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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若要问:这天下,谁的琵琶最妙
      众人或赞七秀坊秋玲秋珑姐妹中的一个,或赞扬州乐坊的槿娘,零零散散的回答不下十种,若有大胆的,兴许还会说一句大明宫中的贵妃娘娘的琵琶最妙。
      可若问:这天下,谁的琴声最妙
      问一百路人,一百人都答:‘那自然是长歌门下君弦小先生。’
      事实上,这一百人中,真正听过君弦抚琴的人或许一个都没有。
      古有宋玉曰:‘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仅看这繁华的长安城中,有几人愿意千里迢迢奔赴长歌门,听君弦小先生抚琴还未可知。更不要说闭塞山野间,会有人大费周章,只为听他指间的妙音。
      君弦小先生之所以能得如此声望:一者,君弦师从于御前斫琴第一人沈钊大人,所谓名师出高徒;二者,他弱冠之年便能弹奏长歌门下崖牙所藏、传自前朝的‘鸾凤琴’。相传此琴有灵,除非琴师与琴智趣相投,否则任谁弹奏,鸾凤皆不鸣。此琴除了君弦,还无人弹过,可见那鸾凤琴大约已经心许了君弦做主人。崖牙曾听过他的琴,有赞曰:‘其声如鸾鸣震九霄,龙吟分四海,以弱冠之年,鲜有再出其右’。
      而那君弦本人,容貌亦昳丽无双,面如冠玉,眉如远山,活脱脱一个俊俏多情的公子。”

      “咳咳…”君弦放下墨锭,用袖子捂住嘴佯咳了两声,“静师姐,我读的书少…这昳丽无双…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吗?”
      他话音刚落,就接了沈静夜两下笔杆敲头。
      “你都不读话本,哪里知道现在流行的写法。用昳丽形容女子哪个不会,就是要写来形容男子,方体现我的匠心独运。”
      沈静夜搁下毛笔,对这一段显然满意。她不怎么端庄地伸了个懒腰。夜里凉风习习,吹得窗帘轻轻飘起又落下,连着沈静夜不肯束好的鬓发也飘来飘去。
      君弦瞧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似乎无可奈何,忧郁得肩膀都垮下来,手里还在一圈一圈磨着墨。

      沈静夜此人,是君弦的授业恩师、御前斫琴大师沈钊的爱女,也算是他半个救命恩人。想当年若非是沈静夜执意要去扬州城里看花灯,见到了和同乡一道在路边乞讨的君弦,把他带回长歌门,被沈钊收作弟子,他现在大约还是扬州城里一个落魄的乞儿。
      因而君弦和沈静夜某种意义上也算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沈静夜与他犹如一对亲姐弟。静师姐从小就有一身侠客气息,完全不像她名字描述的文静,因而自小深得长歌门中一众孩子的崇拜——御用小弟却只有君弦一人,连带着君弦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她小时候长得高、力气也大,带着君弦爬山逮兔,俨然一副山大王的架势,君弦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好比服侍山大王小妖喽啰。
      然而这喽啰也不太忠心。两人犯了错事,君弦一定是首先诏安的,沈静夜对他威逼利诱都不好使。尽管事后的罚抄罚站大多是君弦一个人担下,沈静夜在一旁无所事事,可她老觉得输了一口气,浑身都不痛快。
      “…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小时候的沈静夜不止一次这么趴在窗台上问君弦,这时候的君弦多半忍着闷热,在屋里汗如雨下的罚抄。
      ——他们都明明都知道罚他们的韩先生吉婆婆过两天八成就忘了。可每次只有沈静夜翻窗出去游荡,君弦永远在乖乖地受罚。好比一根用绳子系在小树苗上的老牛,从不敢越雷池一步。他这种有人管和没人管始终如一的乖顺,可能是沈静夜童年时期最百思不得其解的迷题。
      沈静夜思了这么多年,君弦始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顺模样长大。她也终于审美疲劳了,觉得他这师弟莫非天生就是这样无趣。
      君弦每日卯时而起,衣着腰挂和床铺一道打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褶皱,然后去练琴、温书、用早饭,是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夫子最喜欢的学生。按理说这样的君弦绝不会得沈静夜喜欢,大概还会觉得他左右逢源奉承师长愚不可及。

      沈静夜想了想,用笔饱蘸了君弦磨得恰到好处地水墨,又挥笔写道:
      “这君弦拜入长歌门下,实是托了老师沈钊女儿沈静夜的福。
      彼时君弦还是个身长不足水缸高的小童,唯唯诺诺、亦很胆小,日日跟在沈静夜身后。沈静夜便带他游山玩水,上天乘风筝,下湖划竹筏。有一日两人游玩至翠湄居,沈静夜便带着君弦去后堂瞧瞧崖牙收藏的古琴,因那‘鸾凤琴’上雕着鸟似的纹样,两个孩子便把它取下来。沈静夜拨了两下,不响,便递给君弦,君弦一拨就响了。恰逢崖牙听说两个孩子在此,急忙慌冲进来,见到了君弦拨琴的一幕,大吃一惊。随后君弦便在长歌门有了名气,被沈钊收作弟子,精心琢磨琴艺。”

      君弦还在专心研墨,视线直直地落在墙上的一篇书法上,如老僧入定般心如止水。他早知道沈静夜以他为主角写过不少话本,使得他的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起初还有些尴尬和害羞,后来便是眼不见心不烦。
      沈静夜的故事多有些夸张传奇之色,以她自己的话说便是:“我要是写你头悬屋梁囊萤映雪,战战兢兢十数年,琴艺方得大成。恐怕一个读者也没有。”
      再者真要沈静夜写些练琴的事宜,她恐还写不利索。说来让人感慨,沈静夜的爹虽是斫琴大师,她自己的琴艺却只刚刚入门,要去写更高深的指法和琴谱,绝对是不行的。然而她剑术倒是不错,其次便是写话本了。
      “静师姐若是能把写话本的功夫省一半下来练琴,现在琴艺约摸已经大成,师父也不会成天唉声叹气了。”
      君弦手里研墨,没看沈静夜,忽然就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了一声。
      “好好磨墨,烦不烦啊,”沈静夜听着他的沧桑感慨,笑骂了一声,“你莫不是被我爹教傻了?”
      “…怎么可能。”
      “我看你是真的傻了,”沈静夜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拍了拍君弦的胳膊让他停手,君弦回头看他,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沈静夜盯着他的脸,想起什么了是的蓦然皱起眉头,“你要不是傻,我家那老头子一时犯浑让你去塞北,你怎么就真的去了?”
      君弦愣了一愣,好像很疑惑沈静夜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不是说过了吗?师父找了高人算卦,说怕我的生辰冲了新来的姐夫,因此先去北边避一避,也可参悟阳春白雪曲中的深意。”
      “…哎…你这个傻子。”沈静夜拧着眉头盯着他,忽然就有点泫然欲泣的味道。
      沈静夜一贯是个没心没肺的嬉笑模样,君弦一见她这个表情立刻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哄她。沈静夜果断地挥开他的双手,自己攥着袖子豪放地擦了一把。
      “你就是傻,”沈静夜骂他,“我和钧哥都和你亲厚,哪有什么八字相冲,分明是有人看不顺眼你,吹了我爹的耳风。你为什么这么傻,也不跟我爹说,就自己乖乖地答应去边关待着,明明你是他教得最好的徒弟。我看你就是小时候饿坏了脑袋!”
      沈静夜神色激动,最后一句话已是说得不妥,甚至很有些冒犯的意思了。
      可君弦脸上却一丝不悦也没有,仍是温和地注视着沈静夜,一言不发地看她激烈颤抖地肩膀渐渐归于平静。
      “我就知道,静师姐对我最好啦。”他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沈静夜肩膀上,“我哪有什么好,只不过是个街上捡的小孩儿,那些名声在外…咳…也都是托了师姐的福。我也觉得是时候外出游历一番。只是没想到恰好赶在这个时候,有点遗憾没法看到静师姐成婚的样子。”
      他模样愈是温和,沈静夜心里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越是翻涌,眼眶也热起来,甚至眨眼的时候会落下一两滴泪。
      按说君弦这乖顺的模样绝不是得她喜欢的类型——大约是他们一同长大,和君弦靠得太近,她太知道这个年轻人的乖顺并非左右逢源,更像一种天生的体贴和无私,她心里有无数次为他打抱不平。可他们终究是两个人,君弦不可能永远地活在她的保护之下。
      “君弦…”沈静夜深吸了一口气,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君弦,“我待会要去宁师姐那里,你背我过去?”

      ——南省的风俗,女子出嫁,常是娘家的哥哥或者亲信之人背上轿子。若是君弦不走,背沈静夜上轿子的人大概是非君弦莫属。
      奈何等她出嫁那一天,君弦大概是没缘分亲眼见到。

      君弦微微弯下腰背,露出并不算太宽阔的肩膀。沈静夜身材高挑,君弦只比她高一点儿,不过沈静夜好动,身材很是苗条,趴在君弦的背上轻飘飘的。
      千岛湖里的荷花已经过了最盛的,还剩几瓣将落未落的垂在莲蓬上,荷叶干巴巴地卧在一边,荷塘和河畔俱是静悄悄的,夏虫过了时节,所有的声息似乎都消沉了下去,夜里风倒是很清凉,风一动,沈静夜的鬓发垂下来落在君弦的脖子上,痒痒得很。
      可他却笑不出来,沈静夜趴在他背上亦是一言不发。君弦踏在长歌门的廊桥亭台之间,这地方他走了十余年,熟悉如呼吸般,他不禁回忆起他和沈静夜都还年幼的时候,静师姐也是这样背着他走过亭台廊桥,风中浮着新开荷花的香味,轻盈地落在静师姐的鬓发上。
      两人走在夜风中,像小时候一般如耳语般低低地彼此说着话。
      “你几时启程?”
      “明日就走。”
      “这么急?”
      “是呀,船家催得紧。可怜我见不到静师姐嫁人的红装。”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要惹我哭!”
      “岂敢岂敢…”

      说是说隔日再走。
      卯时,君弦已经从床上爬起来,背着早先收拾的小包袱,乘着月光出了院门。天还未亮,远山缝隙里透着一丝不太显眼的日光,长歌门静悄悄的,船夫坐在码头边叼着一杆水烟看月亮。
      行船时风大,船家给了君弦一个斗笠,他站在船头,衣衫被风吹得扑棱扑棱飘动。此去经年,不知再回来又是何年何月,或许静师姐孩子都要满地跑了。
      君弦既不舍又惆怅,书箱里还留着沈静夜最初写他的话本聊以慰藉。但他不想让沈静夜知道,大约是平时太过一本正经,面对这般大悲大喜的场合,难免不知所措,倒不如直接避开。

      行船又换马车,他乘着大唐的山山水水一路北上,足足走了有半月,过了太原城外,隐隐见到前面山路上飘着一丝绒绒的白雪。

      再往前走,天就冷了,朔风冽冽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巍峨高耸的雁门关已是矗立在眼前。

      沈静夜心中的君弦,大概是个温吞老实到有点木讷的人,但同时他又是个极通透的,一点不张扬,因而深得师父沈钊的重视。
      ——以沈钊那般地位本事的人,哪会相信旁的人说君弦的小话,君弦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只是这一切,师徒两个都没打算向沈静夜坦白。
      沈静夜热烈而单纯,天真犹如赤子,沈钊和君弦都希望着若是能够,让她永远这样才好。
      君弦则被沈钊寄以厚望,顺带着有了更加严苛和责难的态度。沈钊虽是御前斫琴第一人,奉在翰林院,专于文艺,满腹治国安邦之论无处吐露,颇有些怀才不遇的意味,不惑之年收了君弦为徒,便把这一门心思全全寄托在了徒弟身上。
      幸而君弦足够聪慧,令他大为惊喜和满意。奈何沈静夜跳脱,徒弟满腹经纶还未有伯乐赏识,沈静夜的话本已是传抄街头巷尾,惹得鸿儒白丁都知道了君弦和他的鸾凤琴。沈钊原本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更不甘让君弦栽在同一条沟里,索性将他送了出去。
      这一送,就送到了北方的边关之地。
      雁门关乃是玄甲苍云军所在,端地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远不同长歌门中日日温书听琴、流觞曲水的雅致。
      君弦此番并非白身前来,因沈钊背后的运作,他身上还带着推荐的书信。或许是因为天气恶劣,这里的人说话似乎都有种粗粝的口音,君弦去一个玄甲大汉处领了个参军的职务,又去一个被玄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那里领了物资。他一副轻飘飘的书生打扮,人家都懒得抬眼多看他。君弦愣了一下,后面排队的年轻人就已经发难了。
      “你是新来的?这般磨磨蹭蹭。”
      君弦作揖告了个罪,抱着东西退到一边。
      那人的视线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笑道:“该不是来当兵的吧?瞧你这身板,撑得起玄甲吗?”
      君弦躬着身说非也,来此担任参军一职。
      于是那人傲慢地点点头,自顾自走了。
      这年轻人面容俊朗,线条凌厉,不像纯汉人的血统,加之身量瘦长,一副刚过弱冠之年、似乎还在抽条的年纪。可他说话时周边的将士无一人做声,君弦猜想他在军营中应是很有些分量的。想了想,君弦悄悄地拉了一个旁的将士来问,谁知那人缩了缩脖子。
      “你是新来的有所不知,”他话语间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忌惮,“这是破阵营的偏将燕朔,奚人生养的,人很是凶煞,小小年纪威风赫赫,手下的兵亦和他一样凶煞,定要少惹他。”
      君弦听了,暗暗吃惊,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脸上稚气仍未脱尽,猜想他是哪家显赫的将门之后,骄矜些也说得过去,没想到是这种缘由,心里竟然忍不住敬佩起来。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能以如此年纪爬上来,出去老天生养的过人之处,必然也是品尝了无数的汗水和苦楚。

      往后几日他在帐中跟着前辈学着整理军中的文书,再用他一手精致漂亮的柳体,将军中的大小事务一一记下来。奈何军中除了他再无第二个风雅之人,无人见他词藻的精湛,亦无人听他夜里独自鸣琴。
      然而他并不感到孤独。
      雁门关入夜后有一种充满荒凉感的寂静,除了风声和篝火燃烧的毕剥声,没有鸟叫亦没有虫鸣。君弦在夜里放下营帐厚重的羊毛毡,坐在床上抚琴。鸾凤琴在他的指间轻轻地吟唱,唱过卓美人腕间的琼浆,唱过嵇康手中凝结的悲壮。
      他的琴像一只在雪中独鸣的鸾凤,举目无朋,所及只有天地间的寂静与白雪。
      有时候君弦会想这是否就是高山流水琴音的奥妙所在,曲弥高和弥寡。所以,沈钊送他来边关苦寒之地,是欲磨炼他的心境?又或是令他多结交一些将才,以中和儒人的酸气?

      一天清晨,君弦眼还未睁全,拎着擦脸的布巾从外面倒了洗脸水回来,脸上手上冒着残存的热气。
      天还没亮全,白白的暮霭映着雪,人、柴火和石头都变成了其间黑色的色块。
      君弦忽见两个身着玄甲的年轻人弓着身子在营帐附近的围栏旁乱窜,像两支机敏的箭头,嗖一下窜进了他的帐里。君弦吓了一大跳,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连忙把盆和毛巾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去掀帐子上盖着的羊毛毡,可羊毛毡被从里面捏得紧紧的,君弦左右都拉不开,期间还从帐中穿出年轻人小声的哀嚎:“小兄弟,你千万莫要掀这毡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望你举手之劳,救我二人一命啊!”
      君弦愣了一下,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身着玄甲的瘦高汉子已是气势汹汹翻过围栏,一句话没跟君弦说,一把掀开他的帘帐,擒住刚才两个跑进去的年轻人的后颈,犹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脚下不带停顿地往训练场过去。
      两个年轻人带上一身玄甲,少说有二三百斤重,可在那瘦高汉子手里就像拎着两只鸡一般轻松,看得君弦心惊肉跳,半晌还站在原地。
      忽然那瘦高汉子恶狠狠地回头,对君弦道:“包庇这两个懒虫,你也应当同罪论处,午时后去训练场,找我领罚。”
      ——这一转头,君弦恰好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那天对他出言讽刺的燕朔。

      君弦暗暗叫苦,心道这简直是天降横祸。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身在雁门关,他自然没有忤逆燕朔的道理。

      午时后,君弦紧巴巴地捏着时辰,料理完了本日的文书工作,步伐沉重地往训练场走。待他走到训练场,才发现早上那两个神色慌张的小兄弟早已经立在一旁,两人各自举着一块巨石在训练场边上扎马步,小腿肚子抖个不停,不知已站了多久。纵然是冰天雪地的时节,汗水还是一滴一滴从他们额上落下,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坑。而那燕朔则气定神闲松松垮垮地坐在旁边的一条板凳上,背靠木桩,整个身子都扭成一个不雅的姿态,他满嘴油光,想来是刚吃过饭,嘴里还叼着一根芒草,正在剔牙,见君弦来了,也没扔下芒草,只用眼神示意了一旁一块稍小的岩石,又用眼神示意了那两个举着巨石正在扎马步的小兄弟。
      君弦心里咯噔一下。
      他自小在长歌门长大,剑术比不上沈静夜,到底还算是个练家子,可他修习的武功走得俱是轻灵的路数,琴剑相加也才数两,不像那块石头,一看怕就有几十斤。
      君弦面色发青,燕朔却不为所动。
      他只得深吸一口气,又调息了数个来回,硬着头皮将那岩石搬来举过头顶,站在那二位将士身边扎下马步。
      他的岩石较那二人小得多,受罚的时间应也短得多,可他毕竟从未练过这个,因此不过数息之间,君弦的胳膊已是酸麻疼痛得不行。
      如此勉力坚持了一会儿,那燕朔忽然站起来抬腿走了,迟迟不见回来,如此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君弦已是汗如雨下,头晕眼花,仅仅凭着意志站在那里,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昏过去。反观那两个苍云军的将士,除了面前汗水砸出的小坑多了些,状态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石头仿佛越来越沉,连落在上面的雪花都渐渐有了重量,君弦隐约感觉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究竟还要多久……
      他有些绝望地想着,仿佛眼前的天地也要旋转起来。
      就在他眼前发黑之时,忽然胳膊一轻——君弦才发现燕朔不知何时回来了,轻飘飘地接下他手里的巨石往旁边一扔,让那两人也散了。
      那两人走的时候眉目里满是悔恨和愧疚,对着君弦作了两个大揖,为早上的事情道歉不停。
      君弦点了点头,实在没力气说旁的话,他本是注意仪态的,可全身都脱了力,那两人一走,他就噗通一声瘫坐在地。
      可旁边忽然传来燕朔压低的笑声。
      君弦很有些莫名,他用抖个不停地手指揩掉额头上的汗水道:“…将军为何发笑?”
      燕朔回道:“…嗯…没什么。”
      然后笑声更大了。
      于是君弦更加奇怪了。
      大约是他的表情太过纠结,燕朔在笑声里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师父说读书太多的人都有些傻,今日见了你,果然名不虚传。”
      君弦无端被人说傻,语气有点冷硬:“何出此言。”
      燕朔一边笑一边摆手:“别生气,我不是骂你。我是说…你特别老实,要不是你这么乖乖地受罚,让他们心生愧疚,只怕我一转身,那两人眨眼之间就能跑得不见一根白毛。”
      君弦何其通透的人,燕朔话说至此,他已隐隐明白了个大概。
      “所以传我过来受罚,就是为了让那二人不中途逃跑?”
      “你挺聪明的嘛,只不过我在军中呆久了,没料到你体格这么差。我身为偏将,总有别的事,况且人有三急,总不能一直看着,我那时又刚吃了一顿饱饭肚子正胀,你知书达理的,多体谅体谅我?”
      这话说得可谓是十分粗野不雅了。
      若和燕朔说话的是沈静夜,此时大约剑都已经出鞘架在燕朔脖子上了。可君弦却没有。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又索性躺在了雪地里。
      燕朔原本在那儿等着他发脾气,把拳啊剑啊什么的一样样招呼过来。其实他对君弦并没有恶意,却非常好奇,连他生气的模样也好奇。可等了半天,人家一点反应也没有,最后只等来了棉花似的一句:“下次若再这般,我便要向统领告状了。”
      燕朔简直目瞪口呆:“你怎么都不生气?”
      “你想我发脾气?”
      “…有点。”
      “……”

      君弦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索性闭了嘴和燕朔在冰天雪地的户外大眼瞪小眼。
      互相瞪了一阵,燕朔似乎心虚起来,主动问他:“累坏了吧?可还能走动,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说罢也没打算听君弦回答,自顾自把他从雪地里弄起来背上就走。
      他刚才明明还很期待着君弦生气的样子,这下又有点心虚,怕他真个生气收拾不住,动作都变得客气,好在君弦似乎是个相当既来之则安之的主儿,趴在他背上也没说什么,像只羊羔似的乖乖被他弄了回去。

      回去以后仍不觉得,到第二日,君弦就实打实地浑身酸软摊在床上起不来,那深入肌理的酸痛仿佛被巨石迎面碾碎了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勉强挂着平静地表情收拾今天的文书,心里大约是有点怨燕朔,可他自己也知道,怨也无用,就是燕朔真的遭了报应,早起被敌人射了个对穿,他的疼还是疼,酸还是酸,不若就这么等它过去,权当无事发生过。

      君弦记性很好,忘性亦是好得可怕。
      小时候他和沈静夜一道开智启蒙,读过的书几乎过目不忘,哪怕过了十天半月沈钊再考他,依然背得一字不差。可沈静夜在他的书里放杨树花作毛虫吓他,哪怕君弦着实受了惊,当着众人的面结结实实摔了个惨,隔天也能忘得一干二净,继续在静师姐身边泰然自若。
      沈钊对此很是满意,认为君弦一心治学,旁的根本不入他的眼。
      自从收下了这么个弟子,对沈静夜的唠叨都少了许多,一心的抱负俱是放在了君弦的身上。

      这厢君弦在军中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干着参军的职务,好些日子没再见燕朔,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他也没挂在心上。

      只有一次玄甲军在奇袭中大胜归来,又值重阳的时节,当兵的没有喝酒登高的雅兴,薛帅便下令,处巡逻放哨不可松懈,其他人可轮着休沐一阵。
      说是休沐,亦有不少将士家便是苍云,其余无可去之处,索性就在大营前的空地上支了几口大锅,一群人聚在一处胡吃海喝,有人喝高了,当众跳起秧歌,大家俱是一边笑一边叫好鼓掌。
      破阵营的几位偏将聚在一起喝酒,左右却不见燕朔的身影。君弦找了几位同僚打听一番才知道他做了错事,正在冰室里反省。
      君弦有些莫名:“我们大胜而归,他做了什么事情,要在这个时候反省?”
      同僚道:“本来还能更好些。因那燕朔是破阵营里极凶煞的,就把俘虏交于他审讯,谁知他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说,还给人弄死了,据说死状很是凄惨。统领责他不该意气用事、误了大局,罚他不吃不喝在冰室里反省呢。”
      君弦皱着眉头叹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入夜后空地上的人群散得七七八八,余下的或抱着扫帚扫地、或收拾先前留下的残羹冷炙。君弦裹着厚重的披肩,小心翼翼地进了内堡,因他在雁门关待了一些时日,大家都面熟,更是休沐时间,也没人有心思问他干什么去。
      他就这么孤身进了内堡,顺着回廊跐溜跐溜地往冰室里滑。
      纵然呵气成冰,他仍是擦了一把汗,若非身怀长歌武学,还能青霄飞羽跃出去,君弦还真怕这么一下去,再上不来了。
      刚滑到底,他就瞥见一个身着玄甲的女子,吓得君弦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叫出来,女子正闭目打坐,没见到他,君弦就蹑手蹑脚地躲在柱子后面看她,说来也巧,他才没看多久,那女子便睁眼起身,长叹了一口气,一招扶摇直上几个来回间跳了上去。
      君弦放心了,在冰室里转了几圈,果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燕朔的身影,他亦是闭着眼睛在那里打坐,君弦拍了拍他的肩膀,燕朔睁开眼瞧他,他赤红的双眼和戾气未消的眼神吓了君弦一大跳,才算知道为什么旁的人总说他凶煞,先前只觉得恣意无礼些,现在这个样子,倒真有点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了。
      君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燕朔面色很差,压低声音凛凛地问:“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君弦被他一问,想了想,依然不知怎么解释,索性从厚重毛裘紧裹着的胸口掏出一个油纸包的饭团来,送到燕朔眼前。
      燕朔挑起了一边眉毛:“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受得住和我同罚?”
      君弦叹气:“所以趁现在无人,你赶紧吃了我赶紧走。”
      燕朔仍是盯着他不放,语气咄咄逼人:“你可怜我?”
      君弦听得出他的激动,此时此刻实在懒得和他吵架,一耸肩平静道:“那天你背我回去,我便送点吃的给你。”
      燕朔还是不甘:“那天本来就是我一时兴起要罚你,哪有什么报答之说。你为什么要过来?”
      君弦又是紧张,又是对他追问不休感到不耐烦,加之燕朔正在受罚,没了平时的威风让君弦乖乖听话,因而他并不答话,剥开油纸直接把饭团塞进了燕朔嘴里。
      从锅里出来了这么久,米饭早就冷了,全靠君弦一路捂在胸口才带了一点体温。燕朔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君弦居然在他面前造次如此,但他开动牙关嚼了嚼,又觉得味道不错。
      君弦静静地盯着他吃完,收了油纸转身就要走了。燕朔这时候拉住他,他在冰室里不知呆了多久,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气,冻得君弦拼命地哆嗦。
      燕朔松开手换了个姿势,不再打坐了,而是支起腿随意的坐着,在冰室里本来是极不舒服的,可看他的模样,却依然像那天坐在训练场旁边的石头上剔牙似的随意。
      燕朔道:“你陪我说说话吧。”
      君弦浑身仍然绷得很紧:“…我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燕朔道:“那你快把油纸藏起来,只是过来看看还不算违背军规,不用受罚的。”
      君弦好像有点安心,又觉得燕朔先前渲染得那么严重,该是故意吓他,心中有点不忿,但他修养好,仍是耐着性子问:“…好吧,你想说点什么?”
      燕朔道:“你不想问问我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的?”
      君弦道:“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的?”
      燕朔一时语塞,叹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啊?”
      君弦道:“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你愿说便说,不愿说的,难道我问过你就会说?”
      燕朔被他堵得无言,像老牛似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粗气,自我平复了一阵,盯着冰室里一朵长在冰雪上不知名的小花,感叹似的道:“其实我熬了几宿没睡了。”
      于是君弦继续平淡无波地问他:“你为什么几宿没睡?”
      燕朔把胳膊往脑袋后面一架:“审讯俘虏啊。”
      君弦道:“其他人说你把他们弄死了,弄死人也要那么久?”
      燕朔道:“那当然不用,但让人死前感到恐惧、畏惧死亡、彻彻底底诚心诚意地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君弦道:“所以你是故意的,并非意气用事?”
      燕朔道:“那当然,早在当年师父…”
      他像是忽然梗住了似的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君弦听见燕朔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毫无预兆地换了一个话题:“看你平时无欲无求似的,让你干嘛就干嘛,难道你长到这么大,就没个梦想什么的?”
      君弦点点头,脸上一贯淡然的样子似乎忽然焕发出一点光彩来,眼睛里也有了更多的活气,他几乎是带着虔诚地轻声道:“有的。”
      燕朔问:“是什么?”
      君弦认真而缓慢地回道:“平奸邪之事,扶正世之风。”

      君弦以为燕朔听不懂。
      可燕朔不仅听懂了,甚至露出了笑意。
      他说:“这个话我爱听,以前师父常常读给我听,像什么‘白马饰金羁,连蹁西北驰’。”
      君弦喜出望外,连燕朔那凶煞的脸都变得顺眼了:“知道陈思王的《白马篇》,需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应当的,”燕朔颇有些得意的神色,“也不看我师父是什么人。”
      于是君弦顺势问道:“尊师是什么人?”
      燕朔却又梗住了,空气像是凝滞住了,君弦能感觉到耳边燕朔变得沉重的呼吸和不断起伏的胸腔,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紧紧地捏住燕朔怀里的那颗心脏,这个瘦高的年轻人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再过了一会儿,君弦感到肩膀上多了个重量,扭头一看,竟是燕朔放肆地靠在了上面。
      “起来,我要回去了。”君弦努力挪动肩膀,燕朔的脑袋,似乎非常地沉。
      “我几夜没睡了!你知书达理的,给靠一会儿嘛。”
      “天晚了,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燕朔就着靠住君弦的姿势,伸手摸了摸他包裹在厚厚毛裘里的胳膊,没头没脑地问:“你冷吗?”
      君弦道:“还可以。”
      燕朔道:“近日都在休沐,左右没有事情。你知书达理的,又不冷,不如就在这陪我一夜。”
      君弦:“……”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发在微博的,不过感觉会很长,还是转移到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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