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一场暮色》左绾

3、Chapter2

　　正值下班高峰，这里交通又如同便秘一般让人心生焦躁。车上了高架，开始堵得一塌糊涂，像一直缓慢移动的甲壳虫。开了车窗是令人作呕的汽油味道，关了车窗，是夹杂了烟味和香薰的汽油味。
　　我想我真的是面如菜色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
　　你晕车了？
　　我点点头。我遗传妈，自幼晕车严重。不过我想，他是忘了。
　　那我们下高架吧，顺便去买点你平时要用的东西好不。
　　用词是商量的，口吻却是命令的。如同张爱玲笔下的那个娄嚣伯。

　　下了车仍觉双腿发软，头晕脑胀。好在只用跟着他走，在他问“买这个怎么样”的时候点一点头便是。一直都是那样命令口吻的商量，不过我现在相信他是高高在上太久了，没人真愿意和他商量。人们会的，只有遵从。
　　买衣服的时候，他懒得等我试穿再挑选，我也不敢耽搁他的时间。于是问了尺码看中了式样便买下。好在我的体型匀称，尺码对也便都能穿。看见他拎着大包小包眼睛也不眨地刷卡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种很异样的感觉。我想起就在半个多小时前，妈穿的抽出了丝的廉价吊带衫的样子。
　　不过，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不会再因为交不起那补课的钱而掂量着措词，小小心地告诉班主任我能否不参加周末的加课；不用再因为买不起辅导书而问同学要题目做；不用穿破了洞的袜子和破得露出了钢丝戳得我胸口都是红道道的文胸；不用再那么耻辱地被妈差遣去居委会领每个月两百的贫困救济金。
　　初三那一年，我开始认真学习。不再上课开小差不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的往返心无旁骛。翻出陈旧的书补自己以往落下的课程。仅有的三四个小时的睡眠，导致上课纵是想嗑睡又买不起咖啡的时候，我用圆规的针尖狠狠地戳自己。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在年级里的名次从一百五十提高到了前二十。
　　有一次妈搓麻将输了钱，回来后又被我写字的灯光照得睡不着觉。她怒起来，大骂说我又供不起你读高中念大学，你妈的那么刻苦干嘛。
　　呵，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年寒假，我背着妈偷偷找到了父亲。拿出我的统考成绩单。我说，能不能供我念高中读大学，你知道的，妈供不起。
　　我知晓他一直对我心怀愧疚。
　　他答应了，只是我要搬去和他一起住。他说，再和那女人呆一起，你迟早得毁。

　　这有什么困难呢，不过是对不起一下我亲爱的妈妈。
　　为了我自己好，就对不起一下吧。
　　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的自私。古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终于慢慢腾腾地挪到他家了，哦不，从今以后，要称我家了。繁华地区的小高层，需要坐很讨人厌的电梯。有明晃晃的镜子，如同鬼故事里的那样。以前在妈那里的时候，我总觉得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是寻常鬼故事最好的场景之一。现在看来，我不过是从一个闹鬼的地方，挪到了另一个高级点的鬼地方。
　　正盘算着等下见到了他老婆是要叫妈妈还是阿姨，进了门，却发现这大房子里空无一人。诺大的厅堂，我疑是一开口，便会听到回音。
　　……怎么会……没人？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当年，他不是因为外遇才玩的离婚么。
　　哦，我儿子和他妈去荷兰旅游了，后天才回来，他说着，走进一间空房，不大，一张床一个写字台，看来原先是客房。
　　你以后就住这里吧，行李自己整理一下，他顿了顿，又说，你今年几岁了？
　　我说，十四了。
　　那你弟弟就比你小七岁，九月份要念小学了。
　　他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询问我的年龄，随后又理所当然地吐出弟弟两个字。可是我知道，他的妻子，我定是要叫作阿姨的。
　　我想，即使是他，也已经算是别人的父亲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并不是以失去一个母亲的代价去换得一个父亲，我要换的，是金钱，机遇，身家背景。
　　新的屋子，新的衣服，新的生活。一切都是新的，光亮整洁，华丽耀人。锦缎一般的窗帘，总比报纸糊着的好。从外看去总是漂亮的，里头腐朽成什么样子，也只有里子能够心知肚明。
　　又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