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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月(中) ...

  •   四

      大朵的杜鹃花在窗下绽放,鲜艳的色彩如啼血漫遍四野。满目都是灼艳的红色,随风摇瑟。青白衣衫的少年怔了许久,伸手将窗户关上。窗外杜鹃仍旧红得惊心动魄,灼灼艳丽,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少年合上眸子,眼前却仍旧是挥之不去的大片灼色光影。

      少年叹了一口气,淡淡的无力感从心底弥漫。他是真的想不懂那个灼眼如杜鹃花的女孩,身份尊贵容貌绝顶,怎的就偏偏看中了他,倒真是难得的固执。

      “吱呀——”门开了,光影落进黑暗中来,浮动出点点光团晕散。光影里一个鼓着脸的青衣丫鬟探进头来。

      少年还未反应过来,便瞧见那丫鬟蹦跳过来,在桌前险险停住。托盘中的白底青花瓷碗微微滑动,引起一阵涟漪。那丫鬟连忙稳住托盘,瞧见碗中波面渐渐平复,才长出一口气。

      少年依稀记得这似乎是那新月郡主的另一名贴身侍女,似乎唤作端阳的。只不想竟同端卿这般差别,是个毛躁的姑娘。

      “喂,你!”端阳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立刻转过身来两手叉腰,“这是郡主吩咐送来的绿豆汤!”

      少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将眸子垂下去,没有说话。端阳却有些不高兴,柳眉倒竖:“我在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喂!喂!”

      少年没有出声,转过身背对着端阳,朝窗户走去。他把那扇刚关上的窗户又打开了。少年伸出头向窗外望去,仍旧是那一丛繁华落落的灼目妖冶。少年有些烦躁。背后的端阳却跳了脚。她本便是个性急的姑娘,做事莽莽撞撞,小错不断,比不得端卿的沉稳。想她当初也不过是因为合了云新月的性子才成了郡主的贴身侍女,再加上之前有关少年的事务都是端卿在做……端阳并不了解少年的性子。

      “你的态度怎么那么糟糕?别忘了你现在住的地方可是展郡王府,吃我们郡主的住我们郡主的。郡主好心好意叫我来给你送绿豆汤,你居然连句谢郡主的话都没有!”端阳虽然毛躁,却护她家郡主护得不得了,旁人侵扰一点也不行。在这点上难得她和端卿是统一着的。

      少年仍旧没有理她,只是自顾地瞧着窗下的杜鹃花。端阳撇了撇嘴,忽的想起云新月总是说她毛躁,风风火火的难以沉静,于是便努力将心中的怒火压下来,叫自己冷静。“行,你不理我,我听郡主的话,不同你一般看法。但是郡主送的绿豆汤你须得喝了,不然我可没法同郡主交代。”

      “呵。”少年忽的轻笑。“你家郡主的好心?”

      “对,我家郡主就是好心,郡主对你那么好,你居然不领情,有没有良心!”端阳炸炸的,双手叉腰瞧着少年,脸上的怒容。

      少年却没有回应,又回到了沉默的状态。

      “哼,我可不管怎么样,我家郡主特地叫我送来的绿豆汤,你必须喝了!我可不能让你辜负我家郡主的好心!”端阳想起云新月,总觉得不看着他喝了这绿豆汤就是辜负了郡主的心意。云新月虽然性子跋扈张扬,这两个侍女却是一等一的忠心,看不得她们家郡主受一点委屈。

      少年瞟了端阳一眼,似也是真的拿这小姑娘没什么办法,又觉得她吵得聒噪,倒是真的走到桌前,将那白底青花瓷碗盛着的碧绿色汤水饮下了。

      五

      风铃声动,浅紫色的薰衣草摇曳。

      初春的气候已是暖和,少年白衣墨发,玉冠额带,眸子澄净无垠,悠然坐在六角白檀亭中呷茶赏花。

      “九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稚嫩的嗓音便融在那风铃中,清脆柔软,如春风悦耳。“九卿你在这干嘛!我要吃城南的小笼包!”

      吖吖短褐双鬟,双手叉腰,肉肉的小脸因生气鼓起。“好哇,你居然还在这喝茶!莫愁阁已经被你喝穷了知不知道!”

      九卿微微沉吟,抬首,看向小姑娘的眸子无辜而茫然:“莫愁阁……有不穷过吗?”

      “本来就穷,你来了就更穷了呀!”吖吖气得跳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九卿面前,秀眉倒竖,“你能不能能体谅我一下呀!我容易吗我?”

      九卿沉默的看着她假哭,肩膀抖动着啜泣。良久,他的眉头皱起,疑迟着开口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吃小笼包?”

      你……

      可恶……

      “我都这么辛苦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吃小笼包这点要求都不能被满足人生没有希望了!!”吖吖炸毛。

      风铃声动,紫影翩然,空气中氤氲出淡黄色的光圈。

      九卿:“……”

      城西,七里香。

      人声鼎沸,喧扰纷攘。一楼的大厅中搭起了戏台,蓝白的帘子,青布铺底,请刀马旦的角儿在唱那曲儿女英雄与情长。这里确是各色人物都有的,富家的老爷、商客们在垂帘后的包厢饮酒谈事情,几个闲趣的公子哥儿占了一张桌子用做吹捧喝彩,谈天说地。为吃食而来的过路人总在厅角的偏僻处,不过为一方安静。南侧的胡同里横散了几名乞丐,衣衫褴褛的乞求过路的老爷们赏些干粮度日。

      七里香,大抵可以算是这皇城中,最鱼龙混杂的一所酒楼了。只因它来者皆为客,四方不曾拒。不论乞丐、富豪、罪犯或者是江湖上仗刀剑行走的侠客。这里是,最广阔的人脉聚集地。

      当然,还是总有些王公贵族不愿来这地方的,因为他们认为此地为市井,有失身份格调。

      比如,我们展郡王府的郡主殿下——云新月。

      二楼靠窗的桌边,云新月一脸无语的瞧着那个抱着糖炒栗子猛吃的紫衣双鬟的小丫头,有些汗颜。

      她确是想不明白在街市门店里买一包糖炒栗子,然后来一个鱼龙混杂的酒楼只要上一壶白水为的是什么。

      “唔。”吖吖囫囵地吞着栗子,烫得直呼呼,“顿,顿堵垫下着几期或的可来初尝,领不了你家的小兰均的。”

      云新月瞧她烫得紧又舍不得吐出来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你倒是先把嘴里的玩意儿吞了,再同本郡主讲话。这样无礼,本郡主要你的脑袋哦。”

      “呼——”吖吖长出了一口气,将口中栗子吞下,又灌了杯水才将气儿顺过来。“我说,郡主家的小郎君,可还安好。”说这话的时候,她笑眯眯的,脸上的表情人畜无害,像极了那个时候。

      那日她将那个古纹雕刻的木盒放在她手上时也是这样,一般人畜无害的笑意。但这般笑意,却不能让她感到如同表面那样纯真无害。

      “这叫情蛊,是苗疆女子拿心头之血练就,双生长大,为母子二蛊。用的方法倒是简单,只需让它们饮足血液就可通过饭食等下到所爱之人体内。如此这般,便可与爱人生生世世相守白头,永不分离。这便是,一名苗疆女子毕生最大的心愿。”那天春日的曦光微微照耀,屋堂之中淡淡的檀香如丝,清秀朦胧。

      “可是个难得的宝贝呢。”她笑嘻嘻道。

      云新月回过神:“你约本郡主出来到底干嘛,快说。”

      吖吖朝嘴里塞了一个栗子,含混地问云新月吃不吃,被云新月冷着脸拒绝了。她扔掉手中的栗子壳儿,目光放在七里香临着的那条街上。街上的小贩熙攘,各色人物都有,正是底层的市井面貌。

      “郡主殿下前日里取了九卿的蛊,用得可还算满意?”

      “啊。”云新月淡淡一笑,想着这小丫头必是来取报酬来了,于是直接问道:“说吧,你们求的,是个什么报酬?”

      “啊,报酬啊。”吖吖又朝嘴里了个塞了个栗子,“郡主殿下您不提我都忘了这茬了。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哎,叫我好好想想,什么报酬好呢……”她扒着脑袋思考了半天,叫云新月觉得这半大的小丫头是不是在耍她。“嗯……包子,你给我买十笼城北徐大娘家的小笼包吧,不,二十笼……呃,要不三十笼?虽然有九卿和大黑,可那样一次吃不了会浪费的,就不好吃了哎。”一边说着,她的脸上出现了纠结与懊丧的神情。

      云新月瞪大了瞳孔,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这样的不可理喻。以她展郡王府郡主的身份,别说是三十笼包子,就是将整间包子铺买下来,她云新月也是不在话下的。

      “不过我今个儿找郡主你不是来说这个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吞了个栗子,那油纸的袋子已经下去了一半。“我是想问,郡主殿下觉得那情蛊如何。”

      “倘若郡主殿下有一天后悔的话,可以来找我的。”她又笑得人畜无害,娃娃脸上是干净的表情。“虽说九卿说没得解,不过我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啦。不贵的,你请我吃小笼包就可以啦!”她的手指轻扬,得意的神情像个偷了肉吃的娃娃。

      “阿琰他对我很好的,本郡主现在还不需要。”云新月扬扬脑袋,“本郡主对你们的交易很满意……如果你想吃包子的话,我回来拿那间包子铺的地契给你。”

      “哎?”这会吖吖居然惊讶了,都忘记了朝嘴里塞栗子。“哦哦,我忘了,你是个郡主哎,跟我们平常老百姓家不一样的。不像我们家,穷得揭锅底了那个臭九卿还要喝茶!”吖吖冷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愤懑。“郡主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啦,但是呢,”她笑着摇摇手指,“我还是不要的,因为没有到收取报酬的时候呢。”

      “不要就不要咯。”云新月撇撇嘴,小丫头事挺多。“行啦,你要是没事,本郡主就先走了。我可不想再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多呆。”

      “啊。”吖吖麻利地剥着栗子,一口一个。“那郡主慢走不送啊。”她挥挥手,指头上满是栗子的油和砂糖粒子。

      瞧着郡主下楼的艳红色身影,吖吖伸手去抓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吃栗子又险些噎着。店里的小二还在忙活,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仍旧是各色的面孔。

      “七里香可是个好地方,不过郡主殿下,这辈子恐怕不会懂了。”吖吖又朝嘴里塞了一个栗子。她朝窗外的那条街望去,红色裙衫的女孩已经混在了人流之中。

      她站住,似同一个青白衣衫的少年交谈,然后两人一同离开了。

      “真好。”吖吖轻声道。“可是咱这辈子怕是不可能啦。不过,有小笼包就够了!”

      紫衣双鬟的小姑娘脸上是狡黠的笑意。

      六

      七日后,夜。

      灯火垂煌,团团温红色光芒自明窗纸笼之中透露,将夜空微凉的色调晕染。星河当空,漫天星子璀璨如华,在流水一般的月色下澄净皎洁。街道上没有几个人行走,展郡王府却喧嚷热闹,来客络绎不绝,各色人等。仆人们端着准备好的物什在廊庭中穿往而过,白眉的老管家难得面露喜色。

      今日,乃是展郡王府郡主云新月大婚的日子。

      展郡王云礼,当今圣上堂弟,王妃早逝,遗有独女,由是对这唯一的女儿十分宠爱。因此,今日的婚仪,大抵也是除皇家外最奢华的了。

      大红的灯笼挂起,团团温红色晕染,与夜空的蓝色混淆在一起。金线绣的笼花,下头有大红的穗子做结。大红的双喜字在门上贴就,到处都是红色的喜悦。

      云新月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明艳女孩,不禁莞尔。

      她在心中默念着少年的名字,嘴角轻抿,攒出一丝温柔的喜悦。她想那个少年,极细腻的眉眼,平淡而朴素的气息,那是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所没有的。

      白日里,她轻抚着那大红的嫁衣,金线刺绣的牡丹大朵绽放在披霞之上,朵朵含春,栩栩如生。几朵金绣的小花在衣襟上错落,大红结穗顺长襟而下,一枚青碧玉佩静卧在那张扬的明媚之中。

      现在,她就将它穿在身上,等待她的一世倾城。

      端卿替云新月将最后一只金玉步笄簪在脑后。瞧着镜中浅眉黛目,缎鬓金珠的女孩。平日里她扬鞭策马,骄纵张扬,此刻娴静下来,在这方安安静静地做好妆扮,竟是这般的精致,许是骨子里的风范罢。

      “端卿。”云新月拾起桌上一只钿金细磨的凤尾环纹镯,微微侧首,脑后步摇微颤。“出嫁得带这么多东西?这不是要沉死?”

      “郡主您身份高贵,又是王爷的掌上明珠,自是平常人家比不得的。这些可都是象征身份的东西,别的女儿家,想要还用不得呢。”端卿笑笑,郡主终于到了出嫁之日,王爷又怎会舍得亏待自己这唯一一个女儿呢。

      “那——”云新月疑迟了一下,“没有这些东西就不能出嫁了?我听许叔说,当年娘亲嫁给爹爹的时候,可并没有这些陈杂琐碎的东西。”

      烛色的灯火倒映在幽浑的铜镜之中,曳曳跳动,映出夜色的澄净。端卿歪歪脑袋,笑着道:“听说当年王妃娘娘嫁给王爷时,圣上还未打下这天下,那时的王爷自没有如今的位高权重。但我想,在没有荣华富贵的那时,能嫁给王爷的娘娘,一定很幸福吧。”见云新月仍旧沉默,端卿又补上一句,“不过郡主殿下的话,一定更幸福呢。”

      “端卿…”云新月抬起头,看着小侍女的眼睛,“如果是你的话,这一辈子你会想要……有什么样的生活呢?”

      “哎?端卿?”突然被问,端卿有些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端卿……我……郡主,端卿……”

      “直说就是了。”云新月瞧她的模样,扑哧一笑。

      “郡主你又取笑我。”端卿耳根有些涨红,“端卿十一岁之前,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因为爹爹总是喝酒和赌债。所以嘛,我总是担心哪天叫爹爹卖了给人家抵债。”她顿了顿,继续道,“那时候想有一天能过上安生日子,有热粥和馒头吃就好了。后来端卿来了王府,碰着了郡主。郡主待端卿这样好,有这样的主子,端卿哪里还有什么奢求呢。”

      “净会吹捧!”云新月哼哼两声。

      端卿连忙解释:“没有的没有的,郡主,端卿说的,是真心话呢。”

      “可是端卿,”云新月的声音轻轻的,像是行走在水边的少女,谨慎而微小,“这样简单就可以满足了吗?”

      “嗯!”小侍女笑起来,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云新月总觉得,那神情一定很快乐。

      “所以说,简单的话,就会很容易满足然后感觉到幸福吗?”像是问端卿,也像是问自己。云新月瞧着铜镜之中的少女,那眸子灵动,带着一丝好奇,而金色的流苏微微摇曳。

      端卿却笑出声来:“郡主,你怎的想这样多,这世间的女子,还有比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与之白头偕老更幸福的吗?”

      一时间竟有些安静,云新月长久的沉默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可一恍然,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呃,那个,端卿,端阳怎么还不回来,又是哪里贪玩去了,回来要好好罚她!”

      瞧着云新月的窘迫,端卿不由得会心一笑,真好。“是是是,端阳又贪玩去了,郡主大婚的日子还这样不懂事,回来我一定替郡主好好教训她!”虽说郡主殿下的成婚十分仓促,但这些日子里头,新姑爷对郡主,委实好的很呢。郡主能够幸福的话,大概是端卿最大的心愿了。瞧着这样的云新月,端卿也是打心底里替她高兴。

      “郡,郡主,不好啦!”

      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端阳破门而入,慌乱之中险些又绊在门槛上摔倒。端卿连忙扶住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责骂,就瞧见这个平日里风风火火的丫头脸上写满了惊恐:“皇,皇宫里来人,郡主,郡主,王爷他……”

      风吹进屋子,撩起轻薄的纱帐,回旋着,勾曳着,在烛火的尾尖跳动。夜风凉凉的,带来的有些许泥土气息。

      “慢慢说,别急。”云新月叫端卿放开她。

      可是这并不能使那个小姑娘安静下来,她的神色仍旧惶恐,泪水就要落下来。“郡主,皇宫里来人,围住了王府,说,说……说王爷谋反,要,要抄了王府啊!”

      风将纱帐高高的吹起,外头夜色皎好,明静的月华笼罩大地,带来一份安静的沉默。蟋蟀在草丛里唱歌,蛐蛐儿也不甘示弱,虫草齐鸣,与风中的沙沙声相和。

      啪嗒,啪嗒。

      端阳无力地跪在地上,泪水顺着她的面颊,终于滴落下来。

      溅在地上,也像砸在云新月的心里。

      “郡主,你快随端卿走。”端卿这才注意到,虽的这四周安静,远处却是喧扰惊乱,不时有女子惊恐的叫声和男子的咒骂,其中还掺杂着不阴不阳的训斥,以及虎将粗着嗓子的喊话。“趁乱的话,应该还是好逃走的。”

      这时端阳也从呆滞中醒了些神,连忙从地上摸爬起来,去抓云新月:“端卿说的对,说不定……”

      可是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触碰到云新月,便被打开了,红色嫁衣的少女脸上写的是愤怒。

      “滚,给本郡主滚。”云新月低着头,额头上的玉帘垂下来,深深地藏着她脸上的表情。“这样胆小,赶快从本郡主眼前消失!要你们何用!”

      “郡主……”瞧着突然发怒的云新月,端阳有些不知所措,伸出的手也怔怔地僵在那里。

      昏昏的烛火曳着,在铜镜中晕出柔和的色彩。凉风将窗户吹开,微凉的夜色在红纱帐影中拨动。有些……寂静。

      “郡主……别,”端卿想要拉住她,却觉得脑后一阵刺痛,晕了过去。

      “啪——!”粗鲁的脚步声渐近,墙角的陶罐也支离破碎,更远处还有轻轻的啜泣。虫草的鸣叫被脚步声掩埋,沉静的夜色骚动起来。月色如流瀑,落在窗前的那一架杜鹃之上,红白相映,妖艳夺目。

      “今日里是展郡王府这位郡主的大婚吧。”

      “哈哈,这位郡主殿下也是够惨的。大婚之日被抄家,这辈子怕是都见不着那新郎官咯!”

      “都给我闭嘴!再说话连你们的脑袋一同要了!”

      说话的声音沉寂下去,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兵戈在草丛之中掠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冷兵器相交的声音,清脆悦耳。

      月色还是那么澄净,照在寒衣铁甲上,却是冷肃。

      “啪——”门被粗暴地撞开。迎头瞧见的是一个粗眉带疤的军官,手上的兵器还耀着寒光。他的模样有些凶神恶煞,但却没有叫叫嚷嚷,将门撞开之后便退了回去。

      烛火曳曳着像一只蛾,忽闪忽闪的,终于消失了。大红的色彩被蓝色的夜染暗,镌刻古纹的铜镜前,安静地坐着一个女孩儿。她凤冠披霞,仿若一只浴火而生的凤凰,头上钿金磨的珠玉垂落下来,大红的嫁衣上是金线绣的牡丹。安静的夜色里,她坐在那儿沉默。

      进来的是一个儒雅衣衫的男子,与身披铁甲的兵士不同,墨色的长发用玉冠束起,是大户人家贵公子的装扮。他手中一把玉扇,两侧有玉石雕刻的走兽,精致华美,显示身份。

      “前几日我听闻郡主殿下强抢民男,还在奇着是什么样子的男子能叫郡主殿下这般倾心,想着来瞧上一瞧。”男子晃了晃手中折扇,墨玉印子随结绳摇曳。“可巧想着赶上了,这般看来,却是左某无这般福分了。”

      “啪。”他将折扇打开,摇晃着微微点头,眯起的眼睛像一只狐狸。“我可是喜欢郡主殿下喜欢的紧,只可惜,”左之迎靠近云新月,又退回来。“郡主殿下不看左某这份薄面啊。”

      他弯下身子拾起散落地上的凤尾钿金细镯,在手中细细把玩。“月儿啊,你说这又是何必呢,倘若你同意嫁给我,又怎会有今日的事情?”

      “左之迎!”云新月怒目而视。

      “说起来,郡主殿下,你的两位小侍女呢?我记得她们可是十分可爱的。”左之迎环顾四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砍了!办事不得本郡主心,砍了!”瞧他脸上的笑意,云新月却怒得炸毛,像一只小野猫。

      左之迎笑着安抚她,眯起的眼角像狐狸:“哎呀呀,不要气嘛,乖乖告诉左某,好好听话是会有奖励的呦。”

      云新月突然冷静下来,变得沉默。空气中混入了夜色的安静,月亮被划过的云影遮挡,原本明亮的月华也暗淡无光。

      云新月淡淡的闭上眼睛。

      “本郡主说砍了,自然不会留了活的叫你瞧着。”

      左之迎再次靠近云新月,却被她一把打开。抽身退回,左之迎合上手中玉扇,在掌心之中轻敲。“郡主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绝情狠心呢。”他一挥手,发下命令,“搜!”

      外头的大胡子疤面军官领人冲进来,金玉的物件一时间被砸得粉碎。橱柜也被拉开,少女的衣裙和胭脂落了满地,大红的纱帐不再高高挂在屋梁上,而是在地上蔓延。原本整齐华美的房间一时间狼籍万分。

      “左之迎,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人永远得不到的。”云新月从凳子上起身,不顾及那些砸翻东西的粗鲁官兵。她瞧着敲打扇子的左之迎,淡淡地开口,“一种,是没有缘分的东西,而另一种,就是……被死人带走的东西。倘若是你,也不会叫她们留下吧,左相之子?”

      那个姑娘笑起来,脸上有一点得意的张扬。

      “你……”左之迎气得将手中扇子狠摔,“行!云新月,你行,带走!”

      粗目的官兵抓起云新月,却被她闪开。这个女孩的红裙微微摇曳,在夜色的凉风之中扬起波澜。

      “我自己走。”

      随着他们的离去,混乱之后的喧嚣也沉寂下来,云新月的房间敞开着,珠玉在地上滚动,碰撞了几下,终于停止,和那衣物胭脂混作一处。虫草在露水深处鸣叫,发出唧唧的声响。月色安静,透过窗户落在地上,阴影和光亮相交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只青白油彩的面具。因为施了釉,于是映出幽幽的月光来。
      七

      皇城东,外,荒岭。

      虫草叽鸣,在将近夏日的夜晚带来几分露寒气息。那是一片树林,与夜色掩映消融着,织成一张暗黑色的嶙峋地网。明月朗空,映在石缝间汩汩的涓流之中,默不作声。

      罩粉色裙衫的女孩拉着一个身着暗红色喜服的男孩跌跌撞撞地奔跑。灌木丛的枝桠扯破了她的裙角,也不甚在意。

      “呼,呼。”女孩停下来,微斜的刘海因汗水粘湿在额头上,可她的眸子里却充满了一种明快的喜悦:“可算逃出来啦!阿琰。”

      她身后的男孩一身暗红色的喜袍,长发被冠带束起,袖口有金色的绣线镶边,腰间是大红的流苏结穗。男孩瞧她停下来,于是开口道:“安滢,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今日还要大婚的。”

      女孩怔了一下,忽地笑了,跳起来敲了敲男孩的脑袋。“你傻啦?难不成你真的要娶了那刁蛮郡主啊,这才几日的功夫,就舍不得人家啦!”

      风吹动树林有沙沙的声响,男孩却仍旧沉默。他的眸子幽静如一潭泉水,深深的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在城的另一端,有什么盛大的序幕正在酝酿。

      明亮的月色照耀在男孩的瞳孔之中,墨色的发与红服渲染。

      他歪过脑袋,声音轻轻的,却听得明白。

      “可是,我喜欢她啊,我为什么不娶她?”

      莫愁阁。

      吖吖瞧着床上那个满身伤痕的姑娘,歪歪脑袋问九卿:“你救她做什么?咱可养不起了。”

      躺在床上的姑娘发辫凌乱,脸上和胳膊上多处是树枝的划痕。身上的衣衫虽算不得精美华贵,却是大户人家的好料子。这便是吖吖睡了一觉,白日里起来瞧见的成果。她瞧着那个神态自若的白衣少年,那货正将毛巾在盆子里清洗了,要拿去屋外晾晒。

      “昨晚出去闲瞧着,就捡回来了。”九卿伸手撩开帘子,将门外的晨曦放进来,淡淡的日光落在他的发上,仿佛浓墨晕染。“碍不得多大的事儿,我又不留她在这儿吃饭。” “那行吧。”吖吖弯腰抱起在地上胡乱翻滚的大黑,以防它磕了桌子腿儿,碰坏上头的瓷碗。“那就交给你喽,我可是不管的。”

      九卿只嗯了一声,自袖中放出一只蛊虫。那样貌奇特的虫儿爬到床上姑娘的手腕处,弹跳了两下,便静静蛰伏。

      吖吖瞧着那虫子没了动静,有些个没趣儿。寻了个安稳地儿将大黑放下,蹦蹦跳跳地冲了出去,搞的门檐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对了!”将出去的吖吖又冲破帘子,笑嘻嘻的将脑门儿放进来。“今个儿城北的大娘她家包子铺开张,我去给帮帮忙啊,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城北的包子铺?不是一年前就开张了吗?”九卿疑惑。

      “哎呀人生嘛,每天都要新开张的啦!”吖吖蹦跳着跑了出去,浅紫色的铃铛声在院子里荡漾。院子里洒满了晨光,薰衣草在风下起舞,仿佛重叠的幻影。

      “每天都重新开始,为什么每天都要吃包子?”九卿摇摇头,表示不理解。他瞧了一眼被抛弃在地上的大黑,任它打滚儿去了。

      头痛的很。

      端卿强撑着坐起来,鼻尖是幽幽的檀木熏香。这是……在什么地方?郡主……郡主!对,郡主她……

      端卿连忙起身想要下床,慌乱中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杯盏。里头盛着的干燥的药材切片散落了一地,瓷盏也骨碌碌的在地上翻滚,直到在少年的脚边停止。九卿拾起那只白底青花瓷的药盏,默不作声地瞧着这个有些慌乱的姑娘。

      “你……是谁?我家郡主呢?”端卿有些颤抖着爬起来。虽然这个少年身上散发着温和安静的气息,却仍旧不能够叫她安心。

      环顾四周,端卿发现这房间却不似普通人家,放置平常用的物什,而是一道屏风隔开,墙角的小橱上头点燃檀木香,太师椅,八仙桌随意安放,就连杯盏,也是胡乱的放在好几个地方。

      “这里是莫愁阁。”九卿弯腰将地上散乱的药材一一拾起,“我把你捡回来的。至于你家郡主……现下应该正在牢中吧。”

      “你,你说什么!”端卿支撑不住,颓倒在地上,她的裙角是两片合欢皮和柏子仁。“那我怎么会……对了,”端卿似想起了什么,“这位公子,倘若是你救了我,那么,可曾见着同我一起的其他人?”

      九卿将拾好的药材放在八仙桌上,伸手弹了弹袖上的尘土。“没有,我拾你的时候,只瞧着你一个。”

      “你若是醒了,那也便没有什么大碍了,可以走动。吖吖说不留你在这儿吃饭,所以苏姑娘请自便吧。”九卿撩开帘子,准备离开,却被端卿叫住。

      “这位公子!” 九卿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你既知我是谁,也知道我家郡主,可否……告知端卿,有何法子可以救得了我家郡主?”

      九卿沉默,没有说话。良久,他开口:“苏姑娘很忠心,你家郡主会很高兴的。只是,我也没有办法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展郡王云礼,私通外敌,内毁国政,违命抗旨,意图谋反。朕所得证据确凿,特命左相携皇城禁军抄展郡王府,三日后,处斩。钦此。四月十七日。”少年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感情。他的白衣胜雪,墨色的发用玉扣额带束起,那样温润,却又冰凉。“这是皇帝下的原话。”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了,甚至不曾去看一眼那个已是茫然而泪流满面的小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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