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旅》柳知闲

2、02

　　韩信一睡就是一下午，再次醒过来时，从窗外透进来的夕阳像牡丹一样艳绮。
　　船内并不见刘邦的人影。意识到这件事后，韩信猛地坐起来，匆忙下床，却在听见外边清朗的歌声后放缓了动作。
　　他深深舒了一口气，走到了船头上。
　　刘邦唱着渔家惯唱的曲子，听见脚步声后，转头嬉笑着看向他，眼里亮晶晶的，像敛了铺天的晚霞在瞳孔里。
　　韩信微微失神。
　　他从未见过刘邦这般坦荡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刘邦永远带着假笑的面具，紫色的眼眸里幽暗未明，时刻都在讥讽着什么，算计着什么。
　　甚至连他们的结识，都掺了刘邦野心勃勃的心机。

　　韩信初次遇见刘邦是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
　　那是一个下雨天，他被一众闲得无聊的纨绔堵在路边，强迫他从他们□□钻过。
　　韩信认出了纨绔中为首的那一个——那是城内阴阳家的公子。当初就因为阴阳家一句冰冷的”余孽“，他就被打入地狱不得翻身，要是这次忤逆于他，恐怕后面还要吃更多苦头。
　　于是他跪了下来，真的钻了过去。
　　纨绔们哈哈大笑，将他推入了积满雨水的泥坑里，大肆嘲讽着余孽的卑贱。
　　韩信早已习惯这样的羞辱，本来心中并无波澜，却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余孽，到底是什么？”
　　耳边的笑声戛然而止，面前的人们脸上都空白了一瞬，为首的人才色厉内荏地吼起来：“余孽便是余孽，阴阳家的话能有错么？！”
　　众人纷纷应和，簇拥着骂骂咧咧的领头离开了。
　　韩信躺在泥淖里丝毫不动，半晌才大笑起来。
　　原来他们也不知道！这群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本无冤无仇，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余孽”之名，自己就遭受了这么多年的无妄之灾！
　　凄厉的笑声像是要把灵魂都撕裂开来，却在这时，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在耳畔。
　　“哟，是谁闹腾得这么厉害？”
　　韩信漠然冷下脸来，抬眼就看到了假笑着的紫发男人。
　　“要帮忙么，小可怜？”
　　韩信嗤笑一声：“不用你假好心，我是余孽，活该的。”
　　“余孽？”男人惊讶地挑挑眉，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道，“那群怪物阴阳家说的余孽？”
　　韩信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不屑，迟疑地转头盯着他。
　　男人装模作样地回头，冲着背后的白发男子道：“子房，你看那些阴阳家看下的好事，这样一来，我杀掉礼魂，算不算为民除害？”
　　白发男子面露难色，逃避般转开了脸。
　　韩信心里惊疑不定——这个人杀了礼魂？那个祭祀“奇迹”的大阴阳家？
　　紫发男人像是根本不在意被他知晓秘密，蹲下来笑眯了眼。
　　“既然是创造者的后代，那你实力想必不会弱。能忍那群白痴到这种程度，也算是个有眼力的人才了。”
　　“所以？”韩信堪堪平稳心神，勉力镇定道。
　　“所以，”紫发男人轻快地朝满身泥泞的他伸出手，嘴里开玩笑似的，“要不要跟我干大事去？”

　　“重言，你看！锦鲤！”
　　韩信回过神来，看到刘邦扒着船沿，大呼小叫地伸手扯他的衣袖。
　　韩信凑过去看，见船边水里隐隐有一条鱼的影子，在水中渐渐明显，渐渐变大。
　　韩信越看越心疑……这大小是锦鲤？
　　还未等他辨认清楚，鱼蓦地从水中一跃而起，巨大的身形遮天蔽日一般，将明丽的晚霞挡了大半。
　　两人瞠目结舌，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大鱼在空中骚气地扭了扭，又重重坠入了水中，掀起几米高的水浪扑面而来，船都被冲得一个趔趄。
　　两人手忙脚乱地去拿船竿，堪堪止住了小船就要翻过去的势头，满头水地愣望着彼此，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告诉我这是锦鲤？？”半晌，韩信才咬牙切齿地质问。
　　附近看了全程热闹的船家们笑得都快跌倒了：“你们是外地人吧？这可不差点吃了大亏！”
　　“什么锦鲤！那是鲲！”
　　刘邦紧抓着船竿，惊魂未定地眨眨眼，这才像回过味儿来，也笑得快坐到地上去。
　　韩信又气又好笑：“你闹的笑话，怎么自己笑这么开心？”
　　刘邦眼泪都笑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把话给说圆：“多好，在楚汉之地哪见过这些？”
　　他忍不住又笑：“原来外面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东西，亏得我们……”
　　他没有说完，摇摇头，就又意犹未尽地往水里看鱼去了。
　　韩信安静地看着他眼角笑出的泪，眉目舒展着垂下了眼。
　　楚汉之地密林遍布，里边的人情也向来封闭，少有外出游历的。亏得一众人为了“奇迹”争得你死我活，可外面这么大的天地，没有“奇迹”，也依旧壮阔地存在着。
　　是啊，多好。
　　他突然问道：“你喜欢么？”
　　“喜欢什么？”刘邦不解地回头看他。
　　韩信心里摸不着底，犹豫了半晌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对。
　　刘邦见他不答，眼里闪过了然的神色，才郑重回答：“喜欢。”
　　“都喜欢。”
　　说完就转头去看水去了。
　　什么都喜欢？
　　韩信一头雾水，想追问清楚，可看着刘邦的背影，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