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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月儿月儿水上飘,星儿星儿水上跳,秋千荡啊荡啊过树梢,阿娅的宝宝快睡觉……”他极力的回忆着歌的调子,声音从一开始的断断续续到流利无比,然后越唱越大声。
      “作死啦小崽!吵什么吵,嚎着给你娘哭丧呢,也不知道是和谁生下的野种!……哭丧也好,死了干净……”远远传来二婆子的喊骂声,隔壁的阿红连连附和,谄媚而鄙夷。
      他继续哇啦啦哇啦啦的唱着,窗外猛地飞过一阵呼啦啦的鸽子,剪过一阵奄奄一息的夕阳。
      天就要黑了。
      他仿佛能听见隔壁的窗子被推开,干涩粗哑的声音又被扯了起来,帘子外上起了纸灯笼,是红艳艳的光。二婆子提着锅子来添水,直接略过了这里,在路过门外的时候还啐了一口唾沫,嘴里咧咧着晦气。
      她病的很重。
      她的呼吸是滚烫的温度,咳起来似乎要咳出自己的五脏六腑,呼吸间仿佛破旧的漏风的风箱。
      老瞎子一开始说,这可能是害上了痨病。
      他清晰的记得老瞎子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以一种惊恐和嫌恶的目光侵略着她脆弱的神经。
      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记得几年前那场被叫做“白色瘟疫”的灾难——这里是最惨烈的停尸间。
      虽然老瞎子之后看明了,并不是痨病,只是普通的风寒,咳上几日也就好了,但大家也都不愿意再接近——“指不定烧着烧着就害了痨病呢,这女人真是晦气。”
      没有药。
      码头上连一个能接触到药品的人也没有。
      老瞎子以前据说是个大夫,后来犯了事儿被人陷害离开了家乡,糊里糊涂的到了大洋的这边——他其实并不瞎,可他的眼神太可怕了,注视着人的时候,像是带针的尖锐——后来他就戴上了罩子——码头上有些人,是不能被冒犯的——行动倒也与常人无异,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老瞎子医术不错,平常码头上有人受了凉都会去找他看看——但他也只能治治普通的风寒了,码头上是没有药的,就是那些“绅士”们有时随身携带的小小的药丸,大小各异,形状各异。老瞎子说他曾经有幸得到过小半瓶,效果很好。
      他央着老瞎子帮她看看。
      老瞎子摇摇头:“明逄姑娘的病得用他们洋人的药来治,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码头上的人都是苦命人,不单单是没钱去买药,更何况洋人还不给咱去码头以外的地方——你以后也别乱跑,洋人都是些卑鄙贪婪的作践人的玩意儿……”
      那时的他还不能理解老瞎子的后半句话——
      “不就是个色嘛,哪来的什么高贵卑贱……”那时的老瞎子没了平日的油腔滑调,语气里是刻骨的悲哀和伤痛。
      这时他感觉自己面对着一个文学家,一个诗人——不过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经历刻骨铭心的苦难,没有自由表达真实和愤怒的勇气,就不会有真正的文学家,也不会有真正的文学。而码头上这些饱经苦难的大辫子男人和小脚女人,从不缺这些。
      当他们把卑劣的历史撕破给人看的时候,他们都是深刻而悲哀的。
      “我突然开始不忍心,把这个故事再讲述下去——”
      怀适坐在躺椅上,眼神迷离而忧伤的看着夏栎树上的天空,我看着他扯了扯腿上的毯子,眼光中闪出一种苦痛。
      “事实上,您为什么要用第三人称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呢?”
      “前些日子老瞎子死了,他不知从哪儿托人给我捎来一篇文章,是一个叫老骥的人写的。”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儿。
      “什么文章?”
      “在苦难深渊中爆发出的人性美。”他突然缓慢的站起身,进了屋子,不多时便出来了,手中拿着一沓纸,边缘似乎有些起了皱,很有些厚度。
      于是他开始一字一顿的念起来,他安静的坐在夏栎树下,玫瑰还没到开放的季节,外面的道路上响起车辆的轰鸣声,红胸鸽在天空一角飞过。
      “我决定用文学笔触记叙苦难的动机具有多元性,首先当然是寻求第一人称的主观表达,以作者本人真实的经历为主轴,用鲜活的个体生命为支点,着重折射暴政下的灾难史和心灵史,力求使之不致蜕为素材堆砌,并尽量超越妇人般的涕泪控诉……”
      “只要一想起□□制造的多米诺骨般的死亡情景,只要一想起自已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恐怖记忆,只要一想起被禁闭在古蜀王陵墓穴中的鬼魂悲情,尤其是向着一束天光的绝望呼号……我至今仍然会发抖……但,在苦难深渊中迸发出来的绝世悲情和人性美,我以为在人类文学史上乃是绝无仅有的。”
      听来有些感慨,这位老骥先生写的实在发人深思。
      我忽然明白了怀适用第三人称讲述的原因。
      第一人称,太痛苦了,这样的伤痛,实在不应该再次让他经历。
      他的故事讲述了很久,那整整一个月我都在他的房子里住下,他每次讲故事都会坐在夏栎树下那个固定的位置,面对着旁边的玫瑰花圃。
      我最开始一直不知道,这个位置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还是仅仅是他的一个习惯。
      后来等他的故事讲完了,我细细整理,又仔细回忆,才知道其中意义所在。
      他的故事很多人并不知道,也不曾了解。没关系,现在,由我用自己拙劣的笔法,尽量真实详尽把它转述出来。
      现在,我是在跪着写他的故事。
      他的故事,可以是苦难主题的升华,也是一笔独特而悲怆的精神财富。
      现在,故事继续。
      “不就是个色嘛,哪来的什么高贵卑贱……”老瞎子叹着气。
      怀适不解,老瞎子摇着头把他送走。
      于是现在,怀适坐在床边,看着他的母亲——明逄。然后他想起那首以前明逄常常给他唱的摇篮曲。
      “月儿月儿水上飘,星儿星儿水上跳,秋千荡啊荡啊过树梢,阿娅的宝宝快睡觉……”
      旁边响起了竹床的摇晃声,阿红的嗓子吊了起来——真难听,他这么想着,关上了窗——之前屋子里太闷了,需要透气。
      一时安静了不少。
      她一直嚷着冷,他干脆爬上了床,用自己还年幼的身体勉力抱住她,想了想又把褥子裹在了两人的身上。
      明逄已经很久没抱过他了。
      他这么想着,收紧了手臂。
      她的身体散发着滚烫的温度,但还是那种熟悉的柔软,这或许就是他后来反复提到的一个词,母性。
      这是来自古老东方文明的一个神秘而包容的特质,带着一种奴性的豁达与温柔,以一种绝对的卑微与宽恕,展现出最能勾人的荒淫无度。
      此时的他就沉浸在这样的母性里,然后他又想起了那首童谣。
      “月儿月儿水上飘,星儿星儿水上跳,秋千荡啊荡啊过树梢,阿娅的宝宝快睡觉……”
      他第一次想回到大洋的那边,第一次想象那边的温柔与古老,他第一次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不属于这里,他是属于那片神秘的遥远的古老的国度的。
      那时候还没有中国的概念。
      但不妨碍,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他骨子里还是那片土地的思想与灵魂。
      他继续唱着歌,窗外的灯笼渐渐熄了,一拉一拽的,马车声一辆接一辆的远离,周遭安静了下来。
      她也终于要睡着了。
      他闻着隐隐传来的海风味道,想起了那个恢宏的透明房子,还有那个美丽的大家伙。
      那时的他,还是有梦的。
      一个是回去,一个是学钢琴——尽管那时的他还并不知道那片土地究竟在哪儿,也并不知道那个大家伙就是钢琴。
      梦想多好,因为现实太令人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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