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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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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午夜的时候,场子准备开了。外面陆陆续续的来了几辆车,那些拉车的畜生发出沉重的喘息。
一模样机灵的人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
听得锁头声响,门后出来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其一叼着烟斗,腰间别着家伙什儿,手就搭在把上,锐利的眼四处巡视。
胡爷拽着他上前了几步。
大汉眼神一凝,扯着嘴角笑了笑:“胡爷,您来了。”
“这里头有个豆儿,和我有些关系。”胡爷挑着下巴朝门里示意道。
“胡爷,外面您怎样我们都不敢说什么,可……这场子的规矩您也知道。”大汉手上紧了紧,“进了场的货,不花钱可要不出去。”
“你胡爷是这样的人?看一眼罢了。”胡爷拍了拍那人的肩,只见那大汉脸色一僵,暗暗倒抽了口冷气。
“那……胡爷,里面请。”汉子抱着胳膊让开了路。
胡爷拉着他便进去了。
场子里还没上灯,只点着几盏烛台,朦朦胧胧的。他熟门熟路的右拐,走了约摸十一二步,停下步子,伸出手撩起门帘来。
“哟,胡爷。”是个涂着脂粉的女人。
一件短褂,一双布鞋,白花花的大腿从衣服的下摆伸出来,嘴皮子一咧吐出血红的瓜子皮。
女人从凳子上站起,摇晃着走过来,斜斜倚在坑坑洼洼的墙上,血红的厚嘴唇一张一合:“哪阵风把您现在就吹过来了?”
“待会儿上场的豆儿呢?”
那女人又凑近了些,低声说了句什么,胸脯蹭在了胡爷的身上。
他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咽了口唾沫。
她摸上了胡爷的胸膛,打着转儿往下,小拇指轻点,然后顺着盘扣的搭口探了进去。胡爷伸手按住:“茗夏,爷今儿个有事要办。”
那个叫茗夏的女人倒也不恼,又靠回墙上,眼角一飞,透出精明的神色:“胡爷有事要办,怎的还带了个小的。”
“他想见他阿娅。”
“哟,您当我这什么地方呢,我们这儿不可能有他的阿娅。”茗夏敛了笑去,伸手摸了摸发髻。
“他阿娅被二凤那婆娘送来的。”
“……二凤今儿个确实送了人来。”茗夏直起身,晃着回到凳子上坐下,缩起右腿踩在凳面儿上,浑然不顾露出了什么,躯体扯出极荒淫的曲线,他打了个寒噤。
茗夏眼神一瞟:“里间墙角捆着呢。”
“捆着?”胡爷皱了皱眉。
“可不是嘛,捆着呢。”茗夏缓缓道,“怕一不小心给跑咯。”
场子为了保证货物卖出个好价钱,临上场前绝对是把货物好好的供着。
怎么会绑着呢?
“说实话,那女人都烧成那样了,单枪匹马的,哪儿还有力气跑出去。”茗夏悠悠叹了口气,“她名声太大,姐儿们不喜欢她。”
若非亲身体会,谁能想象这里也存在可悲的嫉妒心呢。她们不仇恨把她们带来异国他乡的人伢子,也不仇恨将她们折磨得没了人样的洋人,她们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了,只剩下骨子里天生存在的嫉妒心。
嫉恨美貌,嫉恨“客人”的多少,甚至嫉恨谁用了成色艳丽的胭脂水粉。
茗夏又站起身,她示意两人在这儿等会儿,往里走了几步,伸手挑起厚重的,似乎带着一股劣质香料的门帘:“里面的,都给老娘滚旁边屋去。”
传来女子的抱怨和抽泣,还有几声拍打□□的声音。不一会儿,女人们一律短褂布鞋,头发披散下来,踉跄着,进了另一间屋子。
他有些不舒服。
胡爷一把扯过他,领着他进了去。
他对这间屋子的认知首先来自嗅觉,粘稠的脂粉味,裹着劣质的香料气息,似乎还隐隐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像是那些海洋生物腐烂的味道。
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昏暗而浓烈的烛光,两三抹的晕开,桌上堆着好些瓶瓶罐罐,门帘边有一罐头油翻了。墙上涂抹着的红色,也不知是口脂还是别的什么,他看了很久,才发现竟有人用这般刻骨浓烈的色彩写出个大大的“命”,笔划东倒西歪,支离破碎,却像是要生生把这字刻进人的骨头去。
他听见虚弱而沉重的喘息,灯芯烧的噼啪作响,这里的空气凝滞着,仿佛能听见心跳声在大脑中鼓动迸裂。
她就在那儿。
虚弱的,却又是健美的。
红色的大褂缩在墙角,浑圆的胸脯蹭上一抹胭脂,肉色兑着红色,随着呼吸起伏震颤,活色生香。浅棕色麻绳死死的捆着她的双手,那双白花花的大腿就这样依偎在灰扑扑的地面。袄子上的千层花纹陷在昏黄的烛光里,这是独属于陈旧的色彩。
她张着腿,仿佛在以这种姿势祈求天地。
救救她。
他咬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救救她。
他握紧了胡爷的衣角,怀里那把没开刃的红绸镖用生钝的棱角提醒着他什么。
救救她,救救她!
他心里越声嘶力竭,面上越半分不显。他只是呆愣愣的,站在那摊被泼翻的头油里。
胡爷放开了拽着他的手,推推他的肩膀示意他上前,哑着嗓子低声道:“赶快吧娃子,咱得快些出去。”
她睁开眼睛。
她望着他。
她定定的望着他。
从墙角到门帘的距离,从一端到另一端的距离。
“姜怀适,你跑到来这里干嘛。”他往前一步。
“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他继续往前。
“姜怀适,你不学好。”他停下脚步。
“我没有。”他在她身边蹲下,“我没有不学好。”
“姜怀适你怎么这么傻。”她低下眼睛,喘了口气。
“傻也是你生的……阿娅。”他咬了咬嘴唇。
她没有回话,他也没再开口。
身后的胡爷踢了踢马靴,似乎有些急躁。
“你喜欢江南吗?”她低低的开口,声音模糊,声调轻的不可思议,还带着一丝愉快的上扬。
“江南是什么样子?”他意识到了什么。
“绿的树,黄的花,夏天雨下的很美。老渔夫撑着船可以顺着城里的水道从城南走到城北,桥头和街上热闹的很,还有绢花卖。”她眼睛似乎望着墙上那个破碎的“命”,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望。
“他们都会唱歌吗?像你一样。”他眨眨眼。
她嘴角似乎扬起神秘的笑,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显得狡黠而俏皮:“唱啊,唱的歌可多了。”
“都是什么歌?”
她收起笑,又望着他:“什么歌都有。”
而后她眼眶红了:“姜怀适,你要学好,以后回去了江南,去一个叫镇江的地方,从东城门进去,顺着大道走,看到沽酒的铺子就拐进巷子去,走上这么七八十步,就是家了。”
“姜怀适,喜欢它就活着回去。”她望着他,麻绳深深的勒进她的手腕。
“别学我。”她望着他,红色的袄子上,争奇斗艳的花开的正好。
“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她又看向墙上那个踉跄着的“命”,喉底压抑着破碎的气音。
“你得活着,好好活着,你得学好。哪怕只能回去看一眼呢……”她举起手,吃力的靠近他,“一眼也好啊……”
他点头,应是。
她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脏了,回去好好洗洗……衣服怎么湿了。”
“要看你。”
“看过了,走吧。”她手肘撑在地上,坐直身子,粗硌的地面磨出红痕。
她狼狈而优雅,下贱而端庄,她嘴角带着笑,眼角带着泪。她上半身的大红袄子是她亲手绣的新婚礼装,她的下半身却是个容纳所有肮脏欲望的地方。
她发间的花插摇摇欲坠,就像她岌岌可危,不,是已经奄奄一息的命。
命,命!
他们争不过,也争不起。他们想发火,想挣扎,想把它狠狠踩在脚下。
可人胜不了天,穷人更甚。
命,命!
跌倒的,踉跄的笔划,这便是它的沉重与触目惊心。
“姜怀适,别再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