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沈湛风

118、第 118 章

　　林飞霜的记忆中有许许多多个夜晚，有夏夜里与沈悸安在翠微门后山上赏萤火的惬意清凉的夜晚，有走江湖时错过了投宿风尘仆仆赶路的夜晚，有漫天星光银河闪烁的美丽夜晚，有阵雨来前乌云压满苍穹的夜晚，有大雪飞扬严寒彻骨的夜晚，更有和宁远在一起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夜晚。

　　那些夜晚都是特别的，然而这一夜却太普通了，夜色不是特别黑，星光不是特别亮，寒风也不是特别冷，她抱着宁远，也不同从前。

　　林飞霜一手持剑一手紧紧抱着胸前的匣子，眼泪在风里糊了一脸却腾不出手擦一擦，她一路飞奔急掠，等到了那片山谷时终于力气殆尽一头栽倒在冰冷坚硬的碎石上。

　　石子磕破身体的疼痛已经变得微乎其微，林飞霜无声地喘着气，风吹过地面，一股又一股血腥气钻进她的鼻孔，她胸中一时悲恸难抑，只觉得喉间忽甜一口鲜血已喷溅在碎石上，随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她趴在地上，匣子被她的身子笼罩着护在胸前，凄厉的哭声在无人的山谷里反复回荡，惊得睡梦中的鸦雀仓惶飞窜，一时谷中女子尖利的哭声和乌鸦刺耳的叫声交叠在一起，听起来令人越发悲惧交集心肠寸断。

　　林飞霜体力透支，没哭多久便没了力气，只能趴在地上低声呜咽，怀中的匣子里传来刺鼻的血腥味，林飞霜将剑杵在地上挣扎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里原本是人烟罕至的宁静山谷，现在荒草丛生的碎石滩上却成了狰狞惨烈的修罗场。

　　她借着暗淡的月光朝那几具鲜血淋漓的尸身打望过去，她也不知道死的那几个谁是宁远的护卫谁是易尚招揽的人，她一手抱着匣子，一手杵着剑慢慢挪动，嘴里低声泣道：

　　“都不是，都不是你，你在哪儿啊？育文，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林飞霜披散着头发，双目红肿模糊，也不知找了多久终于寻到了远处一块半人高的荒草地，狰狞惨烈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脖颈之上突兀的空荡着，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滩乌压压的血迹。

　　林飞霜来之前早已在心里预想了千百遍，但是当真正面对这一幕的时候依旧忍不住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好在这时节的夜很冷，她没昏多久便被冷醒过来，时间不能耽搁了，林飞霜很清楚易尚现在没追上来是因为没有料到偷宁远首级的人会再回到这里，他若是久久追不回首级定会发动更多人手铺天盖地地搜寻。

　　她一定要赶在易尚找到她之前将宁远好好安葬了。

　　她唯一能为她做的，她最后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让她入土为安了。

　　心中主意已定，林飞霜艰难地提着气爬向宁远的身子，她握了握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不由痛道：“育文，你是多么特别夺目的人啊，为什么上天要选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带你走呢？”

　　她仰头望了望四周，碎石草滩远处是一片片密林，她将一只手穿过尸身之下，将冷硬了的身子揽进怀里，又低声道：

　　“对不起，时间来不及了，我也没力气了，不过我会尽量给你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最好是一棵大树，夏天里不用怕被晒，风雨来了也不用怕，冬天有树枝替你挡雪，育文，育文，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对你说‘此生不复相见’这种话？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她将脸贴在尸身冰冷的胸口，那里早已没有温软馨香，也没有有力的心跳，林飞霜在那沾满血渍的衣襟上蹭着脸上的泪水，喃喃道：

　　“育文，你那么神通广大，你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你还活着，你还没有死，我再也不要见不到你了，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

　　她用力的握着那只苍白僵冷的手，贪恋不舍地最后摩挲着那一根根纤长的手指，宁远的手掌不厚，因为常年使用兵器手掌有一层薄薄的茧，此刻那层薄茧摸起来却比生前更硬更厚了些，林飞霜心中又是一酸，人死之后果然不一样了！

　　她颤巍巍地又去摸尸身的手指，宁远常年持笔，中指和无名指上便被笔杆磨出了两处薄茧，不知道现在摸起来会不会也更硌人了呢？

　　正这样想着，林飞霜身子陡然一震，她指腹摩挲之处光滑正常哪里有什么薄茧？！

　　她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撞，凝神向那只手看去，是左手？她楞了一下又忐忑不安地去检查尸身的右手，半晌终于咧着嘴角又哭又笑起来，她心中一阵狂喜嘴里反复喃喃道：

　　“育文，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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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浩荡荡的军队排成长龙翻越最后一道低缓山脉，迎东山脉之后再过两日脚程便是临东半岛境内了，长途跋涉即将抵达终点本该是快马加鞭兴致高涨的时候，然而军中奠旗高举全军缟素，一队士兵在队伍前头吹奏着悲惨断肠的丧乐，沿路的五万官兵神情悲痛步伐沉重，丧乐和着士兵的怨愤悲痛响彻一路，惨白的冥钱也漫天飘洒了一路。

　　这一日大军行至迎东山腰扎营过夜，迎东山虽然坡度低缓但是遍布乱石灌木，五万大军散布漫山遍野却也没几处安适一点的落脚地。

　　几棵高大的树干下搭着一个简陋无奇的白色军帐，夜色已深，山腰中只剩一处处用作巡防哨卫的篝火，各处军帐灯火渐渐暗灭，然而这处军帐中却还透出融融的橙黄灯火，只不过军帐周围都是一圈密密的灌木，恰好将灯火光线挡了个严实。

　　军帐内韩骞躺在榻上，周身几乎全缠上了厚厚的绷带，有几处血迹已经渗出了绷带外面，韩骞望着账中来回踱步的人，喉咙有些干哑道：

　　“殿下，这次怕是终于成了！”

　　正在踱步的人停了下来，那人正是乔装之后的宁远，她百夫长的军服外面套了粗麻孝服，军帽下的脸黝黑粗狂唇上更有一道浓密的胡须，哪里还是原本俊俏无比的样子？

　　只那双清澈深邃的双眸闪过一丝隐晦复杂的神色，她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中却没有韩骞期待的快慰或者欣喜，乔装之后的脸上更看不出什么表情，她走到韩骞塌前，轻声道：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本宫花大手笔在大军之外设了数股疑兵做障眼法，就是要让他们相信本宫这次依旧重施金蝉脱壳之计，人们往往越是付出得多越是看重，所以等那伙逆贼多扑空几次，再由尔珏乔装出面，才会让他们深信不疑，只是，委屈了你和尔珏了，还有那些为本宫而死的人。”

　　韩骞慨然道：“殿下，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殿下乃是我等所奉之主，殿下谋的是千秋大业，这一路自然少不得流血牺牲，只是臣先前还担心那伙人迟早会识破，不过后来林姑娘赶到了山谷——”

　　韩骞看着宁远目中精光一闪而过，有些迟疑和悲痛地继续道：“那晚到了紧要关头，尔珏为了能让臣全身而退便故意和臣分散开了，后来那伙人取了尔珏首级之后，我们便照原计划疯狂反扑好使他们信以为真，那伙人得手之后也不敢多做停留，所以臣才能捡一条命逃回来向殿下复命。那时臣已经逃进密林深处了，却突然听到谷中传来一声凄惨无比的哀嚎，臣记得，那是林姑娘的声音。”

　　宁远侧开脸，缓缓走了几步，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韩骞几番思索，带了丝劝慰的语气沉声道：“殿下，林姑娘若是发现你被杀，定然不会和那伙人善罢甘休，如此一来那伙人对尔珏的首级更无猜疑；若是林姑娘发现死的人不是你，以她的聪慧敏锐，也定然会将计就计助殿下一臂之力，总之对于殿下都是件好事。”

　　宁远点了点头，沉声道：“现在全军上下皆以为本宫被昭亲王的刺客谋杀，相信昭亲王‘夺嫡弑姐’的光荣事迹不日便会传遍华夏九州，从此地快马加鞭到京城也需半月，到那时候景昭想再亲自辨认首级怕也难了，本宫就坐等昭亲王好戏上场了。”

　　宁远说完，回头又向着韩骞道：“你且好生养伤，这些事本宫自有安排，不必忧心。”

　　“谢殿下关怀，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透透气。”

　　宁远有些疲惫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账中，人已经钻出帐子了。

　　这是一只隐藏在大军中不起眼的分队，然而个个都是当年跟她在北境出生入死的忠义勇士，从尔珏这类替身到韩骞以外的秘密护卫，再到每次随军隐藏的死士卫队，宁远只不过是将准备工作提前做好了而已。

　　要走一条异常艰险的路，又怎能不为自己谋划万全之策呢？

　　“只是她为什么这么傻呢？为什么要去做飞蛾扑火的事情？”

　　宁远想到林飞霜，心中复杂难言，有感动，有心疼，有怜惜，也有愧疚，以及对自己的憎恶。

　　她无法去设想，那个傻姑娘看到那么惨烈的一面会是多么肝肠寸断，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厌恶憎恨过自己。

　　她明知道林飞霜跟了她一路，明知道自己一个风吹草动她就会心神不宁，可是这个计策若要完美无瑕，就必须要有一个林飞霜舍命相陪——

　　若夺了首级太过顺利交差，景昭岂不生疑？只有手握含光剑为她拼命的林飞霜，才会让所有人相信，宁远真的死了。

　　宁远望着漫山微弱的稀疏火光，夜幕中的草丛和灌木呈现出各式诡异恐怖的形状，夜很黑很沉，宁远心中不由想道：

　　飞霜啊飞霜，此生终是我对不住你太多，可我要怎么办呢，这条路早就不能回头了，尔珏、李云、张寒、郭子卫……为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那日分别我以为你真的永远都不会见我了，可你为什么又要来？

　　我早就说过，我从来不想你卷入这些纷争，我从来不想利用你，可我知道你就像那飞蛾，终究要自投罗网。

　　飞霜，希望你能发现死的人不是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做那么多，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啊，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么一败涂地，所以保重自己就好了。

　　只是这些话，宁远也只能在无尽的黑夜中对着一圈圈黑影可怖的灌木无声述说，林飞霜是听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