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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涯梦远(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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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意的死令梁令一夜之间变得肃杀起来,褪去了儒雅润泽的温度,若不是必要,有时竟一连几天都不愿开口说一句话,越发的沉寂冷淡。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城里的风聚起又散开。
而大半年后,朝堂间的某一派别忽然朝夕间便分崩离析。传闻此派别得老大是在深夜里和一男子去花前月下时被杀,还是那男子下的手,而那位陆大人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外,还被下了毒,死状极其恐怖,亲眼所见之人莫不作呕,掩面而逃,更有甚者,竟三月里看不得闻不得肉,夜里睡去时也是噩梦连连,不得安生。茶馆里议论纷纷,众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有人听足了八卦,心满意足地啧一口茶水。
忽有人迟疑道:“我听闻那日与陆大人相会的男子,与公子令长得极为相像……”众默了默,眼神又蹭蹭地亮起来。掩了嘴,有人用自以为压低了的大嗓门神神秘秘说道:“我也曾听闻,那陆大人倒是对公子令一往情深得紧。”众人都竖直了耳朵默默等着他说下去。
那人却慢悠悠地摸了把自个的山羊胡,又抿了口茶,吊足了胃口,方慢吞吞说道:“陆大人初初见到公子令便惊为天人,一见倾心,再见自然是倾情了,那小心肝啊是硬生生地被掰成了断袖,从此便多次向公子令示好,也多次试图拉拢。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公子就是不为所动。于是因爱生恨,那位大人便恼了,我还曾听说呀,陆大人还说过那么一句‘若得不到,那即便毁了去也无妨’。”说到这,山羊胡高深莫测地笑一笑,“谁知道陆大人是想把人拉拢到自己的派别里,还是想着把人放到床上呢?”
山羊胡又抿了口茶,乐哉哉地看着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有人一拍大腿,“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陆大人的姬妾,与公子令倒真的神似啊!”
“唉,公子这般天人之姿,莫说女人,就是男人见了也是恨不得扑上去。无怪乎陆大人神魂颠倒的,甚至想着得不到便毁掉了。”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一人似醉了一般,摇头晃脑说道:“我有一回曾远远见过公子令,那风采可谓是世间少有,无人能及啊。”
山羊胡又摸一把自个儿的胡子,“风华绝代、风华绝代。”
“传闻公子温润,一笑便朗朗如春阳,就是块冰也得融了!”
山羊胡又说:“真真是祸水、祸水。”
“不过话说回来,”有一人心生诧异,“我好似没见着公子令了,城中也无他的行迹,好容易见着一回,公子脸色竟沉郁难当,真真是让人如坠九重冰窟!”众人听得他这么说,也都渐渐露出“当是如此”的神情来。
众人惊,拍案:“公子,竟不爱笑了?!”
山羊胡这才敛了神色,似叹息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公子令的此生挚爱俞家小姐中箭身亡了,听闻正是那陆大人下的毒手。”
众人叹息,“难怪公子消沉至此。”
“诸位只是看客,何必如此介怀。世间最难看破的不过一个‘情’字,仍是那句老话,‘问世间情为何物’?”山羊胡说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拎着一壶茶水慢悠悠踱出了店门。
楼上对窗而坐的灰衣僧人听得这话,差点摔下来,忽地“噗嗤”一声笑出来,细细转着手中小巧的青花茶碗,若有所思的模样,望着窗外落了叶子只剩枯枝的树枝,半晌叹息一声:“罢,罢,也是时候去看看他了。”说罢,衣袖翻飞间便从窗外纵身跳了下去,惊得店家小二捧着的茶壶都要摔下,灰衣僧人却是右手灵活一转,稳稳捞住了半空中的茶壶,笑着扔回店小二怀里,“拿稳了!”说话间便走远了。店小二正要道谢,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把茶壶望口袋里一揣就撒丫子追了出去,一脸便秘状地大喊:“客官!客官!你钱还没给呢!”那灰衣僧人却是一溜烟地跑远了,小二气得跺脚:“呔!这都什么人哪!”
那跑远了远的灰衣僧人正是东山寺里法号空明的老不正经没个僧形的司空明。却说他风一般跑远了,跑到一半,却忽地停住,“哎,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了??”到底是什么,正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小胖子咔嚓咔嚓啃着一个大胖鸡腿迎面走来。司空明正色,恍然道:“原是忘了饭菜钱,小事,小事耳!”说完便快速地跑得更远了些。
拐了好几条小巷,又跑过几条大街,司空明终于堵到了从另一家茶馆里晃悠出来的山羊胡。撑着墙,状若潇洒地摸一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司空明笑嘻嘻地看着他。山羊胡一咯噔,狐疑地看了看前方犀利哥造型的怪人,又悄悄打量了下小猫三两只都没的偏僻小巷子,暗自揣摩:“这人,莫不是要劫色?”山羊胡倒抽一口冷气,护胸,小心翼翼地从此人身旁走过。擦身而过后山羊胡正暗暗庆幸,却听得身后一步远的人幽幽叹了句:“你这么八卦,娘亲知道吗?”
山羊胡一愣,随即眉毛倒竖,跳起来指着司空明的鼻子就骂:“你,你个逆子!”
司空明仍旧笑嘻嘻地看着自家气得跳脚的老爹,好像很是困惑,又加了一把柴火添了一勺油:“咦,你以前不都是说竖子的么?”
山羊胡听后蹦得更高了,“你,你个竖子!还敢调戏,呸,挑衅我?!”
司空明却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把扔到老爹怀里,“武夷山大红袍,怎样?够意思罢?”说完就哥俩好一样搭上自家老爹的肩,再拍拍。
山羊胡司空铭没好气地挥掉肩上的爪子,嘟嘟囔囔地说:“……算你小子识相。”翻翻怀里的东西,司空铭端正了神色,良久,深沉地叹一声:“回家看一看吧,你娘亲很是挂念你。”
司空明嘴角一抽,“老爹你逗我呢?你太调皮了,”拍拍老爹肩膀,司空明一副望天脸,“前几日回去时我便看到了,娘亲每日里拿了两根扫帚在门口等着我自投罗网。”
司空铭猛地一呼儿子脑门,“臭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背着手,目视前方,“再说了,那也是你娘亲气不过,气你当初……,唉,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一脸痛心疾首。
“不是你生的,我是娘亲生的。”
“没有我,你娘亲能生下你吗!”
司空明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家洋洋自得的老爹。
“咳,”老爹尴尬了,“好说、好说,”走了几步,又说:“你若不回去,就别来找我们了。”
司空明看着自家老爹背着手慢慢走远,彼时,夕阳余晖斜斜映照,将老爹的背影勾勒得分外寂寥。司空明心里酸酸的,大声道:“爹,替我向娘亲问好罢!”
远去的司空铭头也不回,摆摆手,“少来,要去你便自个去!”
司空明来到梁令书房门口时,梁令正停了笔,呆呆地看向那一方窗棂,窗棂有精致的雕花,栩栩如生,像她的眉眼,梁令怔了神色,忽然那窗户“叭”地跳进来一个人,正是那没脸没形的司空明。梁令的眼神稍稍顿了顿,没搭理他。
司空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有点落寞,神色讪讪的,半晌,他拍拍衣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大半年不见,你竟瘦成纸片啦?”
“……”
“别那么沉默嘛,少年,来来,我们来聊聊理想和人生。”他招手。
梁令仍旧驻着笔,直直盯着窗柩,目空一切的样子,冷冷清清得像盛开在雪地里的白梅。
只是怎么就那么诡异地带了点清风冷月的风韵呢?好一个冰雪美人呀,司空明默默腹诽,自顾自地闷笑起来,抑扬顿挫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停了一会,他打量一下梁令,“我们南方也有佳人哈,近在眼前的……”
“……”
梁令微垂了眸,长睫轻颤,似蝶翼的扇动,覆成花影重重。司空明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果真是祸水,难怪那么多的人对你趋之若鹜,就连男人也不例外。”
“……”
“喂,”有些泄气,“我说是‘趋之若鹜’,你也不生气?”嘀咕了一阵,司空明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真拿你没办法”的怨妇气息,“好歹理我一下,”幽怨地瞪着他,“你的伤好些了?”没得到回应,迟疑了一下,又说:“那姓陆的小子,真是你杀的?”
“……”
“……?”
“他该死。”终于肯开口。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梁令的声音干涩得像司空明不爱啃的干粮。
司空明梗住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还是盗用他老爹的,“啧,……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不知。”梁令说。
如果我知道,事情也许就不会变成这般了。我时常想着终于你能留下来,你不会离去,我亦不会离开。不离,不弃。即使在我心存愧疚时,我仍旧这样想。
那么现在,到底算什么?
其实,不过是求不得。
有人强求,像他。有人极端,像陆叙。若重来一遍,他们也会是这样的选择。
向来固执,撞了南墙也不愿意掉头。
梁令忽然想起那夜他将手中剑刺入陆叙心脏时,陆叙非但没有躲开,反而是向前一步抱住自己,那时自己恼火得将剑抽出又再次刺入他的心脏。
而陆叙却说不悔,说今生今世若不是你来杀我,便由我去杀你,绝不会,死于旁人手中。
陆叙的执念又是怎样的?他至死都要抱紧梁令,说幸好,我还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不悔,至少今生已经圆满。
除了你,除了爱情,至少今生已经圆满,这是陆叙没有说出来的话。
他至死都在妄想,至死不悔。他说:“我也只是想得到你,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而在我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时,你却要娶妻了。我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要得到。”陆叙哈哈大笑起来,苍凉寂寥,“这次,如果不是俞意的死,你又怎会如此密切地关注我?半年,足够了。半年,已是我陆叙的一生。我本来还想撑久一些,再久一些,但以你的能力和手段,我却是再支撑不住啦,穷途末路也好,你要杀,我便由着你来杀。”
陆叙的神色越发地痴迷,“梁令,其实我多欢喜,你曾那样看过我。我多想……多想……”他落了泪,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梁令茫然起来,不知为何自己会记起这些,是同类间共有的悲切?只是忽然觉得无力。他盯着那雕花窗棂久了,也觉得很无力。自嘲地笑笑,他搁下笔,问道:“今日是何时节?”
司空明骚骚头,“我……我也不知,咦?你终于肯开口了?”很惊喜地凑过去,“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哑巴了。”
梁令瞥他一眼,径自出门牵了马,自言自语:“今日是大雪。”
梁令策马奔至东山,江南的冬天阴冷,寒风凛冽地刮在脸上,刮得脸火辣辣地疼。梁令却不管这些,面无表情地继续疾驰。
痛才好,只有痛才会令人麻木。
可是司空明却受不了了,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大喊:“大冬天的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啊?不对!大冬天的还有谁骑着马跑啊!”司空明一咬牙,快速追上梁令,冷,真冷,这风刮得人心肝都颤了。司空明冷得哆哆嗦嗦,“要不,我与你同骑?我坐你身后便好!”说完就要极力飞身过去。
梁令一把扬起身上的佩剑,用剑鞘格开他,皱眉,“坐好。”
还是那些熟悉的风景,是他和俞意一起走过的路,梁令正愣神间,忽觉脸上有一点冰凉悄悄消融。彻底怔住,他抬起头,看见灰脸的半空中星星点点落下的小雪,轻轻扬扬,飘飘洒洒。
那一场玉兰花雪早已化作尘土,而此刻,他却遇见了一场真正的雪。
梁令停住不动,任由那点点雪花倾落身上。
白雪覆眉间,仿似刹那老去。
他终于等来一场江南的雪。
梁令静静看着这清淡的细雪,垂下了眸子,仿佛想到什么,忽然间便笑起来。他的笑也很清淡,那小小的漩涡却似盛了酒,深深地陷进旧时光里去,有一丝寡淡的欢喜,“俞意,看,下雪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