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一场暮色》左绾

2、Chapter1

　　这个男人，真的很有钱。
　　我真正接触到他的时候，才意识到。我那一个学期几千块的学费和每个月几百块的生活费，那些让我和妈头疼不已那些能够毁掉我未来和我一生的数字，在他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一条领带，一个皮包，就足够我过一年的日子。
　　我坐在后座，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戴着墨镜的半张脸，那和我极像的薄唇和下巴的弧线。我们有同样的习惯动作，沉默的时候，喜欢抿着唇。下巴的中间有相似的凹痕。
　　我想我的身上，有太多他的印记。
　　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我所做的，不过是踮起脚尖跳了一跳以便更快获得夜长梦多而已。
　　这样对自己说，不过是为了自欺欺人地减轻一些罪恶感。

　　他车里弥漫着一种烟草、车用香薰和汽油味混杂的味道，车开出不远我就开始恶心。我本就晕车，现在更有想要呕吐的感觉。我想若是我呕吐出的秽物弄脏了他车位上垫着的昂贵皮草，怕是我这一年来的努力尽数要作废。当下被扔出这车也不是不可能。
　　只得打开车窗让冷风清醒自己，呼呼的风声也能够些许掩盖一下车内让人尴尬的沉默。除却上车时他问的那句是否把东西都带齐，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与我多废话些什么。
　　我的行李很少，只一个大背包就装载完毕。装着我所有的书和一些必要的内衣。车外的景色由熟悉逐渐过渡至陌生，用手紧紧攥着背包的带子，清晰地感觉到手心里跳动的脉搏。
　　我并没有表面上作出的那么镇静。
　　终于要逃离以前的那种生活，如我所愿。
　　逃离的计划是从初三前的那个暑假开始计划的。那天，妈面无表情地夺过那封信，粗略地看完后扔进下水道。似是突然的一个霹雳，看着被污水浸透的信纸，蓝色墨迹在黑色的污浊不堪的水里融化。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流过眉毛，从下巴上直直的坠到我穿着劣质夹角拖鞋的脚上。而妈的眼神像一把箭，带着鄙视与嘲讽，似是在在这样炎热的夏日，硬是生冷地把我全身上下都射穿。
　　我惊觉，我的未来也会像这封信一样，被弄堂里肮脏低下的一切，毁灭掉。被我的母亲毁灭掉。

　　给我信的那个男孩子我知道，但只是知道而已，连认识都谈不上。初二的时候，我被体育老师选中，临时加入校田径队，一个月的集训，之后便要去参加区里的跳远比赛。每天放学留下来训练一个小时。三圈一千五百米的热身跑，每每到第二圈的时候他便会出现和我一起，跑在我右前方半步的地方。跑完三圈的时候我要去体育馆里练动作，而他一个人在那里继续地跑步。每次训练完走出体育馆的时候，跑道上却早已空了。
　　就这样，一个月。
　　比赛前的最后一次训练没有热身跑，做了热身复习了动作便提前半小时结束。走出体育馆的时候，我看到他。第一次没有穿运动衫，而是解开了三粒扣子的校服白衬衫，露出小半截锁骨。双手插口袋，典型的轻狂少年。
　　不过，不得不承认，有一种清纯的性感。
　　那段时间，我很喜欢性感这个词。
　　他走过来，说，你是两班的秦榧对不对？
　　我抬起头仔细打量他。
　　我想我看他的眼神一定很流氓，因为他的耳朵刷的一下就红了。只是他跋扈的神情很好的掩盖了这一点。
　　他说，我叫乔以恒，三班的。我想你应该认识我吧？
　　有点熟悉的名字，大约老师的宠儿或者谁谁谁家的纨绔子弟，嚣张得很的态度。我可不想和这些大户人家的少爷扯上任何关系。
　　我惹不起。
　　像我这样，穷人家的孩子。

　　直到学期末，都没再有其他的交集。
　　两个月后，放暑假前的学期结业典礼还未开始，班里同学都坐在教室里等班主任。他忽然冲到我班上，无视了整个班级的人的起哄与口哨，扔给我那封信便走。
　　尽管面无表情地把信随手夹进书里，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却还是忍不住一放学就在无人处偷偷拆开来看。
　　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震撼。那是我第一次被这般夸奖，用少年那幼稚热血却直白得令人脸红耳热的语句。那信的内容是万分的忘不了。现在想来，他定是翻了不少诗集。抄袭比比皆是。他形容我的眼睛是星星，明亮晶莹。他形容我的唇是花瓣，薄却艳红。他形容我跑步的样子，是一只飞翔白色海鸟，似是要飞起来。
　　信的最后是一首英文的诗。后来我在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歌集子里读到，每每念起，便是爱不释手。
　　The moon turns its clockwork dream.
　　The biggest stars look at me with your eyes.
　　And as I love you, the pines in the wind
　　Want to sing your name with their leaves of wire.
　　月亮转动他齿轮般的梦。
　　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凝视着我。
　　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鼠
　　要以他们丝线般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我想我并没有真正地爱上这首诗，正如我脸红并不是因为我爱乔以恒。我只是爱上了那种被人爱慕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偷偷翻出那面镜子，在做作业的时候藏在书里面照。我看见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唇红齿白皮肤平整光滑，浓而密的睫毛，细长而微微上扬。
　　我想是那封信推了我一把，在我十四岁初初成长为少女的时候。我发现其实只要努力一下，我可以活得比现在好，好很多很多。

　　我的心中开始起了小小的野心，但纵是野心，也不过是小小的一点。直到妈毁掉那封信，同时毁掉我所拥有的最后一点虚荣与夸耀，星火才得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