同时，她这样说道。

　　＊
　　“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黛娜抿住嘴，没有说话，而下一秒后背却又落下了火燎般的鞭痕。
　　“要回答‘我什么也没看见’。”马修神父一字一句。虽看不到的伤口，但想必早已被抽打的皮开肉绽，“看着我！”马修神父几乎是咆哮：
　　“我再问一遍，你看到了什么？”
　　如同一具新鲜的尸体，而犯罪者试图掩埋。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哭泣夹杂着尖叫声，“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去拿牛奶桶……不小心摔在了栅栏露出的钉子上……把背后划烂了……”
　　“看来你都知道，”马修神父露出一丝笑容，“那你这么久才说出来，一定是喜欢这鞭子的滋味吧？”说完再次举起皮鞭。
　　“马修神父！求求您了！”一旁的修女安扑过来护住黛娜，挥鞭的手却未及时停下。
　　当安再次抬起头望向马修神父时，左半边脸已是血肉模糊：“求求您，放过她吧。”
　　一铲铲填埋的土，却不断涌出鲜血来。

　　雨水透过斗篷渗进了伤口中，格外刺痛；布料和皮肉黏在了一起，轻轻一动便是撕扯的痛。
　　第五次钟声响起时，正同其他朋友在树下避雨的斯蒂芬发现黛娜出现在院落一角。他便连忙告别朋友，戴上兜帽向她走去。
　　“你哭了？还有你身上的泥，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最爱干净么？”
　　她吸了一下鼻子，没有说话。斯蒂芬皱起眉毛。
　　“有人欺负你了？是谁做的？告诉我，我……”
　　“什么事也没有，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摔到哪里，还痛吗？”他关心地问。
　　她摇了摇头，站直身子，后背火燎一般。
　　“如果不痛，黛娜你怎么可能会哭？”
　　“我没有哭，”她一手擦去脸上的液体，“不过是雨水罢了。”

　　＊
　　那时的我怎么会忍心告诉你，在我背后留下那片至今也无法消退的疤痕的人，正是你无比尊敬和爱戴的马修神父？
　　然而此刻他正跪在我面前，像是在对主虔诚地跪地祈祷那样，却是满脸的惊恐；他张着嘴，许久才能够发出声音：“黛娜……”
　　比起诉说真相，我更愿意背负一切；你需要做的，也只是自由而顽强地活着。

　　我下令让其他人都离开房间。“告诉我，马修神父，”待他们走后，我笑着蹲下，与他视线齐平：“为什么你最后还是把对于那件事只字未提的我以‘背叛主’为罪而赶出去？”
　　为什么在让我得到一切后，又将它们夺去？
　　为什么让我承担你的罪恶，替你接受惩罚？
　　他只是瞪着眼睛望着我，似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担心死人会说话，所以还要焚烧为灰烬么？
　　我没有再耽误时间，重新起身：“马修神父，我并不会责怪你；
　　“色欲是你的原罪，与生俱来，洗脱不净。按照你曾经教给我的，惩罚色欲的方法：
　　“在硫磺与烈焰中熏闷——
　　“让我来替你彻底洗脱罪恶，给予你真正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