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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月(下) ...

  •   八

      大牢。

      腐臭和阴潮充斥了鼻口,空气之中流淌着淡淡的血腥和尿骚味儿。罪犯们神情颓废地歪在牢角的干草垛上,不时有几只蟑螂窸窣爬过。犯人们都带着铐链,有的几人关在一间房里,有的只一人。房与房之间是木的栏栅,却用铁链锁得结实。能够在这些牢房之间穿梭的,只有巡逻的狱卒和觅食的老鼠。

      云新月已经在这不堪忍受的地方呆了两天了,一开始她还是害怕,每有人经过的时候那些罪犯们便扑到栏栅之间,奋力地将手伸出去,眼神饥饿如猛虎。所幸她的牢房还是一个人的,除不知晓父亲身在何处,一切都还好。

      也许,还活着,就算还好吧。

      从狱卒的对话中,她也大体懂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圣上从左向相手中得了证据,展郡王云礼私通外敌,意图谋反,并于城外发现展郡王所藏匿的大批兵器。证据确凿,于四月二十七日夜,下令缉拿展郡王府,三日后处斩示众。

      大概就是这么个事儿。

      云新月不接触朝堂的事情,自然也不知晓这个罪名是展郡王府是否坐得实称。只是她想,父亲当年也是同圣上一起征伐天下的,为什么不能活着呢。她想先前跟父亲关系很好的穆里将军,如果没有战死沙场,是不是今天也会被株连。就像莫愁阁的那只蛊,让柳琰爱上她,为什么呢?

      暮色渐渐地落下来,漆黑笼罩了世界。老鼠还在觅食,窸窣作响。沉睡的人们打着鼾,翻身的时候有铁链的声响,牢房外的天空有些亮,月华自高而窄的小窗落进来,银白色的素绢上仿佛有星河在流淌。

      不知道端卿她们怎么样了,希望还活着吧。于新月蜷起身子,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当时情急,端阳又吓得很,她慌乱之中只能将她们敲晕了,藏在书橱后的密道里。也不晓得有没有被发现……不过此时,云新月也顾不得她们俩了。因为,她们的郡主殿下,此刻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掌控。

      “唉。”叹了一口气,云新月又想起上元时候的那场灯会。街上的人熙攘,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是偷跑出去的,只因着对这灯会的好奇。那天她逛了灯会,买了糖人儿,还就着新糊的花灯题了字,放在水中许愿。那花灯兜兜转转的,顺水漂向不知名的地方。那种温暖而平淡的喧嚣,倒是好呢。

      “沙,沙——”

      有轻微的脚步声。

      云新月警觉起来。许是夜色的缘故,让人的感官变得像猫儿一般敏感。她朝墙角挪了挪,让自己靠在干草垛的旁边。这个时候连狱卒都已经睡觉了,又有谁走动呢?贼可不会来这儿偷东西。

      凭借着月光的微弱,云新月抬起头。她瞧见青白衣衫的男孩。

      她怔住了。

      他很沉默,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身上那件青白色的衣衫多有划痕,像是从树林的荆棘之中走过。墨色的发凌乱,与身后的漆黑融在一起,有那么几缕粘在额头上,显得狼狈。

      那个男孩子冲她笑笑。

      他走过来,蹲在牢前的栏栅旁,瞧着蹲在墙角的女孩,轻轻地伸出手。

      “过来,我带你离开。”

      云新月轻轻地爬起来,蹑着脚走过干草垛,来到栏栅前。栏栅很粗糙,上头有生了锈的大铁链绑着,还有一枚铁锁。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月光从她的背后落下来,落在少年的脸上,十分白净。云新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不可置信。“你是怎么进来的?”

      “在他们晚上的酒里下了点东西。”少年笑笑。他的眼睛眯起来十分好看,“你看。”他将手掌摊开,修长的骨节如玉,那中央是两枚小小的钥匙。

      “这是……牢房的钥匙!”云新月惊呼。少年连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安静下来,旁边牢房的犯人翻了个身又睡了,带起铁链的声响却一阵才平息。

      “这太危险了!你快走吧!”云新月小声道。

      “可是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少年扯扯她的发髻,那儿曾有一条柔软灵动的白狐狸毛儿。“我喜欢你呀,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的笑容很干净,眸子在月光下也是亮晶晶的,像极了青草河畔的月华流水。可是眸子的深处却有些黑,仿佛望不见的远方。

      云新月的手轻轻触碰他的额头,却又猛地收手。她自嘲的笑了笑,“没用的,阿琰,我逃不掉的哎。明日圣上就要处斩展郡王府了,我作为郡主,展郡王的女儿,是不可能逃走的。”

      “那也要试试。”少年的眼睛看着她,似有什么蛊惑人心的东西在晃动。

      “钥匙给我。”云新月将少年手中的钥匙拿过来,扬手便扔到另一个牢房的角落去了。金属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瞧着少年放大的瞳孔,那里面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做什么?”他的声音是压低了的,却掩不住诧异和焦急。

      “阿琰,你坐下来。”月光微凉,趁着月色落在少女的发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晶莹。她笑得灿烂,“阿琰,我同你说两个故事吧。”

      虽不明白这样的时刻为何她还能够有坐下来同自己讲故事的心,少年还是点点头,盘腿坐在栏栅前,正对着那个抱膝的红裙少女。他们之间横着的是那条生锈的大铁链。

      九

      这个故事,是在好久以前的。虽然没有很久,但是十几年前的话,也算是很久了吧。

      有多久?

      那个时候还没有我,也没有今天的这个朝代。

      是前朝的故事吗?

      嗯,算是吧。

      那时候有一个粉色的小女孩……

      为什么是粉色的。

      你闭嘴啦!能不能不要老是打断我!

      哦,好。

      因为小女孩很喜欢穿粉色的衣服,所以叫粉色的小女孩。同理,故事里的另外两个男孩子,分别叫做红色小男孩和蓝色的小男孩。红色的小男孩和蓝色的小男孩是堂兄弟,就是那种,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的关系,你懂吗?但是粉色的小女孩从小没有父母,在药堂里做打杂的生活,靠这个得一口饭吃。他们三个人住在同一个村子里。

      蓝色的小男孩很喜欢粉色的小女孩,因为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十分善良,也十分可爱。他经常带粉色的小女孩去河边玩儿,于是粉色的小女孩和红色的小男孩也认识了。他们三个人成为了十分好的朋友。

      那个时候是个乱世呢。有一天,蓝色的小男孩陪粉色小女孩上山采药。下山的时候,他们发现流寇血洗了村子,他们的亲人朋友,所有的人都死了,红色的小男孩也不见了。他们很伤心,只能一边走一边过流浪的生活。他们不断的努力的学习,使自己变得很强大。因为他们想总有一天要为村子里的人和死去的亲人们报仇,要为他们的好朋友,那个穿红色衣服的小男孩报仇。

      后来,粉色的小女孩和蓝色的小男孩走到一个镇子,他们在那里安定下来。这个镇子很和平,人们在这里安居乐业,十分快乐。于是,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安然的三年。粉色的小女孩儿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孩子,蓝色的小男孩也变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但是乱世才刚刚开始。暴君昏庸无道,很多人开始揭竿而起,举兵起义。于是就在某一天,当一支起义军来到镇子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这个少年就是当年红色的小男孩,流寇血洗村子的时候,他在母亲的拼命保护下存活下来。在他没有踪迹的这三年之中,他加入了起义军,想要亲手血洗这破坏他生命之中最珍贵事物的罪恶的根源。在红色的少年的劝说下,蓝色的少年和粉色的少女也加入了起义军队。他们在军队之中一同经历生死存亡。在军队之中的三年,红色的少年一步步的成为了起义军的统帅,原先涣散的民兵也变成了战无不胜的钢牙铁骑。他们有了最正规的编制,最锋利的兵器和最锐不可挡的战意。

      红色的少年是主将,蓝色的少年是帐中最英勇善战的将军,而他们身边那个粉色衣衫的姑娘,却是个一直神秘的传说。将士们都说,是因为粉色衣衫的姑娘做军师,他们才能够屡战屡胜,前进破敌。粉色的少女的运筹帷幄,让这支军队站到了如今的至高点。

      最后,他们终于打到皇城外面了。在这前一天的晚上,红色的少年向粉色的少女告白了。他喜欢粉色的少女,一直喜欢,喜欢了很多年。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把它说出来的机会。

      “我将许你这万里河山。”红衣的少年笑得张扬。

      可是粉色的少女喜欢蓝色的少年。在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私定终身了。但是粉色的少女不能够告诉红色的少年,因为明天就是大战的日子了。所以,她只能告诉红色的少年:“等等吧,再等等,等这场战争结束。”因为蓝色的少年也曾经向她许下过誓言。

      “此战之后,这世间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一起。”

      讲到这里,云新月沉默了一会儿。她瞧着专注听故事的男孩,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白净。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膝盖,“你怎么不问,‘然后呢’?”

      男孩怔了一下,摸摸脑袋,有些无奈。“你不让我插嘴啊。”抬眼瞧见云新月的眼神,便将手收回来搭在腿上,“好吧,然后呢?”。

      “然后,然后啊。”云新月笑起来,少女的眉眼弯弯,姣好似新月。

      “然后他们就去打仗了,后来他们赢了,再后来红色的少年做了皇上,蓝色的少年也被封了王侯。后来粉色的少女嫁给了蓝色的少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很快乐。”

      “结束了?红色的少年呢?”少年歪歪脑袋,表示对这和平的结局有些猝不及防。但是云新月摇摇头。

      “还有一点小尾巴。”

      “红色的少年还是很喜欢粉色的少女,因为是天子,所以天子的命令不可违抗。几经周折,粉色的少女终于还是和蓝色的少年分开了。她最后嫁给了红色的少年。但是红色的少年还是很不开心,因为粉色的少女不开心。蓝色的少年也不开心,因为他和粉色的少女被迫分开了。”

      “再后来粉色的少女郁寡欢,最终病了,死掉了。红色的少年的国家还在兴盛,蓝色的少年的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

      “那她复仇了吗?那个孩子。”

      “没有,她现在坐在牢里给你讲故事。”

      窗外的月色澄净,白色的流光自高窄的小窗落入,星子在云影之后闪烁。风有些凉,自上而下拂起几根干草,树和着影子在沙沙作响。月光铺落的地上,红裙的少女抱膝而坐,她对面是一个青白衣衫的男孩。男孩的眉目清秀,月光下十分好看。

      “好。”云新月歪歪脑袋,“下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挺短的,但是我挺喜欢?希望你也会喜欢。”

      故事讲一个女孩,女孩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生活在深闺里。但是她很想去外面,因为她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可是不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仆人和侍卫跟着。

      女孩不喜欢他们。

      有一天,女孩终于摆脱侍卫,独自一人逃出去玩。那天正好是上元节。你知道上元的时候,有很热闹的灯会,人们都出去放灯游玩的。

      女孩带着准备好的花灯和面具从家里溜出去了。可是灯会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人潮很拥挤,把女孩准备的花灯都挤坏了。

      后来,女孩在灯会上遇见了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有很好看的眉眼,他的笑容也很清秀。少年拉着她在梨花玥前惹了祸事,然后就拼命地拉着她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城外的青草河畔。那里有明亮的星子,和清澈的流水。明月朗照之下的小桥也十分可爱。

      河里漂着许多花灯,很漂亮。女孩想要,少年就买了给她,叫她许愿。女孩很高兴,她觉得少年很好。她想,他们之前一同跑出来,可以算是共患难的朋友了。她觉得,她是要喜欢那个少年的。

      可是少年不喜欢她,少年只是因为她带着面具,认错了人。少年有自己喜欢的姑娘。

      女孩不甘心。于是,她对少年下了苗疆的情蛊,就是那种能够让男子对女子一辈子倾心的盅术。她把情蛊下在一碗绿豆汤里,让少年喝下。这样,少年就可以喜欢上她,他们就能够相互喜欢,就可以在一起了。

      喝下绿豆汤的少年果真喜欢上了女孩。他们就要举行大婚了。

      可是在大婚的当晚,女孩被抄家了,所有人都被抓起来,包括女孩一直讨厌的那些侍卫和家丁们,还有她威严的父亲。女孩没有见到少年,她就要被砍头了。她想,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在很黑很黑的晚上,只有月亮的光芒。女孩蜷缩在牢房里的时候,少年来了?他是来带她出去的。

      可是现在,少年也救不了女孩啊,因为是皇帝下的命令,女孩必须要死的。但是莫愁阁,他们给了女孩那只蛊,他们能让少年爱上女孩,他们是不是,又有什么办法能救女孩呢?

      “所以,那个少年得去莫愁阁,你说对不对,阿琰?”云新月抬起头,淡淡的月光下少女的笑容有些悲凉。“阿琰,想救我的话,得去莫愁阁呢。”

      她伸出手,戳了戳男孩的眉心。“时候不早了,你快些走吧。倘若被发现了,咱们都跑不了了的。”可是少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终于沉默。“倘若,你去莫愁阁的话,替我告诉那个叫吖吖的小丫头。你告诉她,我后悔了。”少女的笑容娇艳似新开的杜鹃。

      夜色沉沉的落下来,有轻微的鼾声在响着。那条生锈的大铁链,仍旧像一条亘古不变的巨龙,安静的缠绕在粗木栏栅上。

      十

      次日。城西,七里香。

      店小二将已经油光发亮的桌子再抹了一遍,凉了的茶水又替上新的,将正堂里几个盘子收了。做完这些,他便坐在二楼的楼梯上无聊。毛巾就搭在脖子上,随时可以用来擦汗。可是时候还早,店里只有那么零星几个人,戏台子也还没有搭起来。

      “唉。”他叹了口气。今个儿西街上有热闹的事情,便是仅和七里香隔了一条街的那地方,有个刑场。人们大约都到那儿去了吧,图瞧个热闹。听说圣上前日里抄了展郡王府,整个王府的人都被抓了起来,今日里头在西街的刑场上处斩。因的展郡王是个大人物,所以老百姓们都想去瞧一瞧。他听说展郡王府的那个郡主也要被斩首。小二记得自己是见过那郡主的,算是个张扬的姑娘,性子泼辣极了。想想那姑娘,也觉得可惜。不过,这也都同他没有什么干系。等会儿刑场上的热闹结束了,店里就该忙起来了。

      他伸长脖子,瞧着二楼临街靠窗的那个座位。那儿坐着一名白衣玉冠带的少年。

      少年只要了一壶茶水,却已在那儿坐了将近半日。

      小二觉得好奇。

      瞧少年身上的衣饰,应当不是普通人家,却只点了一杯茶水……莫不是在等人?小二摇摇头,他搞不懂这些人的套路,七里香鱼龙混杂,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他瞧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将脖子上的毛巾扯下来,店小二起身下楼,去招呼楼下两个添酒的客人了。

      九卿已经是第七杯茶了。

      可是吖吖还没有回来。那个小姑娘说去楼下隔壁店家买糖炒栗子,却仿佛像是去城北买小笼包花的时间那么久。应当是去买小笼包了罢。九卿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茶,目光落到窗外的街市。

      人并不多,街道难得的清静。

      九卿知道今日是展郡王府抄斩的日子,大抵吖吖那丫头好奇得痒痒,又偷跑去看了吧。将手中杯盏放下,刚打算起身,就听见身后楼梯“噔噔噔——”的声响,是脚在楼梯上飞快踩过的动静。

      “九卿!我回来啦!”

      后头是小丫头咋咋呼呼的声音。九卿微微侧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紫衣双鬟的小姑娘。脑后圆圆的双髻,上头扎了两团绒毛儿,因着之前的奔跑还在微微晃动。小姑娘怀里抱的是满满两大袋糖炒栗子,有一个调皮的从袋口滚了出来,骨碌碌得在地上旋转。她的脸上是一只青白油彩的面具。

      九卿弯腰将地上的糖炒栗子拾起,抬眼问吖吖:“你怎的买这么多?”

      “诶诶?”小丫头笑嘻嘻地蹦过来,在前面的对面坐下来,怀里的糖炒栗子摊开在桌上。她对着那两只鼓鼓的纸袋比较了一下,从右边那袋中抓起一把放在左边袋中。她又比较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将右边那袋送到九卿面前。“喏,给你。”

      九卿也不拒绝,拿过桌上的杯盏,又替自己斟了杯茶水。“哪里买的面具。”

      “不素买得辣!”吖吖含混地吞着栗子,“我拾的。”

      九卿瞧了她一眼,淡淡的不说话。

      午时二刻。

      城西,刑场。

      监斩官是左相左渎。因的是他审讯处查的此件案情,便顺理成章的担任比一职位。左之迎摇一把玉扇,开开合合,目光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高台之上被绑着的云新月。

      太阳还没有正,刽子手却已经磨好了刀,将酒在刀锋上淋了,逼去邪鬼阴气。

      那个少女仍是红裙,淡淡的站着,眉目里没有什么波澜。她旁边眉目冷峻的中年男子,便是展郡王云礼,朝堂之上最阴狠毒辣的男人。展郡王一直以来,都是圣上的一块心结,如今便是终于要除去了。

      高台之下是看热闹的人群,喧嚣熙攘。

      云新月的目光四处搜寻,想要确定是否有熟悉的面孔。但是她将人群细细地看过,没有找到。长出了一口气,云新月放下心来。所幸,端卿没有来。

      她那晚被左之迎带走,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是今日,却又在牢里头瞧着端阳。那个曾经咋咋呼呼的傻姑娘哭得泪流满面,抽噎着说她同端卿走散了,又遇到官兵,被抓进来。

      那一瞬间,云新月觉得无力极了。

      日头在一点一点的偏移,日冕上的细长影子在寸寸缩短。大概时候就要到了。

      她昨夜将阿琰哄去莫愁阁,叫他向莫愁阁求取救她的法子,现□□内的蛊应当被解了罢。情蛊解除的话,阿琰就不会再喜欢她,就可以和那个名字叫做安滢的姑娘在一起了。云新月知道安滢,阿琰的青梅竹马,也是上元节她被错认为的姑娘。

      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只是云新月不喜欢。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觉得没什么。可是昨夜,那青白衣衫的少年来牢中找她,说完带她出去的时候,那一刻,这个张扬的姑娘才意识到,之前的自己是多么的任性。

      她做了这样的事情,强行夺取了那不属于自己的温柔,拆散了相互喜欢的人。就像当年红色的少年拆散蓝色的少年和粉色的少女一样。

      她一定……被讨厌了吧。

      云新月闭上眼睛,脸色微微发白。

      “月儿。”低沉的中年男子音色在耳边响起。

      “啊,爹爹。”云新月猛地回过神,对上那双一直威严着的眸子。她笑笑,“我没事。”

      云礼的目光安静。这个曾经杀伐果断,执掌朝纲的男子,一瞬间老了似的。可是他的目光之中仍旧潜伏着雄狮。现下雄狮睡去了,只留下慈爱的父亲。

      日光还在倾斜,一点一点的移动,日冕上的影子几乎变成了一个点儿。日头正盛,刽子手的额头有汗珠滚落。街市也持续躁动着,仿佛夏日提前的到来。

      带红头巾的刽子手又将刀用烈酒淋了一遍。

      左渎坐在审堂之上,手中的令箭摩挲已久,左之迎在后头寻了个位置站好,玉扇展开,在面前微微扇动,墨玉的坠子随青白流苏摇曳。高台之下,水泄不通的挤着百姓,男人,女人,甚至有两三个孩子,也悄悄跟在大人后头瞧热闹。

      他们,就在等着这样一个时刻。

      午时三刻,到了。

      “啪——!”左渎手中的令箭飞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时辰到,开始行刑!”

      巨大的钟声响起,震耳欲聋。人群中有轻微的议论,高台之上的兵士们将手中长枪握紧,铁甲在日头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红头巾的刽子手提着湿淋淋的刀,刀锋上的酒珠儿四处乱蹦,溅在地上便没了踪影。

      他的刀高高扬起——

      十一

      城西,街。

      人潮已经散了,街市也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老大娘将屋外晒好的被抱进去,老头儿也将院子里的推车推到街上,放些烧火用的干草。铺子里的伙计吆喝着到后头去了,卖烧肉的人家也把烤好的熟肉挂了出来,卖糖葫芦的白胡子老爷爷将那绑了木扎子的木车靠在墙边,自己坐在台阶上抽烟斗。

      吖吖和九卿走在街上。

      “你捡回来的,那个,叫端什么的那个,走了么?”吖吖将面具挂在脖子上,露出的小脸鼓鼓的,像个小包子。她怀里是那袋糖炒栗子,已经下去了多半,嘴里还没有停止。

      “端卿。”九卿提醒她,“她是展郡王府的人,云新月的贴身侍女。展郡王府这样被抄了,她应当也是没有地方去了。”

      “那你是打算留她吃饭咯。”吖吖朝嘴里塞了一个栗子,面无表情的道。

      “过几日木木也应当回来了,给她安排个去处即可。”

      “喔好吧。”吖吖将手中盛栗子的纸袋塞到九卿手中,拍了拍手,将上头的糖粒弄掉,但指头上仍旧是油乎乎的。“给你,我过去一下。”说完她就跑开了。

      吖吖跑向那个买糖葫芦的白胡子老爷爷,脑袋上的两撮白毛儿晃来晃去,一上一下欢快极了。须发皆白的老爷爷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吖吖两步冲上去,却没注意脚下的路并不平稳。一个不慎,她朝前扑了个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溅起几分尘土。

      “嗷,痛…”吖吖疼得几乎要飙眼泪了,她的下巴猛磕在木制的面具上,甚至都不发出声响,却感觉骨头都要碎掉了一般。

      “没事吧?”声音很好听,是一种清秀的音色。青白衣衫的少年转过身,蹲下来,朝她伸出手。

      “疼。”吖吖在眼角憋出了两滴泪水,使自己看起来眼泪汪汪,十分可怜。

      少年把她拉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替她将脖子上挂着的面具整了整:“走路的时候不要这么急,慢些就好啦。”

      “嗯。”吖吖把眼角的泪水抹掉,瞧瞧少年,又瞧瞧卖糖葫芦的白胡子老爷爷,收了痛苦的表情,换了纯真的笑容,“哥哥你也买糖葫芦吗?老爷爷的糖葫芦很好吃的哦。”

      少年瞧了那白发白眉的老人,大红的糖葫芦上头裹了亮晶晶的糖衣,芝麻像是凝固在琥珀之中,十分漂亮诱人。老人瞧着少年的目光,在台阶上磕了磕烟斗,将烧尽的烟灰清理。“小丫头说得对,老头子我的糖葫芦,又大又甜芝麻多,可好吃了。这位小公子要不要来一串?”

      “我要我要!”不等少年回话,吖吖举起小手嚷嚷,“老爷爷,给我来一串!”

      “好嘞!”老人的白眉和胡子一颤一颤的,抖动起来非常有规律。他挑了一只糖葫芦递到吖吖手上,“小姑娘拿好了,给老头子我一个铜板就可以了。”

      “嗯,好。”吖吖接过糖葫芦,顺手递到青白衣衫的少年手中,“哥哥你先帮我拿一下,好不好,我找一下钱。”她的笑容灿烂。

      “嗯,好。”

      “诶?”吖吖找身上的小兜,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对啊,我记得,我明明记得我是跟阿九要过一个铜板了啊,怎么会不见了呢?”她急得要哭出来。

      “是不是刚才跑得太快了,不小心掉了?”青白衣衫的少年蹲下身来,安慰这个哭得一张花猫脸的小丫头。她头上的毛儿跟风一起摆动,跳起来又落下了。

      “可是,可是,”吖吖脸上满是委屈,泪水充满了眼眶,“可是阿九只给了我这一个铜板,丢了的话,就不能买糖葫芦了。”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凝成珠儿在青白油彩的面具上滚动。

      “好啦,别哭了。”少年掏出一个铜板递给老人,“老爷爷,这是糖葫芦的钱。这样你就有糖葫芦啦,别哭了。”说着,他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到吖吖手中,并摸了摸她脑门上的白毛儿。

      “诶?”吖吖停止哭泣,惊喜的睁大了双眼。“哥哥你,你给我买了糖葫芦?谢,谢谢哥哥!哦!我有糖葫芦喽!”

      小丫头高兴地乱蹦。

      “不过,哥哥。”吖吖咬下一颗山楂,嘴里有些含混不清。“阿九说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的,我不能白要你的糖葫芦。”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许是被这小丫头突然的认真吓住了,少年竟愣了一下。随即他回过神来,浅浅笑笑。“不用了,一个铜板而已。”

      “不行!”说着吖吖将嘴里的核儿吐出来,又咬了一个挂糖衣的芝麻山楂。“我不能白要你的糖葫芦!但是……”她的眉头皱起来,一副弥思苦想的模样,“我给你什么好呢……啊!”

      吖吖兴奋得跳起来,一手抓着糖葫芦,一手开始撤自己脖子上面具的挂绳。“哥哥,我把我的面具送给你吧!这个面具很好看的。”她将面具从脖子上拿下来,抓着挂绳递给少年,“给。”

      那面具是青白的油彩,上头细致的涂了釉,在日光的照耀下发出亮晶晶的光彩,就像糖葫芦上的糖衣。少年看着这只面具,竟有些微微的愣神。

      “哥哥你怎么了?”吖吖咬着糖葫芦,将手指放在少年面前晃荡,“你见过这个面具吗?”

      “啊。”少年回过神,又仔细的将面具看了看,摇摇头,“我没见过。”

      “那就好啦。”吖吖笑着将面具硬塞到他的怀中,“那就这么说定啦,哥哥,面具给你了哦。”

      “谢谢你的糖葫芦!”

      那小丫头跑远了,又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他摆手。白毛儿在她的脑后打转儿,可爱得紧。

      青白衣衫的少年将面具放在手中瞧了好久,觉得有些悲伤,却又不知为何悲伤。这个小姑娘的装束叫他觉得熟悉,却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想起方才的斩首,和那个红色裙衫的姑娘。

      倒是张扬,他想。

      将面具拿在手中,又看了一眼卖糖葫芦的白胡子老爷爷,少年走出巷子去了。

      尾声

      九卿站在墙角,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真的忘了?”他问身边紫衣双鬟扎白毛团儿正在咬糖葫芦的小丫头。

      “你以为呢?”

      “昨夜他求你救云新月的时候还真是吓人,我以为他对那郡主,多少是有情谊的。”

      “情蛊的功效,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吗?”

      “我并不清楚。”

      “你们家不是养蛊的吗?”

      “是 ,但我不是苗疆女子,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人,自然没有试过。”

      “我一直以为你用过的。”

      ……

      沉默良久,吖吖开口:“其实,不论他们有没有情谊,母子情蛊解除之后,他都会完全忘了的。更何况,他们大概本就无这段缘分罢。”

      “那你为什么还把面具送给他。”

      “放我这里也没用,不如给他留着做个念想,也省得云新月做了鬼不放过我。”

      “他们这,算是,”

      “?”

      “爱情吗。”

      “这怎么能算是爱情呢,不过是……一个孩子的固执罢了。”

      “云新月么?”

      “嗯。”

      “哦。”

      “好吧。这个糖葫芦其实有点酸,虽然看着很大,但是不如小笼包好吃。”

      “我还是挺奇怪的,情蛊一旦触发,除非死亡,没有可以解开的方法。昨夜云新月还活着,你怎么解开的?”

      “呦?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诶?”

      “算是吧。”

      “请我吃十笼小笼包就告诉你。”

      “那算了吧。”

      白衣玉冠的少年和紫衣双鬟的小姑娘渐渐远去,他们说话的声音还在巷子里轻轻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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