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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涯梦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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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寺的景色是很美的,那是像蕴在了水墨画里的景,而俞意却没了赏景的心情,她觉得那墨一样沉的黛色让她越发沉重,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慢慢看着牵住她的,他的手。
俞意闭上眼睛,不再深想。
梁令转过头,看着俞意闭了眼任由自己牵着走的模样。这么信任他啊,梁令心里微微一窒。半晌,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又紧了些,“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俞意睁开眼,静静看着他,那样的神色。梁令的心有钝钝的刺痛,“俞意?”
俞意蓦地笑起来,如此刻枝头盛开得难收难管的玉兰花,梁令有些失神,她低了头,也轻声说:“梁令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呢。”
最好的,即使不爱,也不会被取代。
“最好的人?”梁令不敢看向她。
“嗯。”
梁令极复杂地笑一下,转而望向天空,“天色已晚,该回去了。”他说。
“再等一刻吧,我想再看看那些玉兰花,它们开得很好,像覆了一层雪。”俞意说。
明明没有那样了心情,却还想留住一刻的时光。
一刻便好,也许哪天我就不在了,俞意抹了抹被细雨打湿的脸,开口:“梁令,你说,这里会不会下雪?”
“也许不会,书中亦从未有过此种记载。”梁令认真思索了一番。
“哦,”俞意有点闷闷地答。
梁令看看耷拉了脑袋的俞意,失笑,“别难过,若有天真下起了雪,我们再一起来看。”
他想着他们的以后,想着还会有很长的时光,足够等到一场雪的到来。
他想着以后,只是他和她的以后,再没有以后。
后来,当所有的往事真的都统统走远,他还在想着如果还能回到那一天,他一定留在寺庙里,一定不会出门,一定不要经过那片树林……一定不要遇到那些人,他一定会远远地避开他们。
只是没有如果。
暮色四合,梁令带着俞意策马走在略显阴暗的树林小道上,今日出来得急,他并没有带护卫,马蹄声嗒嗒地落下又响起,他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情况。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朝堂之间也暗流汹涌,无论是否在朝为官,因他的家业便注定要扯上关系。
朝堂间派别之争永不会停止,有人谄媚,有人拉拢,有人不择手段,谁又能置身事外,至少现下不能。他步步为营,即使步步惊心,纵然如此,还是有得罪的人,而那人极心狠手辣,怕是会更加的不择手段。梁令凛了神色,他不该如此贸贸然便出门,给了人有机可乘。
梁令苦笑,情字果然障目。
疾驰了一小段路后,两旁的树木幽静地散发着一种肃杀的气息。俞意的手紧紧抱住梁令的腰,背后有深切的凉意,她僵住了,声音有些发颤:“梁令……好像不对劲。”
“嘘,别说话,”梁令微转过头,一把将俞意抱在身前,双手环住,是保护的姿态,“别怕,”温声的语调,还是掩藏不了那一丝紧绷的沉郁。
走至一棵极繁茂的大树前,夜色愈发深暗,梁令没有停下,抓紧了手中的缰绳,眉头皱成沟壑。“来了,”他视线微侧,忽的抽出长剑,与此同时,遮天蔽日一样的大树阴影鬼魅一般闪出十几条身影,密实地袭了过来,一时间刀光剑影。
冲天的血气让人作呕,俞意感觉脸上忽地一道热流扫过,浓重的铁锈味窜入鼻子。努力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反手死死抱紧梁令,好像快要溺水的人抓紧了一根浮木。不能,不能让梁令分心,俞意在极度惊恐之余只有这一个念头。
梁令抿紧唇,不复往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神色一片阴冷,沉静得像一潭死水,“俞意,抱紧了,”他收回环住俞意的另一只手,抽出一柄短剑,左右手一起厮杀,意外地灵活。剑影快速闪起落下,如同闪电,顷刻间便有一个黑色身影倒下。座下白马仍旧向前急驰,只是脱离缰绳的马没了方向,胡乱地奔跑着,黑夜里马儿的一声嘶鸣异常清晰,转眼间梁令就被逼到了一处紧窄的竹林里,无法再向前跑了。梁令左手抱住俞意翻身下马,右手同时长剑翻飞击退一人,站稳了,他盯着剩下的最后那一人,哼笑一声:“亡命之徒。”一阵凌厉的腿风杀出,黑衣人踉跄几步,呕出一口血,跌倒在地。
梁令缓缓走上前,捏住那人的喉咙将他提出来,阴冷得像来自地狱的声音响起,“谁派的你们?”他开口。黑衣人脸色涨得青紫,双眼暴突,竟诡异一笑,猛然提起手中剑刺向梁令身后的俞意,梁令一惊,迎上去,同时手下用力拧断黑衣人的脖子,却不知黑衣人的目的根本不在俞意,只是要令他分心而已。
俞意呼吸一窒,似看到远处有一丝光影破风而来,夹了万钧雷霆的杀意,来不及想太多,俞意猛扑过去,紧紧环抱住他的脊背,那利箭穿胸而过,甚至稍稍刺入了梁令的皮肉。
梁令诧异,忽觉身后有微弱的刺痛感,想要回头看一眼,俞意忙用力攀住了他的肩膀。不能,不能滑下来,一定要,抱紧梁令,俞意咬了牙关,拼命挤出一句,声若蚊哼,她说:“梁令,快走,”不远处的寒鸦“嘎”的叫一声,想是有了可饱腹之物的兴奋,又一箭袭来, 俞意装作轻松地一笑,“咳,咳,梁令,好累呢,你背着我走好不好?”
梁令没说什么,一把背起了身后的俞意,在小小的竹林里快速移动着,“此地不宜久留,”他说。
“嗯,”俞意极力撑住最后一丝清明,死死护着梁令的后背。
竹子瘦削雅致的影子快速后移,有清风朗朗,吹得竹叶哗啦哗啦,在这样沉寂的黑夜里沙哑响起。俞意的身体越发寒冷,嘴唇乌紫。箭上有毒啊,俞意动了动僵硬了的手指,极庆幸,微微地弯一弯嘴角,幸好,梁令没事。她动一动,想要搂紧他的脖子,只是两手却没有一丝力气,俞意呼吸渐弱。
梁令却是感觉自己此刻身体异常阴冷,像是……中了毒,中了毒?!他忽然就顿住了脚步,脑中嗡的一声响,突如其来的眩晕使他身形不稳,后退了几步。
“俞意,别睡,”梁令轻声开口,似哀求,嗓子嘶哑得像有沙砾磨过,“别睡啊,俞意。”可惜背上的人却无任何声响,良久之后,才小小的“唔”一声,却没有人能听见。
梁令大恸,忽觉眼眶极为干涩,疼痛非常。
俞意的意识渐渐涣散,“唉,梁令,”她叹一声。
梁令转过头,看她的头安静地歪在自己肩上,气若游丝的模样。他的头转得久了,且定住不动,僵硬疼痛得厉害,可他此时毫无所觉,一切的感官都随着她极微弱的气息淹没在暮色里,消散,淡去。
梁令仍旧拧着脖子,僵硬着奇怪的角度,定定地看着她,“别离开我,”他轻声开口。
俞意微微挣扎一下,眼睛却还是只能眯开小小的一条缝隙,她想再看他一眼,可她眼前除了铺天盖地的白雾,什么都没有。勉力再弯一下嘴角,“对……不起,我……不愿意……忘记,”她最后说。
“那便不忘了,”许久,他才开口,连声音的最后一丝热度也消散在风里。
他就这样背着她站了一夜,一动不动,站成一棵同样沉默的树。
天将拂晓时,突然又飘起了雨,濛濛的细雨和着青白的欲晓未晓的天色笼成一团云雾,像一场雪在落下来。
梁令看着细小的水珠在她的发上凝结,慢慢覆盖成细盐似的雪,他怔住了。
是谁曾说过,会和他一起等一场江南的雪,如今却只剩了他一人天地苍茫。
那一年,正值暮春,玉兰灼灼盛开,似下了一场雪。
他最爱的女子,死在了那一场雪中。
梁令怔怔看着她发上覆盖的雪色,想要放声大笑,而又忽然泪流满面。
永远都无法留住的人。
即使处心积虑,依旧无法留住的人。
我是谁呢此刻他的脑中回响的一直是这一句,他是谁呢?咬定青山,青山却如烟消云散。
明明是温和的雨水,渗入骨子里竟意外地寒冷,梁令终是瑟缩了一下,轻轻晃了晃背上的人,笑,“俞意,你可真能睡,”他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别睡了,很冷,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那人却不会再回答他。
梁令大声笑着,踏出一步,却是猛地扑倒在地,他慌忙转过身,无措地擦掉俞意脸上染的血渍和泥污。触及冰冷的温度,那一张再无生气的脸,他终于失声痛哭,“俞意、俞意……” 他胡乱喊着,快要窒息了。
明白想要得到一个人,我可以等,可以处心积虑,可以不择手段,而如果那人不在了,我的等待和处心积虑又有什么意义?
我还剩下什么?他问自己。
他得不到答案,只好紧紧抱住她。
若能霎那地老天荒便好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