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李钧是个好人,将门之后,就职天策府,从出身门第看来,和沈静夜门当户对。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得了沈静夜赤诚的一颗心,愿与他牵手共度余生。

      不同于沈静夜活泼逃脱,爬树上房俱是一把好手;李钧不善言辞,看起来甚至多少有点木讷,但人却扎扎实实的,武功亦是,为人亦是,算得上是君弦之后颇得沈钊青眼的一位后生。

      唯美中不足的大概是李将军对音律歌赋知之甚少,丝竹之声不入其耳,对爱马的各式嘶鸣响鼻倒是如数家珍。据说沈静夜于他生辰之日剪了他的马尾,在沈钊的手把手教导之下,好容易斫出一部琴来,要教李钧弹琴:谁知李钧摸着剪秃噜的马尾丝弦,面容呆滞眼神悲戚,望着沈静夜的目光中说不出的委屈。沈静夜大惊失色,才知道李钧爱马如痴,此后再不敢对马兄不敬。
      此外,李将军年少时入了军营,不多时便把私塾先生授的字还了大半,倒还能读书写字,只是那字迹拙劣不堪,放到长歌门,怕还不如书院里的孩子,沈钊见了也要摇头。沈静夜便有了别的活计消遣——教李钧写字。
      她拈着笔窝在李钧身前,让李钧用手捏住她的手,感受她用笔的气力。李钧乃是一届武将,比君弦高得多,两人贴在一起,李钧堪堪能把沈静夜抱在怀里。想别人家多是郎君教夫人写字,她家刚刚是反的。可李钧敬她爱她,从不因沈静夜是女子便要小看她,若不是她如今怀有身孕,李钧以往与她过招时都不敢有所留手或是敷衍。

      是以当初把君弦送走,不过是借了李钧的一个由头,以他耿直木讷的性子,和谁都难生出嫌隙来。君弦心中通透,有时看到李钧望向他愧疚的模样,不免还有些好笑。

      君弦要留在长歌过年三十和初一。李钧年前便携着沈静夜回家见了二老,沈静夜又怀着孕,李钧便陪她一道留在长歌。
      君弦、李钧、沈静夜同沈钊四人围坐一桌吃了年夜饭,席间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君弦尚还克制,沈钊却难得有了几分醉意,一贯严肃的面容变得生动起来,不似御前庄重文雅的斫琴大师,更像一个寻常人家唠叨的老父,他抓着李钧念叨了很多诸如好好照顾沈静夜的话,几乎连她小时候上树捉鸟跌断胳膊的事情都要抖出来。后又自饮自酌了几杯,便开始思念起亡妻来,说得几欲落泪,坐也坐不稳。
      君弦知道他醉得有些深了,该扶回房里休息,人还没站起来,李钧已是先一步扶起了沈钊,一手还压着君弦的肩膀对他道:“君弦兄弟,你且休息,我来照顾岳父。”

      往年这沈钊醉了,照顾他的多是君弦,可李钧比君弦高得多、力气大,论亲疏似乎也更加不同,君弦说不出拒绝的理由。

      李钧不熟悉路,沈静夜便去引他,留下君弦一人对着满桌的杯盘愣了一会儿,讷讷地收拾起来。
      不多时沈静夜回来,只身一个人,君弦笑着问她:“姐夫呢?”
      沈静夜也笑着摇头:“喝多了,还强撑着要照顾我爹,刚才差点吐了我一身,就让他去休息了。”

      师姐弟二人相视一笑,予无声中达成了约定的默契,他们并着肩,在长歌门的亭台廊桥间慢慢地走。
      水中的荷花已然萎得一干二净,一点痕迹也无,倒显得水面宽阔起来,一丝风吹过,便能激起连片的褶皱,偶尔有一两条鱼在水下吐个泡泡。天愈冷,鱼也不爱动,只静静地停在水下,犹睡着了一般。
      沈静夜脚步比君弦快,走走便到了君弦前头,君弦怕她迎头吹风,连忙解了披风给她围上,沈静夜反而不高兴:“我哪有这般娇惯!”
      君弦也不恼,低眉顺眼默不作声的模样,沈静夜脾气急,嗔了两句一般也就消停了,他们仍是并肩在廊桥上走。
      这一对师姐弟,看似是君弦处处迁就沈静夜,沈静夜心里却知道,这看似软和的师弟有多油盐不进,他决定的事情,从没有人改得了。

      微山书院收罗各地学子,此时正值年关,几乎全都背上行囊、架舟船归乡与家人团聚,虽说楼上挂着春联灯笼,却总有一日人丁稀少的寂寥感。沈静夜和君弦走过的时候,偶尔遇上一两个长歌弟子,对他们作揖问好,沈静夜点点头,眼里又有了笑意。
      “君弦长果真大了,”她没头没尾地感叹起来,惹得君弦一头雾水,“你小时候最怕过年了。”
      树梢上有几个灯笼被朔风吹落,沈静夜想捡,被君弦抢了先,她就站在一边,拢了拢披风道:“小时候大家陆陆续续坐船回家,你就躲进万书楼里装作专心看书,时不时还要扒着窗户眼巴巴地往下面看。”

      君弦颇有点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干咳了一声,含蓄地打断了她。

      沈静夜却没有遂他的愿:“那时候别人有家回,有爹娘念着,你一个人的艳羡和委屈,我全都知道的。”
      君弦更是尴尬了,蹲在地上,手里还拿着被风吹破的纸灯笼,忽然就有点不想站起来。
      沈静夜柔软却坚定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转而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按理说君弦早已成年,沈静夜纵然是他亲姊,摸头也不大合规矩。
      ——可沈静夜从来不管这些,她想摸便摸了,哪怕是老天要压她,她也未必会改。

      她对君弦道:“你这小子,总是想得多,又不肯说。我纵然和钧哥成亲,我也好,爹也好,钧哥也好,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无论有了什么事,都是不会变的。”
      君弦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他的肩膀颤抖着,双腿发软,握紧的手指把灯笼捏成一堆废纸,有几滴水啪嗒啪嗒落在上面,洇湿了一片。
      沈静夜没有催他站起来,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蹲下来捡地上被风吹破的纸灯笼。
      她了解君弦,一如君弦了解她。
      过了好一会儿,君弦才哑着嗓子道:“师姐,我想回塞北雁门关。”

      ——“回”雁门关。

      “臭小子,”沈静夜把手里的灯笼团了团,捏成一个小纸球扔过去,打在君弦背上,骂道,“你才离家几天,就一口一个雁门关,塞北那么好玩儿?连你都疯成这样。”
      “好玩儿倒也说不上,”君弦摸了摸下巴,终于舍得站起来,顺便将沈静夜也从地上拉起来,“雁门关的雪很多,除了黑色的城墙,总是白茫茫的,冷得很,没有蚂蚱,野外的兽类也比较凶猛。”
      沈静夜噘着嘴:“长歌门一年四季都不下雪。所谓‘瑞雪兆丰年’,连雪都没有,算个什么年?”
      “哎…”君弦苦恼地掸掸袖子,“如今我根基尚不大稳,约摸过个几年?等我那师侄能下地跑了,让钧哥捎你们一家过来?”
      沈静夜听了,鸡啄米似的点头。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各自睡下不提。

      日头没过初五,君弦去沈钊处辞行,说军中事务繁多,他又是新手,需得早去才周全。沈钊对他向来是一百二十个放心,恐君弦太过操劳,还嘱咐他注意身体,不必太过为难自己。
      君弦走的那天,沈静夜拉着李钧去扬州看灯市,不见人影,话也没留。他便一早在鸿鹄院辞别沈钊,独自上路。

      马车行至塞北,君弦从厚重的斗笠下面探出头,看见鹅毛大雪从天上落下来,不多时就在手上落下厚厚一层,如柳絮般轻软,冻手得很。君弦连忙把手收回来,钻回车里哆哆嗦嗦地朝手上呵气,呵出的气化成一片白雾凝在睫毛上,眨眼又成了霜。黑黢黢的城墙上镌着不知哪朝哪代书的“雁门关”,在大雪中仍清晰可见。

      车夫在苍云堡前放他下来,只见他熟稔地打包了行李,牵着马慢慢地朝营中走去,沿途有扫雪的苍云弟子跟他打招呼,还问君弦如何回来得这样早。
      历上开了春,雁门的积雪依然厚重。君弦收拾好东西,去军需处领了木柴生上火,毛毡厚重,不多时帐子里就涌出一股闷热感,他感觉手脚方才慢慢回温,又烧上喝的水,长出一口气。
      顶头上司休沐未归,君弦就把先前书写的卷宗方案整理了一番,左右想不出别的事,空闲得有几分尴尬。

      帐外白雪皑皑,帐里生着碳,又闷又热,君弦思忖了半刻,便背着琴想四处走走,寻一清净地拨弦弄调,免得手生。行至长城脚下,忽然见有人在城墙上挥手并大声喊他,他驻步,那人几步奔下墙来,一拳捶在君弦肩上,差点没把他捶趴下。
      “你回来得可真早。”燕朔冻得双颊都红了,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说的话也糊成一团。
      “我头回当差,总觉得离开太久心里不踏实,”他见燕朔冻得发抖,惊道,“你们在干嘛,如何冻成这样?”
      燕朔不答,盯住他毛茸茸的围领看了半天,忽然“嘿嘿”贼笑了两声,摘了手甲,一双冰凉的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要塞进君弦衣领里。
      君弦一惊,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嗖嗖的冷气,鸾凤琴已然抱在手上,琴弦嗡鸣间施展出疏影横斜的招式,刹那间人就退出去了几步远。
      燕朔满脸的无奈,戴上手甲、摇着头老气横秋地抱怨:“你还是如此无趣。”
      君弦无言,见燕朔冷得厉害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反而像是没有同情心,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挣扎了片刻,终是退让了:“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取暖,塞在别人的衣领中…实在不成体统。”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燕朔把手塞进他衣服里不合体统,难道他们二人牵着手,便无碍礼数吗。

      出口的言语如覆水难收,燕朔似乎对他的建议有点震惊,又跃跃欲试,他摘了手甲露出自己冻得通红的右手,君弦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从厚重的披风中伸出左手来,轻轻地捏住燕朔的右手。
      那刺骨的寒意从指尖相贴的地方传来,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冰,他缩着脖子被冻得一个激灵,管不了那许多,拽着燕朔的手就缩进披风里。
      燕朔长出了一口气,在空气中化成许多白雾飘起来,他的双颊上展露出笑容,把那深深眉眼上凝结的冰霜都融化了。
      他握着君弦的手,感叹似的笑道:“真暖和——”
      君弦缩着脖子吟起古人的词句:“你的手倒是凉如冰,冷似铁。所谓: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燕朔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压根没听,自顾自笑着接道:“晏晏执素手,相携不忍别。”
      接完还要捏捏君弦的手指,他的手长而窄,指节细长,生着握笔弹琴的茧,一眼既知不是女子手,可比较于燕朔宽大粗糙、指节突出、皮肤上布着裂伤沟渠的手掌,便足够称得上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了。
      君弦头一回被人作打油诗取笑,憋得脸都红了,半晌才嘟囔出一句:“素手是女子手。”
      “你的手的确很软和,比作女子手也不为过,”燕朔见到他窘迫的模样,很是满意,又狭促地拧起眉,仰着头,如书院里先生念书一般拉长了声音道:“那君弦小公子,容貌亦是昳丽无双,面如冠玉,眉如远山。”
      君弦一愣,这词句听起来当真是非常之熟悉,他手上有点凉,心口亦有点凉,一种不安的预感在他脑中缓缓展开。
      “其实写得挺好的,”燕朔真诚地评价道,松开了原先牵着君弦的那只手,摸了摸红彤彤的鼻头,“我们没人动你的东西,是你那日自己落下,他们不识字,就让我瞧瞧是谁的。”
      君弦不说话,燕朔脸上的表情就愈发真诚,可说话时句句声音上扬,分明是憋笑憋得辛苦的模样。
      “真的写得挺好的。”燕朔又夸了一句,四下里看了看,见无人,压低声音凑到君弦耳边,“所以说…那个,静夜舟人,真的…是你?舒青可喜欢你的话本…”
      君弦越听越是一脸菜色,下巴拉得马般长,燕朔连忙收了声,。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着对视了一阵,君弦叹息一声,道:“静夜舟人不是我,是我师姐…”
      这澄清听起来十分不可信,连君弦这样近似油盐不进的人也知道,门中弟子聚在一处谈天说地的时候,什么“我师姐”、“我师弟”、“我朋友”都是一般的意思,可他还真就是实话实说的。
      燕朔“哦”了一声,又摸了摸鼻子,伸手去牵君弦披风里的左手,君弦瑟缩着躲了一下,没躲开,被他拉着手拽上了城墙。

      君弦这才发现城墙上还走着许多的人,清一色着了玄甲,是军中的将士。

      “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不?”燕朔拉着他在城墙上走,其他人都忙忙碌碌无心其他,两个大男人牵着手到处走,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奇怪了,“我听说你是南方来的,定没有见过这个。”
      君弦伸着脖子四处看了看,见将士们在碉楼出支起锅来,下面烧着松枝牛粪等等,大锅里不断有将士铲了雪倒进去,化成水又被舀出来,浇到城墙上,来回间免不了湿了棉衣,城墙上风又大,一个个湿漉漉、脸颊冻得通红。

      “这是在干什么?”
      “当真想知道?”
      “当真想知道。”
      “你当心些,随我过来看。”燕朔牵着他的手在城墙上慢慢地走着,将士们浇水的时候总有不慎撒在地下的,和城墙上铺地的青砖冻成一处,滑得像镜子,若非燕朔牵着君弦的手,他恐当真要躬身爬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挪。他随燕朔凑到城墙边上,见从瞭望台处至下面相连的山体,层层叠叠盖满了水凝的冰凌,晶莹剔透、光滑得寻不出一个槽儿来。
      “瞧见没,如此,若有人要从下面爬上来,就得费老大的功夫了,”燕朔眼中的得意藏都藏不住,映着层层悬挂的冰凌,亮晶晶犹漫天的星,“如此,巡逻的将士也要轻松些。只是浇水还没完,晚些再把烧水的木灰撒在地上,这样我们走的地方便是好的,只下面爬不上来。”
      君弦听得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城墙上风大,兼之浇了水,湿漉漉的,几个呼吸之间君弦的鼻头也是通红,他又老端着一副端庄郑重的模样,仿佛在与燕朔探讨着什么家国大事;燕朔看得分外有趣,伸手就要去捏他鼻尖,那带着刺骨凉气的手伸到面前,君弦下意识往后躲,脚下“呲溜”一滑,人几乎摔个倒仰,燕朔连忙去拉他,好容易四仰八叉地站稳了,再不复原先端庄矜持的神态,他本就穿得多,毛茸茸的一团小心翼翼立在冰上,好比一只冬眠中爬出来的大熊。
      燕朔瞧着他呆愣的模样,连忙深吸了几口气稳住仪容,被君弦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燕朔?”,他噗嗤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眼见着君弦的脸又要在他的大笑里拉得驴般长,燕朔连忙拉着他下了城墙。

      经此一番折腾,君弦竟然也有点习惯了两人的手在披风下拉在一起的触感,燕朔手大、十分硬,又冻得冷冰冰的,倒是十分挡风,君弦的手蜷在他的指缝里,并不算难受。君弦的手热,捂在掌中,让燕朔的手也渐渐暖和起来,他的脸上也是一派春风拂面的神气,呼吸好像都带着欢快的情绪。

      燕朔笑着问他:“你原是要去哪里的?”
      君弦这才想起自己背着琴出来:“我原是想寻个清净地,练琴的。”
      “我听闻长歌门是个读书弹琴的风雅之地,”燕朔瞧着他,啧啧地摇头,“你才从长歌回来,练琴还没练够,又要练琴的?”
      “你说的什么话,”君弦摇头,“知道勤耕不辍吗?你军中的操练是有哪日停了不做的吗?”
      “那还真有,”燕朔得意地笑起来,“就是最近几日,年假期间,操练工事都减了。”
      君弦吃惊:“若有敌情,如何是好?”
      燕朔嗔怪地瞧了他一眼:“当兵的守边关难道不过年节?自然是开动脑筋想点办法,咱们在城上往下浇水、烧着烟,不都是为了少些人巡逻,大家都能轮着过个年么。”
      君弦亦觉得自己失言,很有些不食肉糜的蠢意,他点了点头,问燕朔:“你原想和我说些什么?”
      燕朔佯怒道:“怪你打岔,我都忘了。”
      君弦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燕朔才笑着道:“哄你的,你怎的如此好骗。”
      笑罢,他哄小孩儿似的捏捏披风下君弦的手:“军中孤单无依的人多,年节也没处去,索性在广武镇支了口大锅,摆了许多吃的玩儿的,说要一直热闹到初七。如何,你去不去?”
      君弦双颊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欣悦,一口应道:“如何不去。”

      他从小长在南方,还未见过北地年节的习俗。除了小时候跟着几个乡亲在扬州乞讨,再大些,新年便都是跟着沈钊和沈静夜一道过的,沈钊早年丧妻,人又很有些规矩刻板,若非沈静夜新婚不久,君弦师姐弟俩的多半又是关在冷冰冰的屋里诵文习字、祭祖写春联,沈钊对他们的对联和大字讲评一番,再吃一顿年饭,十五吃几个汤圆,年节就算过了。
      还记得有一年特别冷,长歌门居然也稀稀拉拉下了一点小雪,沈静夜同几个御射场扫撒的小童玩雪过了半日,春联一字未写,全是君弦给她补上的,晚间沈钊问责起来,发了脾气,居然当着除夕夜罚沈静夜面壁思过。那一晚只有君弦和沈钊师徒两人吃的年饭,沈钊面冷如冰,君弦吓得大气不敢出,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针尖落地的动静也无。晚些他在沈钊的默许下偷了点吃的,跑到沈静夜罚禁闭的屋里给师姐送饭。沈静夜想是饿极了,也不像燕朔似的还要跟他说一顿有的没的,女孩儿只顾着狼吞虎咽埋头苦吃,半晌后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地,抱着君弦就哭了起来,君弦睁着眼,一边拍师姐的背,一边也呜呜咽咽地掉泪,姐弟两人抱在一团,居然哭着哭着睡着了。早上醒来发现各自好好地睡在被窝里,想来沈钊最终还是心软了,将两个小家伙从冷冰冰的禁闭室里提出来塞进被窝。

      那时他们师徒父女三人实在很有些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意思,后来他和沈静夜年纪渐长,不能像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沈钊也渐渐老去,严厉苛刻的模样里都透着些许力不从心,人也变得慈和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像屋前越长越高的海棠一般逐渐散开,犹冰雪悄无声息地溶解。直至今年君弦回了长歌门,见到沈钊和沈静夜夫妇三人,竟忽就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生疏感。
      ——并非有谁亏待于他,他也不曾对任何人有微词。大约,便是以前他在沈静夜写的话本里见过的那句“道长而歧”。
      身在雁门关,他没什么需要挂心和交代的人,独处时总是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年幼时孤身一人流落街头那段不甚清楚的回忆,如此兜兜转转至今,他长大了,成了师姐书里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身边却仍是空空落落,在偌大的天地之间寻不着一个归往的场所。

      所幸,燕朔看起来同他差不多。

      天上铅灰色的云朵翻涌,鹅毛大的雪花又洋洋洒洒地飘起来,燕朔和君弦两人都没有伞或斗篷,顶着一头洁白的霜雪,朝着广武城一路走过去。
      因路上有冰,两人走得慢,行至广武镇上,左右要到酉时,天色逐渐暗沉下来,隐隐可见一些闪烁的星子,地上除了白雪便是一片黑黢黢的暗影,显得广武镇上格外亮堂,大红的灯笼沿着房檐挂了一溜——并非长歌门中那种精致易碎的纸灯笼或是琉璃灯,这里的灯笼格外大,用红绸和竹篾扎的形体,看上去又大又结实,里面点着大蜡烛,下面还扎着明黄的穗子,仅仅放在那里,就有一股新年的喜气扑面而来。越是走近,镇上鼎沸的人声和笑语越是清晰,君弦心下有些惧怕黑乎乎的野地,又见镇上那样热闹,不免有几分心急,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台阶上跑,一脚不偏不倚踩在冰上,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歪作势就要往下滚。燕朔眼疾手快,一手抓着将陌刀插在雪地里,一手抓着君弦的胳膊一拉,下盘稳似磐石,力气又大,单一只手就把君弦抱了个满怀。
      君弦趴在他怀里喘了两口好长的气,才扶着燕朔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体,自己站在雪地里,像是刚才终于被那一脚滑得怕了,不敢轻易再迈腿。
      “嗳——这位公子,慢些。”燕朔扶着他,故意像个随行的小厮一般,拉长了声音吆喝。
      君弦缓过了气,也起了玩闹之心,只见他立马摆了一张倨傲的脸,挺直了背脊道:“好眼色,手伸出来,打赏。”
      燕朔笑骂:“反了你了,胆子这么肥”,仍是直勾勾伸出手摆在君弦面前。
      君弦在袖子里摸了摸,真掏出一块碎银,就要放在燕朔的手上,燕朔却忽地咳了一声:“银子收起来罢,你把手放上来即可。”
      君弦也跟着清了清嗓,面上又红了,连着耳朵根也红起来,不知是不经逗还是不经冻,他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燕朔手里,随即两人皆是心照不宣地曲起手指,握在了一处。
      “走吧,”燕朔晃了晃他的胳膊,提醒道,“莫再松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一章比一章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