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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拍卖还没开始。
      这是肯定的,场子总是要到近乎午夜的时候才开。
      老瞎子在领他进来前推着他在灰土里滚了几圈,还引着他落了几个水坑,非得弄的脏兮兮的,还往他胡乱绑了个揪的头发抹了些从哪儿来的发着臭的东西。
      “崽子记着,进去之后别乱盯着人看。”老瞎子压了声音对他道。
      他点点头,他有些害怕。
      这个地方,透着一种绝望到可笑的荒诞氛围。
      “哟,这不是码头的瞎子。”一个汉子坐在八仙桌旁,刚剃过的脑门冒着青茬,粗壮的辫子在脖颈上绕了一圈还耷拉下老长一根,像模像样的薄褂子遮掩了几分凶悍。那人嘴皮子一咧吐出瓜子皮来,“怎么到这开条子的地方了?寻个豆儿啊?”
      “可不是,寻个好的。”老瞎子行了个江湖礼,赔了声笑。
      那人尖锐试探的目光逡巡了一会儿,打量了很久脏兮兮的他,良久啐了一口唾沫:“这娃娃干嘛来的?”
      老瞎子紧了紧抓着他的手:“跟着来涨见识的。”而后老瞎子压低了声,附到那人耳边,“有洋人看上了,码头上有瓢子要把他送上船去。”
      “妈了个巴子的,那帮吃飘子钱的老合……”那人咧咧了几句,“娃子也不放过。”
      那人蹬着马靴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沉重的马靴在潮朽的木质地板上磕出沉闷的回音。他伸手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一把小巧的红绸镖,手捻了捻镖口。“这镖还没开过,给娃子带着,兴许能避上一避。”
      “接好,快谢过胡爷。”老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过胡爷。”
      “啧,打扮成这样……”胡爷抬了抬手,看样子似乎想摸摸他的头,最后又收了回去,“估摸着是个标致的娃子,那帮钱眼子里的老飘,见着这种娃子就跟见了大元宝似的……娃子什么名字啊?”
      “嗨,哪儿有什么名字呢,要有名字也不至于落个这地步……”老瞎子叹着气。
      “也是,那帮人倒也不至于把窑里的孩子送进去……”
      这也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了,窑里的孩子是不会送上船的,更别说有名字的孩子了——谁也说不上是哪儿来的规矩,但大家似乎都颇有默契的达成了明面儿上的一致,可能是那点心里还没磨平的不可言说的同情和悲哀——不过暗地里,谁守没守规矩,就是见仁见智的事儿了。
      胡爷啧了啧嘴,返身又坐了下来:“不说这个……你最近储头子不错啊。”
      “也没几个钱儿,寻个合眼的搭伙罢了。”
      “你个招子不昏的糕人还在乎合不合眼?怕是连尖星豆儿也瞧不出来!”胡爷笑骂一句,“爷可就只和你说了啊,今儿个来了个这个。”
      胡爷翻了翻大拇指,挂着与老瞎子心照不宣的笑:“那踢杞合该三寸,南子紧实,海子也齐整,听着是江边的口音,价钱可不低,听那些婆姨们说得是这个数儿。”
      “一丈啊?”老瞎子看着胡爷比划的指头,有些讶异。
      “对喽!这不,你看看这地儿,来了不少总瓢把子手下的马眼子,都是专门儿过来踩盘子的。”胡爷示意了一下里头几桌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几位,又指了指另一边扣着销的门,“后头的婆姨还请了几个托线孙,就怕线上的点子来翻了天卯。”
      “这,都是冲着那位去的?”老瞎子小心翼翼问了句。
      胡爷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敛了笑,眯着眼想了想,而后突然骂了声祖宗:“我说你今儿个奇奇怪怪的,你带着娃子和我出来!”
      他只觉得老瞎子拽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他咽了口唾沫。他其实不明白刚刚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但似乎和她有关。
      三人拐到一个巷子口,这儿几乎没什么人。
      “明逄?码头窑子里的那个?”胡爷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烟斗来,三两下掏出火来点上。“这娃子也不是要被送上船的吧,明逄的孩子?”
      “说来话长……”老瞎子讷讷的叹了口气,“二凤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胡爷狠狠的吸了几口烟,呼出的劣质烟草味儿几乎能把人醺晕:“二凤那婆娘。”
      “有了娃儿的姐儿都敢送来场子,要是被场子里的人发现了,连二凤都讨不得好去,更别说是那姐儿了……”胡爷蹲下身磕了磕烟斗,“所以你带这娃子来是想干嘛?”
      “这……”
      “不管你想来干嘛,现在带着娃子赶紧走,这儿哪是娃子来的地方?让他看着自己的的亲娘被拍卖?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场子净干些下流事儿。”胡爷死皱着眉头,“赶紧走。”
      “好歹让这娃儿再看一眼他阿娅。”老瞎子叹着气。他的肩膀被老瞎子捏的生疼。
      “我要见她。”
      “恁这娃子说什么?”胡爷的语气中满是不赞同,“娃子,这里是拍卖场,不是什么干净地儿。”
      “我要见她。”
      “这娃子,说话你咋不听呢!这不是娃子该去的地方!”胡爷跺了跺马靴,“要不是看你这娃子还算讨人喜欢,爷管你死活!”
      “我要见她,我要见阿娅。”
      “这娃子咋恁固执!”胡爷咧咧了两句,“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和你说。瞎子……”
      他抱紧自己的褂子蹲在了一边。褂子湿乎乎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味儿。这褂子是她给他做的,衣角还有她绣上去的花式,一枚简简单单的祥云加上他的名字——这是他最早学会写的两个字。
      要不是为了见她,他决计不会弄脏这件衣服的——她给他的东西,他从来舍不得弄脏。
      他一定要见到她。
      他,一定会见到她的。
      “月儿月儿水上飘,星儿星儿水上跳,秋千荡啊荡啊过树梢,阿娅的宝宝快睡觉……
      “风儿吹来云儿摇,天上的小船挂月梢,小船晃啊晃啊轻轻摇,阿娅的宝宝睡觉觉……”
      他小小声的唱。
      他好冷。
      他想哭。
      她说过,唱歌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骗人。
      骗人!
      他的眼眶酸的不行,他呼吸困难,他唱不下去了。
      “哇——!”
      胡爷和老瞎子都沉默了。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这几年没哭的份量全都哭出来。他唾弃自己——男子汉是不哭的,只有男子汉才能保护她。
      老瞎子抱住了他。
      他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哭的也就越大声。
      “我要见阿娅……我想回家……我想回江南……阿娅说江南是水做的,那里可美了……阿娅说江南在海的那边,带着太阳的味道……她说那里才是家……”
      他抽抽噎噎的,偏偏话匣子关不住。他平日决计不会有这么多话的。
      “我要回家……江南,江南!……阿娅说那里人可好了,会读书会写字,都是黑头发黑眼睛……”
      哑然。
      他们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安慰这个孩子——他没见过江南,很可能一辈子见不到,偏偏,偏偏……
      “行了行了,娃子别哭了,爷带你进去,让你见你阿娅。可是咱说好了,只能看一眼,看完了马上得走!”胡爷敲熄了烟斗中的烟草,拿袖子擦了擦烟嘴儿然后塞回了褂子里。
      “我看看能不能带你们先进去看了,记着啊,只能看一会儿,不准出声,知道了吗?”
      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抹脸。
      胡爷却突然笑了:“倒是脏的更恶心了。”
      他瞪过去。
      “记着,场子里可不兴这么看人,待会儿给爷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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