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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月(上) ...

  •   吾名唤新月,是展郡王府的独女。

      楔子

      上元灯节,影影落落的光洒了一地。

      城中头牌青楼梨花玥架起高枝亭台,供漂亮的姑娘在上头作舞。明灯红帐,温香软语,浅言嬉笑,莺娱燕尔。楼外的风却是凉的,一扫脂粉的俗闷。青青杨柳才刚冒芽,在冷风中高高扬起,如同少女的马鞭。街上的人倒不少,各色小贩当街吆喝,排车摊位挤得满当,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些平日里瞧不着的稀奇。

      少女着了新装,面上带一只青白油彩的面具——木的质感,油彩是涂上的,手艺人将细刷蘸了颜料,细细地描摹,再上上一层釉,亮晶晶的,青如杨柳,白若新月,倒是映着那木中纹路,瞧出几分古朴意味来。瞧不见面容,便只看得少女脑后双鬟,是将发编了两条极细的小辫,随其它的发缕用一双白狐毛儿束在脑后——那毛儿长,垂下来曳在耳边,随着步子轻摇,倒是灵动可爱。

      少女手中提了一盏牡丹花灯,倒是普通的样式,打眼瞧上去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可倘若细细观看便会发现那灯盏做得极精细,金线勾边,粉纱作罩,挑了在手中便瞧得那明明火焰在其中摇晃,飘出融融光点。

      少女大抵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灯会,神色之间充满了新鲜,不时东瞅西看。那边三五个姑娘挤作一团,嘻嘻哈哈地挑面具和糖葫芦,互相调笑着;嫁作人妇的夫人们将手中花灯入水,像还是姑娘时的每一次放灯,虔诚地许下心愿,保佑家人平安;娃娃们都是顽皮,聚在一起逗蝈蝈儿,兴奋得叫出声来,稍文静些的小姑娘,只是抿着嘴在一旁远远观看,眸子里净是羨艳;画糖人的老头儿将摊子摆在了桥上,倒是引起了一阵拥堵,不光是小孩子,男人妇人半大的姑娘小子也凑上去瞧个新鲜……一年之中难得有个团圆玩乐的日子,一时间护城河畔竟摩肩接踵,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挑灯挤过人潮,少女立马失了方向,慌乱间被过往的行人擦肩撞上,手中灯盏也有些不稳,险些滑落。撞她的是个农人,背了藤编的箩筐,深色的褐衣已有些掉色,却洗得干净。少女有些恼怒,方要开口,便听得那带有下层民士的口音慌忙道:“姑娘姑娘实在抱歉,方才只顾着挤,想早些回家,不想撞着了姑娘,真是……”话未毕少女又被挤进人潮,转了几圈再找不清那农人的身影。

      真是!少女在心中低低的咒骂,身处之地却不容得她多想。不知随着人流到了哪里,晕天旋地,好容易才逃脱出来寻得一个可以落脚的清静空儿。少女理了理身上衣褶,再看手中牡丹花灯,哪还有朵花的模样,全然变了形状,浅粉的沙罩被明火烧出几个拇指大的窟窿,金线两侧都被烟熏得发黑——也幸而没有烧得厉害,引到身上,不然定是一场麻烦。

      少女懊恼了一声,抬手将花盏吹灭,抛在了地上。灯盏落地,摩擦出轻微的声响,弹跳了几下便趴在地上不肯起来了。忽的身后传来喧哗声,接着便是人群嬉闹,其中还混杂着女子的娇笑。少女转过头,这才明白为何自己方才被挤得晕头转向不知东西。

      那方青楼红灯纱帐,重楼明火,绮艳的大红色充斥了双目,灯火迸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将一切渲染得极尽奢华。亭台高高架起,娇艳的姑娘们三五挤在栏杆旁,或手里拿着团扇,或轻掩着帕子,嬉笑弄作一团。大半的姑娘们手中拿了绢布绣的花球儿,手中空却的姑娘们指指点点,却都是掩着嘴娇笑。地上落的几只花球儿,被近处的两三男子拾起,冲姑娘们唱情歌。正是那亭台下,围了满满当当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她方才,正是从那一处空地,被挤到这一处。

      少女有些不满,随手抓住一个人便问道:“那是干什么的?”

      索幸那人并未计较她的无礼,而是耐心回答:“梨花玥一等的姑娘们抛花球,可是上元节的惯例呢。姑娘们表演完站在台子上,每人拿着花球,有看中的男子便冲他抛下去。接了花球的男子不能够推脱,是要陪姑娘们喝花酒的。”

      “那怎么这么多人?”少女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

      那人浅浅笑了一声,“梨花玥可是头牌的青楼,这些姑娘们平日里要见上一面可不容易,难得有个机会,能凑的当然都朝前凑呀。”

      “哦……”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怨不着方才人潮里大多都是男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然男人没有什么好东西。”正想着,她失口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叹了口气,少女拨开人流想要挤出去,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腕子。“走这边。”那人冲她笑笑,眸子里倒是真诚。

      少女怔了一下,有些狭促,抬手便甩开抓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你干什么!不要拉拉扯扯!”然而对面的少年却毫不在意,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少年一身青白色衣衫,冷冷清清的色,长发束起,仅用一根白布条儿绑着,倒是随意。已是晚上,月光并没有多亮,可是少年背后映的是那高台烛火,红灯明帐,温暖的光晕染。两种不同的色调混在一起,竟还是有几分好看的。

      少女又有些怔。

      那少年似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他又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腕,掌间的力道不容抗拒:“又闹什么脾气,不就是晚了一会儿嘛,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何必这般记仇。”说罢便拉着少女不由分说地向前走去,又低声嘟囔了两句。虽然小声,可少女还是听见了。“真是活该,这脾气净是惯出来的。”

      这回少女彻底懵了:她并不认识这冷冷清清如月光的坏脾气少年啊!

      少年拉着她走到台子下面,本打算领她从下方钻过去,可是少女死活不愿意。毕竟她的身份,怎能做这种失了颜面的行径呢。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谁要去钻台子底呀!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不乐意,少年回过头来:“又怎么啦?”

      “干嘛非要从这里钻过去啊。”少女使了使劲儿,想要将腕子从他的手中挣出来,无果。

      “不然?你看着外头挤得出去么?再挤一回,再被冲散了我可就直接回家,不找你了……”少年正说着,忽的一团球形的影子闪过来,直直砸在少年肩头。亭台上传来姑娘们一阵嬉笑欢闹。

      “倒霉。”少年倒是镇定,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你看我说不要进来的吧,惹上事了。你能不能护住我啊,万一我被劫走了别后悔都来不及。”

      这时人群让出一片空儿来,一个鹅黄色裙衫的女子走下亭台,云鬓间步摇轻晃,一举一动都带着勾魂摄魄的优雅。那女子长得清秀,眸子却妖,浅褐色的瞳孔荡漾着,仿若一坛清酒,乍看清澈见底,瞧得久了便觉出那美眸的幽深,仿佛不见底的幽潭,勾人神魂。

      “公子,莫儿有礼。今日想请公子同我们姑娘一并喝几坛酒,还望公子不要驳了莫儿的薄面才好。”

      人群中倒抽一阵冷气。自舞榭姑娘走了之后,这俞莫儿,便成了梨花玥的新花魁。虽比不上舞榭姑娘的倾城,可她那勾人魂魄的功夫,也是迷得官家子弟七荤八素。而如今,莫儿姑娘竟选中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少年,倒叫那些贵公子们有些个难以置信和愤懑不平。

      少女看着翩然前行的俞莫儿,心中有些不爽。又扯了扯少年,腕子还在他的手中牢牢抓着,更是不开心。感觉到她的小动作,少年只是把手又紧了紧,如此一来竟捏得她手有些疼。

      “你放开!疼!”

      这话倒起了作用,少年的手迅速松开——她有些喜——可在她将酸痛的手收回前,他又抓住了她的手——生怕她丢了似的。

      少女有些郁闷:少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啊!放开!可她不能说出来,大庭广众之下,还有个俞莫儿虎视眈眈,这话要是出口,不晓得要惹出多大的笑话来,这少年八成也逃不脱被俞莫儿劫走的命运。

      “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可在下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恐怕是不得不负了姑娘好意。”

      “哦?”俞莫儿眸光微眯,秋水眸在烛火里更加勾人。“可是莫儿看这位姑娘,似乎并不愿意跟着公子呀。与其强人所难,不若随莫儿饮一场风流?”

      少年转头,便只看得少女那青白油彩的面具,月光落在釉上,亮晶晶的。少女在他的手中悄悄挣扎着,琢磨各种方法想要将手抽出。

      真是……打脸。少年无奈得很。

      似是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少女默默安静下来,歪头看向别处,还轻轻吹了声口哨儿。

      这时候人群喧哗起来,隔着老远听见官兵粗暴的呵斥:“让开让开,都给大爷让路,耽误了爷的正事叫你们好看!”

      妇女的惊叫,孩子的哭闹,以及街上喝了酒的汉子低低的咒骂,混在一起,嘈杂成一团。然再怎样也是人潮外的遥远世界,亭台前依旧宁静,昏黄烛火曳曳,而女子言笑晏晏。

      少年浅浅抿了唇,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既然姑娘如此盛情,在下也是难却。便劳烦姑娘为我斟一杯酒了。”

      喧闹声似乎近了几分,马鞭破空之声传来,依稀还有兵戟相接的清鸣。莫名地,少女心中生出几分不安来。

      “来人,”俞莫儿笑起来,妖娆又妩媚,却带着一种淡淡的虚无缥缈之感,“备酒。”

      “话说公子,你都应了奴家了,怎么还抓着这无关人的手呢,莫儿会难过的。”俞莫儿的一颦一笑之中都透露着清浅的魅惑。正说着,她上前一步,要抓住少年的手臂。

      少年侧身。就在此时,兵戈声猛起!

      “都给我站好了,谁也不准动,军爷要找人,耽误了爷正事小心把你们整牢里玩玩!”凶神恶煞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开,少女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咦,这儿还有不少小娘子,模样倒是不错,要不是爷有急事……”那名粗眉眦目的军官瞧着俞莫儿,搓了搓手道。

      “军爷,上元节这般的日子,怎的不休息,竟在街头巡视呢?”俞莫儿将手中酒杯奉上,千娇百媚的一个笑。

      此时人潮硬生生被衙役切出一个口子来,不断有穿着官服的衙役挤进来。亭台上的姑娘们也都钻进园子里去了,只余几个胆大的走下亭台来。

      “要不是郡王府的……”话刚出口,军官便意识到了不对,连忙收住,又凶起来:“这话是你问的吗!身份低贱的女人,不知道大小了还。”最后一句他是压低了声音嘟囔的,可俞莫儿还是听见了——混在青楼多年,她的听力自是不差。

      “军爷莫生气,是奴家多嘴了,军爷大人有大量,可莫要跟我们这些卑贱之人一般见识才好。来来来,喝了这杯酒消消气。”

      这时“砰——”的一声,俞莫儿转头,迎面而来的便是摇摇欲坠的亭台——吊顶的红绸散落在地上,骨架开始坍塌,扑面而来势不可当。木栏碰撞声中传来少女的惊叫,还有少年低低的咒骂。人群慌乱起来,也不顾官兵的存在,争先恐后的跑起来,生怕慢了一点儿,便在上元节见了血光。

      俞莫儿吃了一惊,回神时已被粗眉军官扯向一旁,险险地避开一根掉落的木棍。再回头看那双少年少女,哪里还有踪影!

      这烂摊子……俞莫儿气恼地跺了跺脚。

      少年抓着少女的手,挤过惶惶人潮,路过青青杨柳,穿过单孔石桥,疯跑着在街头巷尾小贩杂货之间穿行,最终停在护城河畔的青草地上。

      月光皎洁如玉,瀑布般倾泻,将河水染得明亮,泛着灯火的明烨。水流哗啦啦的,几只水灯随波荡来,自在地转悠,上头墨题的小楷在水中微微晕染。

      少女抬起头来,正对上少年黑而明亮的眸子,噙着浅淡的笑意,像个奸计得逞的孩子。那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有几分神气,又有几分宠溺,如并蒂莲的莲子,好看。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她想象了很久也酝酿了很久的那个很酷很帅很拽的场景,一点儿也不酷不帅不拽了。

      想象中她一把扯下面具,昂起头,声音冷冷清清,神气得不可一世:“你认错人了,我可不是你喜欢的姑娘。”

      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了。

      一

      三月,草长莺飞。

      鸢尾花开得正盛,浅紫的花瓣重叠,层层交在一起。花心嫩黄的流苏泻了出来,在风里微微摇曳——又是一个晴暖春日。

      正庭大敞着,檐上有燕子筑窝,一串贝壳风铃在檐下风里摇曳,不时叮当作响。庭中太师椅上卧了一个双鬟的小姑娘,十多岁的模样,蜷缩身子似睡得香甜。白衣的少年自垂帘后走出,随手扯下一根丝带将长发束起,瞧见太师椅上蜷着的小姑娘,默默地抱过一方软被。

      室内实说也并无什么陈设,不过一张太师椅,一方八仙桌,一只木雕的小橱子,一卷垂帘一条裘毯一只小火炉罢了。瞧起来,也确实有些个寒酸。哦,还有一只打滚儿的黑猫。

      少年朝那小火炉走去——倒不是取暖,而是小炉上烧着一只已沸腾了有些时候的瓷壶。

      抓过八仙桌上的布子,少年将茶壶提起走向桌上预先摆好的三只茶杯旁,抬手便要倒。这时猫儿凑到他身边蹭蹭滚滚地,没个休止。少年怔了一会,似有些醒悟:“居然忘记茶叶了,不应该。”少年摇摇头,放下瓷壶朝那只木雕的小橱子走去。这时太师椅上的少女听了声响,迷迷瞪瞪地搓着眼,有些朦胧:“现在什么时辰了,唔……九卿我饿了。”

      “午时三刻。”少年来到小橱前,伸手探出一只紫砂小罐。

      “真是个不吉利的时候,通常行刑都是在这个时候的呢……”小姑娘半迷蒙着从太师椅上爬起来,方瞧着少年,声音懵懂:“你手上拿的什么?”

      少年默默将左手往身后藏了藏,伸出右手来,露出掌中的一块布子:“布。”

      “不不不不不不不,你那只手。”小姑娘似乎清醒了一些,声音多了几分警觉。

      “啊,”少年停顿了一下,慢腾腾地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如玉骨节上静端着那只紫砂小罐,“这个。”

      “这不是木木珍藏那什么紫……紫,紫……”小姑娘扒着脑袋冥思苦想。她还未完全清醒,双鬟上的发带因为睡觉而有些松散,总是垂下来。甩开那烦人的发带,小姑娘又缩回太师椅中,“你拿这个做什么?”

      “……放茶。”

      小姑娘沉思一会儿,忽地自太师椅中窜出,声线也随之高提高,尖叫起来刺人耳膜:“哪来的茶?!你又干了什么?!!”

      ……

      “买的。”少年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将手中的小罐放在桌子中间。他的神情平静淡然,与小姑娘的咋咋呼呼截然相反。

      “价位!”

      小姑娘的语气阴仄仄的,十分不善。少年抬了抬头,张口正要回答,忽地风铃声动,叮叮当当的一串声响。

      “有人吗。”门开了,逆光处站着一名鲜衣少女,声音冷冷清清的。

      少年也不起身,只将面前三只茶杯一一摆好,才不紧不慢道:“城西茶馆五钱一两的竹叶青,陈茶。”转而看向门口的鲜衣少女,仍旧淡淡的:“姑娘来早了,茶还未泡呢。”

      少女却扬了扬头,没有丝毫的在意。“不稀罕,本郡主对这些平民的玩意儿不感兴趣。”

      就这个空当儿,小姑娘已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面对少女,懒洋洋的困顿:“欢迎来到莫愁阁。我是吖吖,这只是九卿,”她指指白衣墨发开始动手泡茶的少年,“那只是大黑。”这回她指的是地上打滚儿的黑猫——它有点儿胖,打起滚来不若想象中那么灵活。

      鲜衣少女眸光微眯。

      “莫愁阁司易,只要你想,只要你敢,只要你能付得起代价,诸事皆如愿。”吖吖踢了踢脚边的大黑猫,仍旧一副迷蒙模样,然腔调里添了几分言笑晏晏。

      少女忽的笑起来,清脆如银铃。

      “好,我喜欢。”

      云新月坐在桌边。

      八仙桌上赫赫然摆了三只茶盏,白底青花瓷儿,倒是漂亮得很。白衣的少年端正坐在桌前,手中提了一只同样白底青花瓷的茶壶,白布包着,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双鬟的小姑娘又恢复了懵懂,显然还没有睡醒,怏怏地趴在桌上。

      少年从紫砂小罐中取出一些细长的茶叶,放置在桌上的茶盘中。其外形扁平挺直似竹叶,茶色却是清亮,嫩绿油润。

      “郡主殿下来莫愁阁,不知所为何事?”

      新月一惊,有些诧异地看着九卿:“你知道我是谁?!”

      这时小姑娘趴着揉了揉双眼,又将那堪堪散落的发带甩到脑后去,嘟嘟囔囔地:“展郡王府的郡主殿下,骄纵跋扈,谁不知道……”

      “你……”云新月秀眉紧蹙,恼羞成怒。然而少年却神态自若地将水注入青花瓷杯,小姑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趴下了。“你二人既知我乃展郡王府郡主,如此放肆,不怕本郡主要你们的脑袋吗!”

      “吖吖还小,不懂世事,说笑而已。郡主莫要同她一般见识。”少年将杯中水倒去,捻茶入杯,整个过程却并未抬头看云新月一眼。“郡主说明来意吧,想来莫愁阁还是有能力帮助郡主的。”

      室内香炉青烟袅袅,在阳光下消散。风铃微响。

      “你这……”云新月第一次如此碰壁,心中自有羞恼,但转念思及心中纠结困顿,便决定暂且先忍一忍,日后再讨这个账目。“哼,不同你们这帮庶民计较。本郡主听闻莫愁阁有求必应,无所不能,有些好奇,所以屈尊来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能耐!”

      “呀~呀~”小姑娘笑嘻嘻地从少年面前的已注好水三只茶杯中摸了一只,“傲娇的小公主呢~”

      “刚泡上,还不能喝。”少年淡淡的声线阻止了已经凑到杯子口的吖吖,吓得小姑娘差点把杯子打翻了。“郡主殿下直说即可,莫愁阁既然司易,自会保密。”

      “你确定能帮我?”云新月斜眼瞧着少年。

      少年伸手将小姑娘面前的杯盏拿走,垂目:“郡主若是不信,大抵也不会来此了罢。”

      云新月沉默良久。

      “你说的是,我确是没有办法,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莫愁阁司易,不晓得你们可做人心的买卖?”

      少年默不作声,将面前的白底青花瓷茶盏的推给云新月。那盏中茶水已是嫩绿,衬着白净的盏沿,晶莹透亮,哪里是什么陈茶的颜色。

      二

      王府膳房的姜姑新送来了绿豆汤,静静摆在云新月的桌子上。桌子是难得的檀香木,有里无里散发着幽幽地檀木香——据说檀木原木香有安神养身的作用。对于寻常人家,这檀木桌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搁在云新月这里,也不过是个放东西的物什。

      云新月正站在窗边,望着窗户下的一丛杜鹃。那花儿开得妖艳美丽,如啼血绚目。可是云新月不喜欢这种花。也能是因为她学的那句诗“杜鹃啼血猿哀鸣”吧,还有什么“望帝春心托杜鹃”。云新月不是一个好学的人,但对于诗词歌赋什么的还是有些兴趣,杜鹃在她的世界里一直作为凄惨的意象出现……说实话她是对它们没有好感的。一种花,凄厉成这般,也是叫人心怜。

      叹了口气,云新月将窗户落下来,挡住并不刺目的阳光。桌面落下一片阴影,打在白底青花瓷碗盛的绿豆汤上,幽幽地生出几分凉意。白底青花瓷的碗——这让云新月觉得有些莫名熟悉,好似那个莫愁阁的白衣少年,也是拿这般白底青花瓷的杯盏给她斟的茶。莫愁阁,她想起这个名字,心中不由得一声轻笑。沉吟一会,云新月伸手将小碗中的白糖倒入碗中。手微微抖,便有一些白色透明的晶莹颗粒落入水中,立马融化成一片银白。

      桌子上留下一小片白色的浅滩。

      “端阳。”她朗声唤道。守在门外的小侍女连忙应着,忙不迭的跑进来。看到她急乎乎的模样,新月不由得笑出声来:“急什么,慢了又不会打你板子。”

      小侍女只是抿嘴笑笑,摸了摸自己的头,憨态可掬的模样倒是可爱。

      “诺,”新月努努嘴,“绿豆汤,给咱们尊贵的客人送过去,别叫人家说咱郡王府亏待他。”

      “是,郡主!”小侍女朝着她盈盈一拜,喜滋滋的端了呈绿豆汤的盘子跑出去了。而身后是云新月无奈的声音:“端阳你给我慢点,洒了罚你跪碎瓷片!”小侍女只是一边应着一边仍旧小跑而去,渐渐远了。

      “这个端阳。”云新月不满地嘟囔,“总是这么莽撞,哪天要吃大亏,还是端卿稳重些。”她转过身,想要将端阳落下的瓷盏拾起,却没有注意先前洒落在桌子上的透明晶莹颗粒——

      “骨碌碌”,白底青花瓷的盏子滚到地上,翻了个身儿。云新月有些恼,气急败坏的踢了踢,于是那杯盏又“骨碌碌”滚到床脚,在哪里狠狠地磕上去,留了个豁儿。

      她怔怔的看着那个地方,不曾去管瓷盏。

      日光透过白纸糊的窗户,浅淡的斑驳着,落在少女的发里衣间。她背着光,阴影中那眸子却亮得惊人。她直直地看着一面白色的墙,墙上钉了铆钉,挂着一只面具。

      ——一只青白油彩的面具。

      三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哎!山楂大芝麻多糖衣又亮又好看哎,又甜又好吃!”吆喝的是个老头儿,看着已年过耳顺,花白头发灰袍子,粗糙的皮肤褶起,像干裂的树根蛰伏。

      端卿抱着衣服匆匆走在街上。来往集市繁华,各色吆喝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带着民间最淳朴的气息,波动在三月的春光里。这大概是西街最好的风景了,不是优雅淡然诗情画意的山水花田,而是手艺人蜿蜒几条街的摊子。行人来往如潮,平常卑微如尘土,却是亲切的温暖着。

      这街上的人,端卿都是熟悉的,巷尾处的林姑娘,柳树下的李叔,客栈酒家的张大娘,还有打杂的小豆芽……她都认识,来来往往,也是打着招呼的。可这卖糖葫芦的老人,她倒是第一次见。老人全身是灰白的颜色,看上去沾满了尘土,可那一扎艳红的糖葫芦,却是明艳艳地扎眼。

      像郡主一样呢,明艳如火。她想到了那个总是鲜衣怒马的女孩。

      那年清丽如白芙蕖的小包子,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二八少女,脾气骄纵也总是任性,倒真有了几分郡主的傲气。看着车马往来的街道,她忽的想起半月前便在这街上的事儿。

      正是六月初八。

      天朗气清,刚刚下过一场雨,花瓣上垂着水珠儿,摇摇摆摆。

      空气好得很。

      可郡主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在王府的正堂耍过小脾气,将响着摔了几只瓷盏,云新月拎着裙子出了王府大门。端卿连忙跟上,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王爷的表情——听晚了一步的端阳说,王爷立在正堂看了那瓷盏好久,长久的叹息,仿佛一瞬间苍老。

      端卿跑出门的时候,已不见了云新月的踪影。她只得抓着过路的人一个一个问过去:“你有没有瞧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没错,石榴红,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这么高……”

      端卿心里急得厉害,却不想西南大街上竟围了一群人,这叫她心中更加烦躁。“让一让,麻烦让一让,谢谢。”端卿皱起眉头,侧身从人群中挤过去。

      人群忽的嘈杂起来,躁动如夏日的蝉。“嘿,这姑娘,怎么这样?大白天拉着人家的袖子不放。” “就是,看样子是个大家闺秀,却这般不知礼法。”“那少年是城东柳家的孩子吧,听说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姑娘,莫不是人家小情侣闹了别扭…”“哪能啊,你瞧那姑娘衣饰华美,怎的是咱寻常百姓家。”

      听得此番议论,端卿不由得一怔,衣饰华美骄纵傲气的姑娘……莫不是她家郡主?可是又惹上了什么事情……想到这,端卿连忙朝人群里头挤过去,却见的人群里头一名红裙的鲜衣少女拉着一个少年不放手。那容颜,那衣衫,那不可复制的傲气,可不是她家郡主吗?

      “郡主……”端卿连忙挤出人群,来到云新月身前:“您这是……怎的回事?可有受伤?”她将云新月上上下下瞧了个遍,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看样子应是无什么大碍。只是这境况……

      “端卿,来的正好。”云新月瞧见端卿,露出少女特有的天真笑容,“我瞧着这位公子极好,你说带回府去如何?”

      “郡,郡主!”端卿倒提了一口冷气,瞧着云新月拉着的少年:少年满脸怒容,柳眉倒竖,确是个相貌极好的少年郎。可瞧着这番情景,这少年郎定是不愿。“郡主,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本郡主身份高贵,想带一个人回府,还有谁管得着吗?”云新月冷哼一声,抓起少年就要走。

      “姑娘还请自重!”白衫的少年猛地甩开云新月的手,面上满是厌恶,却仍旧保持着良好的仪态。“姑娘这般,可是自毁名声!”

      “名声?与我何干?”

      闻得此言,围观的人群由喧闹转为窃窃私语“这谁家的姑娘,竟这般骄纵放荡……”“嘘——别说了,这姑娘我瞧着来头不小,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着……”“我听闻,展郡王家的郡主嚣张跋扈,可是个暴性子……”

      端卿一时有些窘迫,扯住云新月的袖子,小声道:“郡主,这样事情闹大了,叫王爷晓得可就不好了。郡主你先随端卿回府可好……”

      云新月看看少年,看看人群,又看看端卿,一甩袖子,对着人群一阵呵斥:“看什么看,都给我散了!再看本……本小姐挖了你们的眼睛,再说本小姐割了你们的舌头,叫你们全家不安生!”

      人群于是四散开来,带着议论和好奇,以及愤怒与看热闹。云新月有些气,双手掐腰,哼哼了两声,又转身瞧着少年:“我记住你了,早晚,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人!”

      少年却置若罔闻,转身离开了,清冷的样子仿佛这场闹剧并未发生过。徒留云新月一个人在原地气得炸毛,还有端卿小心的安抚着她家郡主。

      唉。

      想到这,端卿不由得叹了口气,郡主这跋扈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这样烈,可不是什么好事。再说那日之后……郡主终是叫人将那少年强行带来展郡王府,命人看管。强求的果子并不甜,她想郡主应当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每当看到那鲜衣少女脸上的神情,她便不忍心说出那些话,不忍心伤害这个少女的天真和固执。

      或许是错的吧,但就算是错的,她也愿意跟随她,错下去。

      因为,她是云新月啊,鲜衣怒马,傲气张扬,有着明艳的色调。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不好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担待_(:з」∠)_
    讲的是小郡主的故事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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