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不若素》九舍

6、梦非梦

　　十三岁的夏夜，若素来了例假。腥热黏稠的血液从她的体内层层剥落，轻易地将她浸透在这满目灼红的世界之中，她感觉自己仿佛要溺死在这一片破碎淋漓的血液中。夏夜涔涔的汗水交织着泪水，凝结成一个又一个的钻石，从她的眼眸中划落。在痛感和睡意中，她迷迷糊糊地叫着母亲的名字，祈求她不要离开。若素尖锐的声音惊醒了熟睡的小姨，她睡眼惺忪地看着床单上血痕，恨恨地骂了声，“晦气。”
　　从她的记忆里，父母的感情并不好，并不是家庭暴力似的粗暴，而是寡言的如同陌生人一般的生活。
　　母亲很美，淡妆少语，在家中养大束大束的百合花。若素从小迷恋干净而素雅的白色花束的秉性，几乎是完全了母亲的特点。那时的母亲，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中照顾若素和弟弟安亦辰。总是放很轻的钢琴曲，身着纯白，浅蓝或是米黄的连衣裙。她是气质卓然的女子，一直是，并且，永远都是。
　　父亲从政，一贯的雷厉风行。同母亲一样，也是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男子。父亲是英俊的，长得像死去的爷爷，削瘦而锐利。他剪着短短的平头，蓄这微青的胡渣，喜于与若素和亦辰打闹。但与母亲之间，两人却是异常的生疏冷漠。父亲与母亲一直都是直呼其名，没有丝毫亲昵的语气。
　　小学的时候若素并未像现在这样的孤僻，有要好的女友，并常去她家做客。朋友的家中并不富裕，却可以任意的亲吻父母向他们索要零花钱。彼时的若素，才隐约地发觉父母间的隔阂和蹊跷。
　　后来，她与母亲一起在浴缸中洗澡。在满屋的蒸汽和泡泡中，若素不经意地问：“妈妈，你爱爸爸吗？”母亲瞬间怔住了，定定地凝视着若素，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角掉落。若素手足无措，她不知道母亲为何猝然流泪。她试探地问道：“妈妈，你没事吧。”母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飞快地擦拭眼泪，柔声道：“爸爸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刚才妈妈想起了以前的一个朋友。”
　　“好朋友？”
　　“好朋友。”
　　年少的若素殊不知，她看似无心的问话，却给父母的婚姻埋下了隐患。
　　母亲再也不悉心照料那些花瓣硕大的花朵，百合一支支枯萎成蔫黄的色泽。父母开始低声吵架，并不让年少的若素和亦辰听到。直至一天微雨，母亲微笑着抚摸若素的头，向她讲述了另一座城市的故事，她问若素，是否愿意开始新的生活。
　　孩子的敏锐感是天生的，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质问道：“那爸爸怎么办。”
　　母亲半蹲下身，柔声的说：“爸爸是个很好的人，所以……”
　　“所以我不去。”若素生硬地打断母亲的话，猝然松开了她的手，“你也不许去。”
　　母亲的脸色甚是惨白，她略微失望地转身。若素的父亲站在她们身后，眼神锐利直视着母亲的脸。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母亲绝望地痛哭，胡乱地捶打。盘好的发髻散乱成一团。父亲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将母亲养的百合全部扫下桌子，花瓶的碎瓷片和枯萎的花瓣散落在家里的每个角落，母亲的手被碎瓷片划破，腥红的血液顺着指尖划落，染红了枯萎的花瓣。陌生的男子很快赶来，而若素和亦辰则被接到了奶奶家去。后来，母亲并未离去。接回若素时依旧安和寡言，没有理会奶奶的冷言冷语。她还是身着一袭连衣裙，只不过是墨一般的黯然。
　　从此以后，那些干净素雅的衣裙被母亲压到了阁楼中，并与父亲分寝而卧，家中再也看不到百合花的影子。多年之后的若素才不免猜测，父亲在政界成功的积累，让他轻易地赢过陌生男子。不仅仅是财富，相貌更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场。年少的若素庆幸母亲没有离去，历经沧桑之后她才为这种强权爱情感到可悲，为父母感到可怜。
　　五年之后的夏天，若素十三岁。某一天微雨，母亲突然到阁楼将多年前穿过的连衣裙搬下，蜕去身着多年的黑裙，且重新种起了百合。但她又向若素问起了五年前同样的问题。彼时的若素，才真正的感到恐慌。她闷声不吭，母亲明白她的选择，轻轻拥抱她，谁知，这一抱，竟成了永别。
　　午休，母亲哄若素睡午觉，她诧异于母亲三百六十度的变化，却自始至终多留了一份心思。果不其然，就在她午睡不久后，母亲义无反顾拖着红色的旅行箱离开，带着没有哭喊的亦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留念。十三岁的若素异常冷静，只是泪水不由自主地满眶，但是没有流下。
　　父亲瞬间苍老，拥抱若素，无声地叹气。她不肯原谅母亲，更不肯原谅自己。多年之后她一直与母亲疏离，更是不敢爱上任何一个人的缘由，大抵就是从此开始。
　　她突然惊醒。
　　起床时已经迟到，她已经没有了痛感。她将清洗好的床单晾在天台上，透过日光，淡淡的血痕依稀可见，有种不真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