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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他在朦朦胧胧中听见了说话的声音。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他只是下意识动了动手,发现她还好好的裹着褥子,然后继续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透过那扇又有些破洞的窗户刺进来,晃得人眼晕。
      他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他的脸上应该还有些平日里见不到的孩子气。
      后来的他一直在想,那天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和他都少那么一份刻骨的疼痛。他说,他能想到的就是,她真的害上了痨病。
      死了,有时候比活着好——“在那个时候,连活着都成了一个悲哀,我从未如此痛恨过她这样的健美,无论施加怎样身体上的痛苦的她竟然都能安然无恙的度过,并且过的那么平静。或许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开始痛恨母性,却又如此狂热的追逐着它。”
      可终究没什么如果。
      那天他刚从梦里醒来,脸上带着些孩子气的娇气与稚嫩。他还在回味梦里的江南——那是一个水的王国,街道上都是一层浅浅的流水,干净,澄澈,温柔,那里的人都是大辫子男人和小脚女人,穿流踏水而居,说话是柔软的水一样的调子,阳光洒下来,美极了。
      而后他被猛然推下了床。
      “谁允许你上来的。”
      他还有一些发懵,呆愣愣的坐在地上看着她。
      “我讲话你从来不听。”
      “我没有!”他意识到了一种绝望到悲痛的气氛,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气氛因何而起——或许是她那,泣血的,语气。
      “谁允许你上床的。”
      “……我……”他以前睡觉,从来都是在老瞎子家——晚上是她迎客的时间,这通常会持续到凌晨甚至天亮,然后她开始补觉,而他会出门,或者看海,或者在老瞎子家看他那几本被翻烂了的书——除了昨晚,他从来没有睡过那张竹床。
      “我不要不听话的孩子。”她这么冷冰冰的。
      他感到巨大的恐慌:“我没有不听话!我只是……只是……”
      “我不要你了。不听话的孩子只会给我拖后腿。”她坐在床上,眼角泛红,眼神冰冷,硬生生生出一份厌恶与痛恨——他感到绝望,他从不知道,她是痛恨他的。
      他呆呆的没有回话。
      她竟下了床,踏上绣花鞋,披上那件大红袄,扯着摆子,半跪在他身前。
      他仿佛灵魂出窍,冷眼旁观。
      她在吻他,软腻的舌头舔舐着他的嘴唇,然后她柔软的手伸进他的衣襟,带着诡异的热度,一路捻抹,而后往下,往下——
      他猛地推开她,眼中或许是被背叛的惊讶和怒火,他想说的话很多,可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他搜肠刮肚,他想破脑子,最终恶狠狠的想起了那句二婆子对她的评价:“你令人恶心。”
      他跑了出去,推开那道厚重的门帘,门帘里外是两个世界,一个昏暗荒淫,一个阳光普照。
      他感到猛烈的风从耳边过去了,带着某种咸涩的气息。
      他模模糊糊听见后面是她讲话的声音——“姜怀适,以后来,要收钱的。”
      他错愕,他震惊,他油然而生出一种怒火——她怎么能这样,她凭什么这样?
      他跑上那条路,冲下坡,踩过沙砾,踩进海水,终于停了下来。
      他在一块礁石上坐下。
      “月儿月儿水上飘,星儿星儿水上跳,秋千荡啊荡啊过树梢,阿娅的宝宝快睡觉……”
      泣不成声。
      她怎么能这样呢……她不是阿娅吗……
      阳光明晃晃的,他说,那时的他第一次对阳光有了怨怼——它为何如此无知,因而显得格外无情。
      “月儿月儿水上飘,星儿星儿水上跳,秋千荡啊荡啊过树梢,阿娅的宝宝快睡觉……风儿吹来云儿摇,天上的小船挂月梢,小船晃啊晃啊轻轻摇,阿娅的宝宝睡觉觉……”
      “才不是阿娅——!”
      他胡撸了一把鼻子,再把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东西擦去,他格外狼狈的孤零零的坐在礁石上,太阳升到了顶点。
      然后很快的,太阳往下落下去了。
      “崽子——!崽子——!”远远的传来谁的声音,“姜怀适——!”
      是老瞎子。
      他看见他没带罩子——那个他很少取下来的罩子,是大小不一的一双眼睛,刻着深刻的痕迹。
      “你在这儿呆了多久啦!你阿娅被拉到拍卖场去啦!”
      他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回了一句:“她才不是阿娅!”
      “小崽子,你说什么呢!拍卖场!你阿娅被二凤拉到拍卖场啦!”老瞎子三两步到了他跟前,“明逄被二婆子拉到拍卖场啦!”
      拍卖场?
      他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脸,还有那个阴森可怖的荒诞的地下拍卖场。
      “怎,怎么会,她,她病还没好呀……”他有些语无伦次,他有一种诡秘的解恨和担忧,这让他有些慌乱。
      “她,她不是已经有了我,不不不应该去的……”
      码头有一个上至六旬老人,下至三岁幼儿都知道的,不成文的规矩,这儿的窑姐有了孩子之后,是不会进场的——不仅是因为卖不出好价钱,也因为她们终归对这些出生在码头的孩子还存着些可悲的怜悯——出生在这儿本就命苦,若阿娘还要进场……
      因此她在有了他之后,就再也没进过拍卖场了。
      “小崽子,你跟你阿娅之间到底咋的了?”
      “她说我不听话,叫我不要回去了。”
      老瞎子打量了他很久很久,那时海洋的咸腥气味格外凸显出来。他良久叹了口气。
      后来我翻了很多的资料,终于找到了可能记载着这一段故事的文字,是一个叫做桔红的女人的口述。
      “我记得那时候我最讨厌的是隔壁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她比我大了几岁,长的很漂亮,我不太记得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名字里应该有一个明字,她孩子的名字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叫做怀适。每次她喊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让我想起我的阿娅,”
      “……她患了肺病,那天早上我们那儿的管事儿,一个叫二凤的,盘算着把她送进场子里去——就是拍卖场,是所有窑姐儿都不愿去的地方。有个男人,一个说话很奇怪的男人,他跟二凤说那个叫怀适的怎么办。我清楚的听见二凤说了,要么做掉,要么送到黑船上去。”
      事情到这儿我已经差不多明了了明逄的想法。
      后来我从另一个幸存的窑姐儿口中听说,那艘被码头人叫做鬼船的黑船,是专门贩卖和调教贵族奴隶的地方——这不是一般的奴隶,鬼船收人的要求很高,一定是长相漂亮清秀的东方小男孩儿——那儿的手段之残忍,连码头上进了好几次场子的窑姐儿听说了也会觉得难以想象。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桔红提到的这段对话,就是他在睡梦中听见的模模糊糊的对话声——明逄,该是听见了,至于老瞎子呢,该是猜到了。
      于是老瞎子良久叹了口气。
      “你,想去见你阿娅最后一面吗?”他听见老瞎子这么问到。
      “……最后一面?”
      老瞎子攒着他的手,他脑子很乱,那时他还不能很好的理解,最后一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走过那棵吊死挑虾儿的树,这般粗壮茂盛;他们走过那排阴暗逼仄的格子房,门口的纸灯笼就快上火了——二婆子正在添油;他看见原来她的地方已经住进了一个比她小了大概七八岁的姑娘,她跪坐在糊着纸的破窗前,流着泪看着窗外的树;他们走过的地方渐渐带上了浓重的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发出的味道,还有端着烟枪的,就坐在临街的躺椅上,手抖着凑近上着火的油灯,发出荒诞可笑的叹息。
      他隐隐听见喧哗而下流的叫骂声,他知道,场子要到了。
      这里,就是被这儿的窑姐们痛之入骨的地下拍卖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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