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行》江溯

4、第三章

　　楼晞闲于府内的长亭中，方琼的死就像是让他得到了极大的解脱，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结束。楼晞手中的狼毫挥得稳健有力，眉目之中也褪去了杀伐之气，似一锦衣华服的娇惯公子，从未沾染过官场上的明枪暗箭，此时的他，便像是一束明媚的春光，也无法想象，那双略带薄茧的手，是以何搅动一池深潭。楼晞从未悔过，如果有，那便是当年没有救下百里迟。或许他一生都要陷于复仇的囹圄，那复仇的执念早在他心中羽化成了魔障，无处可逃。楼晞抬眸望向那梅树边纹丝不动的藤椅，心中皆是感伤，他记得原本那里总是会躺着一个人，不分春夏秋冬的为楼晞烹着茶，夏天未曾抱怨过炎热，冬天也没感叹过寒冷，那人眉眼纤长，透露着一股不似凡人的清雅，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人毫无征兆的消失了，楼晞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只影寻遍长桥寒霜，身影熙攘流连沧桑，也曾赋过诗几章，也高歌万场。”江南独有的那种宛转悠扬的腔调在楼晞耳旁久久萦绕。
　　“悠然……”楼晞无从知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如此深情的唤过那个人的名字，因为每个字在他心头都是一把利刃，将他的五感六识切割成七零八落的样子才肯善罢甘休。但他清醒的知晓，自从那日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回应。
　　临近花灯节，府中的节日气氛也未能将楼晞的脸染红半分，屋檐下悬挂的红灯像极了当年。
　　那年花灯摇曳，不说别的，百里迟这般爱凑热闹的人，如何也不愿意放过五年才一次的灯会，缠着楼晞说了三天才让楼晞放下了公务与他同行。
　　“我若是不答应，就怕你要唠叨我五个年头，也是烦人的很。”
　　夜已深，可街上却还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焕如白昼，各式的花灯早已挂在了街道两侧，吆喝的小贩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年的支出可就靠这一日的买卖了。百里迟手中早已塞满了各式的小吃，像个灵活的兔子一样穿梭在摊位间。
　　“君归你瞧，这花灯倒也精致得很。”百里迟将那灯笼递给楼晞，楼晞才回过神来瞧，细致的刀工勾勒了外层的飞阁流丹，里层也是上好的料子，灯面上绘着雪中寒梅，两个总角小儿嬉闹着撞了一旁的梅花，落花满地。
　　“意趣甚好。”楼晞末了又补了一句。“这灯会亏得不是一年一回，要不然我楼府肯定要被你败光。”虽是满满的抱怨，却还是乖乖的付了银子。
　　“两位公子，买个面具带着玩儿吗？”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身侧响起，楼晞刚想婉拒，便对上了百里迟那双伪真诚的眼睛。
　　“你随便挑一个吧。”百里迟屁颠屁颠地跑开了。楼晞不知这人为何一直赖着自己，不过这样也好。楼晞不经意间扯动了嘴角，正愣神的功夫，百里迟便挑好了面具利索的扣在了他脸上。
　　“你自己玩儿就行了，我可不是小孩子。”说罢便想摘下来，可百里迟却软了声音，扯着他的衣角道。
　　“就这一次，尽兴嘛……”真是拿他没办法。一青一蓝两道身影，一金一银两副面具，在川流的人群中暗自牵紧了手，十指交缠。
　　“这牵缘桥相传是牛郎织女在人间相约会面之处，便是天宫的鹊桥化成的，这桥的两头有无可计数的红线，两头相连，有心人，挑起一根，顺着那红线的方向走，便会在桥的中央遇到牵着另一头的有缘人，若是从这头走到那头，也没有遇到有缘人，那这有缘人便不在这灯会之中了。”一位老者摇着头，像是个老夫子一般款款说道。
　　“君归，我们也试试好不好？”未等楼晞作出回应，百里迟就已经跑到了桥的另一头。挥挥手便扯起一根红线，像是要给楼晞看，是这根！楼晞觉得好笑，姻缘之事怎可相信这一根红线？还有这红线都长得一模一样，如何让他辨认的出来。也没思考就随便扯起了一根。踏上了牵缘桥，楼晞开始不可抑制的紧张了起来，顺着那纠缠交错的轨迹，似周身无旁人，楼晞心中只念着那人。楼晞未抬眼，只觉得头上钝痛，弯着腰与另一人撞在了一起，楼晞心中暗暗骂娘，，却见一只白皙的手正捏着红线的另一端。
　　“君归，一眼我便知道，你就是我的姻缘。”两个人都没有看向对方，这姿势像极了夫妻对拜的样子。楼晞脸上一红，反握住那只手，那只手的手心中黏腻，方才和自己一样，紧张的要命的吧，无视了周遭纷纷传来因为落空了姻缘而发出的长吁短叹。
　　这年灯会，最引人热议的怕是今年的牵缘桥，只有一对有缘人。而桥头的老者却只道。
　　“是劫，是孽，还是缘？”他看到桥中央那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相视而立，手中的红线交错缠绕，穿过指尖，那蓝衣银面的公子摘下面具，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楼晞也未曾预料到，这年的灯会，便是楼晞与百里迟一起度过的唯一一个灯会。他们没能陪伴彼此白首，也未能认真道声珍重，一切，只能存在于楼晞的记忆里，不时翻看，掀起伤疤。
　　“君归，你在天灯上写了什么？”百里迟望着缓缓升入夜空的孔明灯，忍不住地问楼晞。
　　“这种事儿，说出来就不灵了，忍着。”楼晞屈指在百里迟额头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笑吟吟的偏身走开，躲开了百里迟甩过来的拳头。
　　“我拿我的跟你换，你就告诉我吧。”楼晞实在想不通，这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你自己的实现不了就罢了，可别拉我下水，我可是指望着呢。”楼晞如此坚决的原因，是百里迟写的时候他就将那墨字心愿一览无余。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末了还写了楼晞的名字，而楼晞写下的，怕是此生他说过最美的情话。“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楼晞突然想去游今年的灯会，虽然什么孔明灯、牵缘桥都是假的，但是，他想去看看，他想知道百里迟是否会留下点点痕迹，他是否会在某处，突然出现在楼晞的视线里。
　　楼晞从未痛彻心扉的哭过，但百里迟的离世就像是在他的心头生生撕开了一道，楼晞蜷缩在床榻上时，会忍不住眷恋百里迟身上那股山间雾霭的气息，会幻想，那人还如往昔一般在自己枕边，连呼吸都感受得到的距离，会轻抚着旁边的软枕，上面的花纹似要穿透他的手指一般，却也来回摩挲，仿佛手中的是爱人如玉的容颜。他也想像孩子一样放肆而哭，但又有着自己的倔强，怎能让他人知道，心狠手辣的堂堂左相躲在房中流泪呢？楼晞将一世仅有的一方温柔都随着那未寒的尸骨钉在檀木的棺椁，埋在幽暗的底下，永世长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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