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

  •   于是君弦就在冰室里坐了一夜,后来迷迷糊糊间也睡了几刻。燕朔还算有良心,睡了一会儿就坐正了,没有始终把那颗沉重的脑压在他的肩膀上。
      天亮时分,燕朔还没醒,君弦双腿打颤地从冰室里爬出去。

      果不其然就发起热来。
      他原先还计划着趁着休沐往长歌门写封信,告诉沈静夜他在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心,奈何现下缠绵病榻,“一切都好”却是写不出来了。

      军医给他把了脉,开了几服药,又黑又苦的药汁喝下去,君弦那脑袋原本就昏昏沉沉的,这下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认不出了,耳朵却似乎忽然变得格外敏锐似的,连帐子外面簌簌的落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迷迷糊糊间又想到长歌门是从不下雪的,冬季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是湖面上结一点点薄冰,冰下有鲤鱼游来游去凑到水面来透气,沈静夜带他去厨房里偷一点小米烙的薄饼,躲在漱心堂旁边的码头处喂鱼,被老门主逮个正着,又抄了好几遍礼记。
      如今沈静夜已嫁作人妇,要和那出身天策府的李钧将军携手共度余生。他这一封告平安的信,写或不写,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人大抵心思都会比其他时候脆弱一些,他一时竟觉得心里有种苦闷到难以言说的感情。君弦窝在棉被里辗转反侧,额上身上的汗渗出来,里面湿黏又闷热,四下无人照顾,他索性闭上眼睛,选择一睡解千愁。

      这一觉应着安神的药力,十分地昏沉,君弦再睁眼时外面的天又黑了,雪已经停了,从门前的毛毡缝隙里隐隐透出来一丝皎洁的月光。
      君弦喝了药,狠狠地睡了一觉,又出了一身汗,除了行动还有些虚浮,身上已是轻松了许多,遂自己下床更衣换了寝具,正在寻一件厚实的披风要出去寻点吃的,那毛毡忽然被人掀起,冷风灌进来,叫君弦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那人进门就接了君弦一个大喷嚏,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拉上毛毡。
      帐子里未点灯,黑乎乎的一片,君弦站在那里,只觉得铁锈味混着汗味闷头涌过来,君弦被这味道激得又是一个大喷嚏,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了一声:“燕朔。”
      那人似乎被君弦的几个大喷嚏吓怕了,回话的声音都放轻了,好像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接君弦扑头盖脸的喷嚏。
      燕朔轻声道:“是我。”

      合着帐子外面不甚明晰的落雪声,他这一声听起来,竟然又踏实又温柔。

      就算来人是燕朔,他这连番的喷嚏也很是无礼,君弦把先前带绒的披风寻出来裹紧了,终于觉得好些,又招呼燕朔在他塌上坐着,想去倒杯茶,才想起自己整日卧病在床,哪得闲暇烧水,顿时又有几分困窘。
      好在帐子里未点灯,黑灯瞎火的一片,燕朔见不着,似乎也不太在意。
      两人在黑暗里对坐着,君弦不喜欢太过安静的氛围,就问他:“你的眼睛可好了?”
      燕朔在黑暗里叹息了一声,道:“你都卧病在床了,还有精神想别人的事情?”
      君弦模糊地嗯了一声,听见燕朔那里衣服簌簌响,就起来点了灯,见他也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结结实实的油纸小包来。

      君弦一愣,一股带着食物香味的热气顺着燕朔的目光传递过来,心里像有根弦轻轻地颤了一下。

      “我猜你没吃东西吧,还生着病,外面也怪冷的,”他把油纸小包塞到君弦手里,“跑广武镇给你买的,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不同于君弦用放在胸口捂着体温的饭团,燕朔递过来的这个油纸包依然热气腾腾,捂在手里熨帖得像一块小碳。揭开油纸,是一块烙饼,面上搁着葱油。君弦捧着它小口小口地吃完了,期间燕朔还给他烧了一壶热水,之后打了个招呼,人就自己走了。

      隔日君弦到了军医处把了脉,再抓药,借口说自己烧热水烫了手,央了一副烫伤的药膏,托人给燕朔送去。

      休沐的时间短得好像一眨眼就过完了,君弦又得每日早起整理卷宗撰写文书。白昼渐短,冬日将至,雁门关本来就冷,晨起更是一日赛一日地艰难。纵是君弦这样自律克己的人,有时也会生出一些懒惰的念头,可想想师父沈钊失望的脸,没奈何,咬咬牙自己压下去。
      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按照沈钊的意思,约摸是要在这地方呆个几年的光景,如今一月还未满,若是早早就放弃,也未免显得太娇纵丢脸。

      各人忙碌不提。

      偶有君弦从训练场路过的时候,见燕朔一脸凶相在教训新兵,又或是那副坐没坐相让人恨得牙痒的模样罚人举石头,君弦都觉得这样的燕朔和前几日他面前的燕朔,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左挨右挨,终是又挨到了一次月休,天气也越发地冷冽。
      君弦做了万全的准备,打定主意隔日要睡个日上三杆。

      谁想心情放松下来,晚上吃饭多喝了一碗汤,胀得难受,不得不四处走走消食,走了半晌,风吹得冷了,君弦回去添衣,遇上燕朔正往长城头上走,见了他,不由分说就把胳膊搁在他脖子上,愣是拽走了。
      近来天黑得越来越早,君弦自觉不曾游荡多久,天已然是全黑了,一点光也见不到,星子在深色的天盘上稀疏地散着,巡逻的将士正在依次点上照明用的火把,空气里松木油的味道飘起来,能听见烧火的毕剥声。
      君弦哆哆嗦嗦地将衣服穿好,又问燕朔有什么事。
      燕朔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亮起得火把,又眯着眼睛看了看君弦,道:“听说你明日轮休,今晚我守夜,看你知书达理的,来陪陪我?”
      说罢,便引着他往东陉关一带走了。

      入夜后山岭中有狼有豹,燕朔断不可能离开岗哨。而让君弦一人走夜路回大营,他心中却是发怵。
      ——或许燕朔早想到这点,纵然君弦并不太情愿,也没奈何。好歹明日轮休,这个时机挑得也不算太过分。

      他生性温和,又健忘,不多时便已泰然跟在燕朔身边,朝着长城下面黑黢黢的林子里左看右看。
      燕朔引着他的后领,往回拉了一拉:“身子探这么远,我推你一把,你就没命了。”
      君弦得训,告了罪,退到一边。燕朔又问他是不是傻,遇到什么事,先自责自疚起来,逢人交事,又无比地配合,简直像是没骨气…
      最后两个字他看君弦脸色转阴,忙不迭咽了下去,自己也觉得失言,便用一种调笑似的口气揶揄他:“莫不是因为君先生生得好看,小时被人欺负了,才有这么乖顺的性子?”
      “依我愚见,不见得,”君弦瞧着远山漆黑的轮廓,淡淡地回道,“我看燕将军莫不是小时候生得好看,被人欺负了,才能想到这一出?”
      燕朔被他顶得梗了一下,却不恼,只是笑道:“反了你,跟我顶嘴。”
      说罢抬手去摸君弦腰间的痒痒肉,君弦来不擅跟人这般嬉闹,呼吸间已是丢盔弃甲,缩在墙根下连连告饶。
      两人又胡言乱语了一阵,彼此觉得巡逻不该是这样轻浮的态度,便都收了声,举着火把一寸寸仔细地巡视过去。

      燕朔这一日穿得格外厚实,除了一身玄甲还挂着一条漆黑的披风。君弦多看了两眼,燕朔就要把披风解下来往他身上盖。
      君弦:“…这是何故?”
      燕朔:“那天在冰室里我摸着你穿了不少,回来还病了。若是这件披风还护不住你,那我也没法了。”
      君弦哦了一声,自顾自裹紧了燕朔的披风,他的披风不如君弦自己的精细,边角很是粗砺,还有一股兽皮鞣制的味道,不过当真挺暖和的。君弦裹着燕朔的披风,好比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动物跟在他身后,但燕朔没有再去取笑他。

      时间一刻一刻流逝,过了子时,君弦不动声色地压下两个哈欠,忽闻得背后有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哒哒地过来,他侧身让到一边,和燕朔一起回头看去。
      来的正是那日君弦在冰室里遇到的那个玄甲的女子。君弦在长歌门中浸淫多年,几乎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乖乖站在一边也不多话。
      那女子见君弦一身青白儒生的装扮,却裹了一个漆黑的大披风,活像一只狗熊露出雪白的肚皮毛,让她不由得狐疑地多看了一眼。
      燕朔对她的态度很是随意,见来人是她,连肩膀都懈了下去,懒洋洋道了一句:“是你啊?怎么这么晚过来,仔细着凉。”
      女子担忧地瞧着燕朔,从怀里摸出来一壶被毛皮盖得严严实实的酒壶递给燕朔,酒应是热的,从毛皮缝里不住地窜出热气。
      燕朔笑着接过:“有劳师妹了,快回去吧。”
      谁知女子不依不饶地瞪了他一眼:“南师兄犯浑,你也犯浑,早晚全埋在关外,让我省心!”
      燕朔笑而不语,女子如鲠在喉,气得说不出话,啧了一声甩手走了,鞋跟噔噔地敲在石板上,也一下一下敲在君弦心上。
      “别瞎想了,”燕朔凝视着她的背影,手不偏不倚地盖在君弦脑袋上揉了两把,他生得极高,手盖在君弦脑袋上简直像是盖了个扶手,“她回去女卫营,跟你不同路。还是说你想让人家女孩子送你回帐?”
      君弦尴尬地叹息了一声。
      “她是我师妹,舒青,”燕朔自顾自对君弦道,拧开那壶热酒豪迈地喝了一大口,虽是一大口,他嘴角仍是干的,一点也没洒出来,他又用握着酒壶的拳头撞了一下君弦,“你要不要来点?提神,还暖和。”

      这描述显然和长歌门中对酒一贯的描述大相径庭。门中青莲先生虽然爱饮酒,有时还会寻人和他共饮,可每个弟子入门学习时,也少不了夫子在耳边谆谆训诫诸如“醉酒误事”之类的话。
      君弦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和沈静夜一起度过的,上面还压着沈钊,对酒那自然是碰也碰不得。
      有一回沈静夜倒是趁人不注意偷喝过青莲先生的酒,喝了个大醉,遂摊在凉亭顶上睡熟了,如何摇不醒,君弦还得上去把她背下来,再掩人耳目送回寝室里,一个头两个大,哪还有心思偷尝开坛的美酒。

      眼见燕朔都快把酒壶塞进他嘴里了,君弦忙不迭把燕朔的胳膊拨下去——他没喝过酒,对自己的酒量酒品一概不知,自然不敢在这黑黢黢的长城上造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披风给了君弦,燕朔的脸在灯火下泛着白,喝了一大口酒,不多时颧骨下竟然就红了,君弦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当年沈静夜醉酒时也是面上一片酡红。他把燕朔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心中估摸着能有几成把握,把这一个高壮剽悍的汉子连带他一身玄甲拖走,越想手心越是出汗。
      燕朔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胸口,十分莫名其妙:“你看我干嘛?我身上破窟窿了?”
      君弦连忙摇头,见他神智清楚,又端详着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平日酒量如何?”
      燕朔哈哈一笑,把酒壶连包裹的兽皮塞进君弦怀里让他抱着。
      “别害怕,我醉不了,”他轻松地把刀盾往肩上一扛,“我面上红了,瞧你吓的。”
      他又笑了一阵,复解释道:“没人与你讲过我是奚人生养的?与你们汉人大抵有些不同。你大可以放心,醉不了。”

      经他一提,君弦也确实注意到燕朔似乎确实比其他人生得更为高壮,高鼻深目,额骨似乎都比其他人更加突出。

      ——可他既然是奚人生养,又为何在这玄甲苍云军中,为大唐卖命?
      君弦想了想燕朔平时的样子,只觉得一点苦大仇深的样子也无,带兵凶些,可性子还算爽朗,君弦不太能想象他是带着仇恨蛰伏在这里,伺机报仇。

      又走了不知道几个时辰,东陉关已经在燕朔的脚下仔仔细细地走了一趟,君弦在后面亦步亦趋跟了一趟,火把还在毕剥地烧着,天上的星子旋转,浓云遮着月亮,四下一片寂静,货真价实的夜半三更。君弦还迷迷糊糊地跟在燕朔背后,燕朔一停,他就撞到燕朔背上,玄甲冷硬,把他冻了个机灵。
      燕朔转过身,看见君弦的样子似乎又想发笑,不过他忍住了,拖着君弦到墙根一处避风的地方坐着。
      在雁门关待着这么久,君弦也不太讲究了,坐地上便坐地上,沾了灰回去一掸就完事。
      此时他睁着眼,抓着燕朔的胳膊,低声问他:“这就行了,不用彻夜都在长城上走来走去?”
      燕朔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也太小心了,我左右都巡查了一遍,大可过个把时辰再去,没事的。”
      君弦点点头,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他反倒清醒了,怀里那一壶热酒一路上被燕朔一口一口喝尽,剩下一个冷冰冰的酒壶揣在怀里,燕朔晃了晃酒壶,很有些遗憾,又催促君弦:“你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挤着我啊,你不知道这地方很冷吗?”
      君弦闻言乖乖地挤到他身边,又听燕朔道:“你想不想听听我以前的故事?”
      君弦还没开口,燕朔又将他打断了,道:“算了算了…我猜你八成又要讲什么:想说便说,不想说问了也没有之类的吧。”
      君弦道:“正是。”
      “那我想说,你就听着吧,”说罢他把胳膊往脑后一枕,还没酝酿出个开头,又坐起来问君弦:“你要在这呆多久?”
      君弦道:“约摸三五年吧。”
      燕朔问:“那三五年后呢?”
      君弦道:“科举入仕,运气好便在长安。”
      燕朔道:“那我就放心了。”
      君弦道:“放心,你说吧。过了这一夜,我全当做耳旁风。”
      燕朔喜出望外,夸道:“你果真知书达理,一点就通。”
      君弦道:“只有一个问题还是想问问…为何是我?”
      燕朔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活脱脱写着“难得”二字:“自然是因为你来此就任过不了三五年就要滚蛋,天各一方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何况你又知书达理的,大约会有些共鸣。”
      君弦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十分谨慎。不过这么直白地说给我听,不怕我生气?”
      燕朔转头看天上旋转的星子:“那日我罚你站都没生气,还能为这个生气?哪有什么谨慎与不谨慎的,无非是关内没个能说这话的人。”
      君弦道:“你师妹舒青姑娘也不行?”
      燕朔道:“行是行。但我对人姑娘家诉苦,你说说这像什么样子?”

      君弦点点头,没再搭话,安静地等着燕朔给他讲故事。
      “先跟你讲讲我师父,”燕朔的声音很轻,隐隐地都能听到远处的风声,“我师父其实是个读书人,据说原在长安念过学的,和我们这一水儿的莽夫都大不同,你若是见过他,便知道…有种,读书人的那种…气质。”
      燕朔似乎想更准确地描述,可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也没比划出个所以然来,遂作罢,“后来也不知怎么伤了心,说着‘百无一用是书生’什么的,就跑出来参军了。”
      “所以他才教你白马篇,”君弦感叹,“尊师应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啊。”
      “可不是,”燕朔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带着我们师兄妹三个:燕南、我,还有舒青。我和燕南俱没有爹娘,舒青家在广武镇,有个做小生意的娘,专卖烙饼,手艺很不错的。”
      君弦似乎想到了什么:“先前你去广武镇上买的…”
      燕朔咧嘴一笑:“是她家的。方才舒青说的南师兄,便是燕南。”
      君弦道:“师兄该是个持重的,古人云长兄如父,你也不能同他讲?”

      君弦出了口,立刻觉得失言,这一句话说出来,好像他听得很是不耐,又不知要说点什么来补救,张口闭口犹豫多时,最后决心静静听着不乱插话。
      燕朔的表情顿时就冷了,却不是因为君弦:“我和燕南不和。”
      说罢,他换了个姿势,冷笑了一声:“我是奚人生养的,燕南原就不甚待见我,又比他会背书习字讨师父的欢欣,他就更不待见我了。”
      “更何况后来师父因我而死,我大约就是他的杀父仇人,恨不能除之后快。”
      君弦心里一惊,燕朔没管他,自顾自继续说。
      “生我那女子大约是奚人军中军妓之类的玩意儿,那日奚人战败,没理会她撤得利索。我师父撩开毛毡进了她所在的帐子,她见是唐军,便要掐死我,是师父把我从他手里夺下来。师父又见她是个弱女子,左右也无大碍,喊她走,她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后来师父收我作弟子,带我来这玄甲苍云军,再生父母,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燕朔顿了顿,望着远方的星子,好像在里面寻找属于他师父的那一颗。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你应是知道的,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一段时间,我们对阵奚人连败数月,损失惨重,我却毫发无伤地在军中,又是奚人生养的,难保不会有人想我是探子,明里暗里泄露军情。”
      “后来这样的声音多了,又逢连月战败士气低迷,那年落雪的时候,我师父在帐中自戕了。”
      燕朔闭上了眼睛,语气仍平和,只有呼气间微微颤了一下。
      “这事惊动了统领,将军中风气整顿了一番,后来大家便再也不提此事。”燕朔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情:“无怪燕南恨我,他该恨我。只是我一直想知道…师父他选择自我了断之时,也不知…是否还相信我。”

      君弦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像睡着了似的没有声息,并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心中五味陈杂,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我想他是信你的…”君弦想了又想,终是谨慎地开口,“知徒者不过师父…更何况,若是对你存疑,或许早把你绑了亲自审问。”
      燕朔干巴巴地笑了笑:“这话有理。”

      说罢两人俱是沉默下来,只有风在长城上呼呼地吹,忽然燕朔举起拳头轻锤了一下君弦的肩膀,笑嘻嘻道:“你若去长安当了大官,看在这身披风的份上,可多提拔提拔我。我还想当个大将军建功立业什么的,让他们都睁大眼瞅瞅清楚,我师父选的徒弟,绝没有庸的。”

      后半夜时燕朔又去长城上巡视了一轮,君弦困得抬不动脚,燕朔去四下拾了些柴禾,留了一小堆篝火给他,吩咐他遇事就用雪把篝火盖灭,燕朔见了,便知道要回来支援。

      可等他巡视一圈回来,君弦已经缩在墙根儿里睡着了,篝火还在噼噼啪啪地响,他身上裹着漆黑的大披风,毛茸茸地像个巨型的栗子。
      燕朔在长城上呆到东方的天空擦白,一边叹气一边把君弦放在背上背回去,君弦手里还牢牢地捏着燕朔递给他保管的酒壶,睡着了也不曾松懈。燕朔心想不错,这小子虽然睡着了,好赖省了他一只手的功夫。

      又过了些时日,年关终于要到了,君弦收拾东西辗转马车回长歌门。
      长歌门气候温暖湿润,临近年关了亦不下雪,只是各处都扎着红色的灯笼,也颇有些喜庆的氛围。

      君弦从船上下来,破天荒立在码头定了半晌的神才不至于走路打飘——太久不在长歌,竟然还让他晕起船来,若让沈静夜知道了,十有八九能笑死在当场。

      君弦把行李往自己的住处一放,整个人都松懈起来,好比一块冰化成了一摊水,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感受长歌门熟悉的气息。外头阳光明媚,水光潋滟,草地上落英缤纷,还有温顺的梅花鹿在其间走来走去,君弦恨不能在地上打个滚儿。

      可他没有,仍是老老实实地沐浴更衣,去沈钊那里问好,汇报这几个月来的所见所得。沈钊眉目带笑,是君弦前所未见的慈祥,甚至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欢欣与雀跃,他听君弦说完,便笑着让他好好休息,也去陪陪静师姐聊天,与她解闷儿。
      沈钊破天荒地没再絮叨这个调皮女儿的不是。

      君弦穿过回廊,见一男一女正在一处凉亭里等着他,正是沈静夜和李钧。沈静夜小腹隆起,竟是有了身孕。
      无怪李钧早早从天策府请辞回来,陪伴在她的身旁。

      许是家中照顾得好,沈静夜纵然有孕,人还和以前一样精神,几步冲上来要拉着君弦转圈。君弦和李钧都捏了一大把冷汗,忙不迭稳住了这位主子,不敢让他太过跳脱。
      沈静夜捏了一把君弦的脸,嗔道:“如何瘦了?”
      李钧在一边打圆场:“瘦是瘦了些,但君弦兄弟看起来比以前结实了,也更精神。”
      他一边说着,一双手不准痕迹地护在沈静夜身侧,好像他的妻子不是那个能上九天揽月下五湖捉鳖的侠客,而是一朵不胜风露的花蕊。

      君弦便知道沈静夜即使没有他在背后收拾,亦有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心中长舒了了口气,一块巨石轻轻地放下,可不知为何似乎又觉得有点空虚。

      后来沈静夜说要听君弦弹琴,君弦就摆了他的鸾凤琴在几案上老老实实地弹琴,沈静夜坐在一边,李钧像个小厮似的在旁边给她剥葡萄吃,有时沈静夜嫌葡萄不够酸,李钧就唯唯诺诺地自己吃了。
      君弦看着李钧窝囊的模样心里暗自发笑,见他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夫妻生活应是和睦非常。
      君弦双手抚着鸾凤琴,自然而然地拨出几个音,一边弹一边低声吟唱:“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沈静夜小时候很是喜欢这首歌,连带着古今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歌都熟悉非常,这大约是她身上最为浪漫温柔的一处。而如今李钧在身边,沈静夜竟然听着听着脸就红了,李钧不动声色地给她喂葡萄。
      君弦在心里偷偷的笑,面上却没有一点端倪,想及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未有着落,竟然难得地生出来一点想戏弄揶揄师姐的心思,可想想他师姐肚子里那尚未出世的师侄,且放过这一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