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愿》苏尚景

175、噩梦连连夜夜惊（一）

　　风铃有些愣神，他眼睁睁看着两袋青枣散落在船上，自己还没动静，便被一旁便衣出行的列兵迅速捡起装好，冰铁着脸拿走漠视不见风铃的喊声，看似没打算要还给风铃。

　　风铃：“喂，还给我。”

　　那列兵，并不在意。风铃今日势头不顺，心情不佳，看谁都不顺眼。

　　他心中挤压的怒火一时冲到头顶，倏地站起来，朝着那些列兵的脸砸过去，像是泄愤一般怒吼：“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要你拿！踩断你手！”

　　他恨不得将昨夜噩梦的怒火发泄出去，像是这样他才安心自己才是最强的。

　　那些列兵虽然听命于秋嵩生，可也没想到一直以来温和随意的白义七皇子今日像是发疯了般打人。嘴上说着小孩子气的话语，但身份地位在这里，那些列兵不敢有反抗，跪在地上接受拳脚。

　　“潋侨？！”

　　“公子……”

　　苏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一直在想什么没在意，却没想到转眼之间就打上了。这次，连不怎么待见风铃的苏情也被风铃吓着了，赶紧站起来愣神一般瞳孔颤抖。

　　苏然上来就拉着风铃往后退，可无奈风铃正处于发怒中，他像是一头猛兽拉不住挡不了，列兵硬生生被打出血终于忍受不住倒下了，而拉架的苏然也被风铃的胳膊肘撞击了几下。

　　风铃眼眶带泪，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他撒开苏然的手转身背对所有人，喘息未定怒火中烧，咬牙切齿一般忍着，捂着额头抓着发丝，扯得头皮生疼。

　　苏然愣了一刻，马上对后面列兵道：“今日事出突然，返回住所，明日再前往梦莲湖。”

　　命令下达，船只很快调整方向。苏然舒了一口气，看着蹲在船边扯着头发边喘气的风铃，开始有些发现，他根本不了解这个白义七皇子。

　　他走过去拍了拍风铃的肩膀安抚道：“心情不好吗？青枣已经拿回来了，他们也不是故意……要拿的，你别多心。”苏然做着和事老，嘴里说着违心话。

　　风铃没回应，只是抓着头躲着，一直就这么回了住所。

　　一路上，苏情跟在苏然身后，被风铃吓着了的她，紧紧黏着苏然，寸步不离，有些恐惧地往风铃这边看来。

　　风铃一言不发，回了房间就关上门躺着。他死命抓着枕头，暴力拉扯撕裂下，枕头崩坏，满天棉絮飞舞。风铃烦躁的要死，他捶了几下床板，又觉着不泄愤便把桌子上的茶杯如数扫地摔坏！

　　不知他今日怎么了，但很明显，风铃今日的行为，过激了，并且可以说，过激得，不正常了。

　　或许一切在这里埋下了种子，扎根已久，埋藏极深，种子伸出欲望的根茎爬上风铃全身，被束缚得无法呼吸，渴望雨水滋润，渴望阳光照耀，渴望肥沃地土地，渴望一切助力生长的东西。

　　可要，是没有了这些，也就枯萎这一条路可走。

　　……

　　朦朦胧胧半夜，风铃稀里糊涂睡着了，他今夜又做了噩梦。

　　梦里的他在外面办差，荒郊野岭，荒芜一人，忽然衣服被人扯了一下。本着不满转身一看，惊然发现，扯着他衣服的是已经离开人世的东方元朗。

　　风铃很惊讶，更多是欣喜。因为许久不见，风铃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象征性打了招呼：“元朗，你，过得怎么样。”

　　本是一句很普通的开头用语，结果没想到元朗却是冷着一张脸，眼神轻蔑看着风铃。他呵呵冷笑，像是在嘲笑风铃的不知觉醒，嘲笑风铃的愚蠢。

　　风铃不解，一时愣了神：“元朗，你怎么了？”

　　元朗移开视线，悠悠道：“邪曲圣君是不是忘了一些事情，我已经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幸运的是，并非灾祸病痛而亡，而就简简单单的老死。”

　　风铃一征，反应过来了。

　　风铃：“我，我知道，我想起来了。”

　　元朗：“若是想不起来了，难道还以为活在从前？”

　　风铃扯笑：“一时高兴……忘了事儿。”

　　元朗嘴角扯起假笑，问道：“一时高兴？你见到我，很高兴？”

　　风铃认真看着元朗，点了点头。不假，风铃见到元朗的时候，他是真的很高兴。

　　风铃何其认真，可元朗却做做假笑，他道：“我本就死了，你知道你今日，为什么会见到我吗？”

　　元朗这么一说，风铃倒是反应过来了，他道：“对啊，你不是已经离开人世了吗？难道，你没走？你在冥界并未离开？”

　　风铃以为元朗留在冥界未去，可元朗听到这句话却笑起来，整个人笑岔了气：“哈哈哈……你说什么？我还留于人世未去？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错了。”

　　风铃瞠目：“啊？”

　　元朗裂开嘴角，忽然血涌出来流向下巴，顺着脖子沾染在红衣上。风铃一下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退后几步，有些紧张：“元朗，你这是怎么了？”

　　元朗摸了摸嘴角裂开的口子，有些不好意思的作态道：“哎呀，不好意思，让你看见了我这幅嘴脸，是不是被吓着了？”

　　风铃一时惊慌了起来，这样的元朗，并非嘴角裂开的血口，而是冰凉假笑的态度，让他惊慌失措一时着急起来。

　　风铃继续后退几步，可元朗却前进逼近风铃，边走边笑：“邪曲圣君，你知不知道，你今日为什么会见到我？”

　　风铃无解，摇头。

　　元朗抹开嘴角的血：“那我告诉你，因为，你想我了。”

　　风铃一脚绊倒在地，硬实的土地摔的结结实实。

　　元朗在他面前停下，此刻居高临下地蔑视风铃，没在乎风铃惊慌的瞳孔，幽幽问道：“邪曲圣君，你是不是很想我？若是不想，你又怎么会看见我呢？”

　　风铃：“元，元朗，你在说什么啊？”

　　元朗：“死去多年的人重新站在你面前，不是我想你了来见你，而是你想我了让我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风铃蹙眉，有些接受不了元朗的说话方式与态度。

　　元朗蹲下来：“我已经死了，我不存在，你现在看见的我，是你幻想出来的，因为，你想我了。”

　　风铃：“你……不存在？”

　　元朗：“因为我已经死了，转世投胎了，早就不存在了。”

　　元朗说的有理有据的模样，他起身绕着风铃走了几圈，念道：“我知道你想我了，但你这种想，是带着一点愧疚不安来想的，因为，自从你离开我后，就从未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不！”风铃赶紧否认：“我回来过，你大婚前，我就回来过一次！你临死之际，我也来过！”

　　“不，你没有。”

　　元朗淡淡回应：“我知道你恨我杀了你，但我已经作出补偿了，修最好的道观，做最仿真的神像，日日夜夜的供奉烧香，心心念念你能来见我一次，可是你却从未来过，一次也没有。”

　　风铃瞠目结舌：“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的确来过。”

　　元朗摇头：“你没来过，你只是在安慰自己来过，但事实上，你没来过。因为你恨着我，哪怕我为你做的再多，你也不屑一顾，漠视不理。哪怕我到死，你都不愿来见我一面。”

　　风铃慌了神，竟然也记不真切自己到底没有没去见过元朗。难道真就如元朗所言，他其实一次也没去过，而之所以他认为自己去过，只是因为愧疚不安的自我安慰？

　　风铃慌张道：“我，我记得我……好像是去过的。

　　元朗悠悠一笑：“你记错了，你直到我临死之前未见过我一面，而看见我对你做的那些，你对我心有愧疚，心有留念，所以你自我安慰，用你曾来过的自我欺骗从而打消心中的负罪感。”

　　没有吗？

　　风铃愣了，他竟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去过没有？

　　元朗看着风铃有些崩坏的表情，满意的笑了笑：“不相信吗？若是不信的话，你又怎么会遇见这样的我？今日的我，态度行为是不是和从前不大一样？”

　　风铃愣了愣点头。

　　元朗故作无辜道：“因为我是你幻想出来的啊，因为你潜意识中认为我因为临死之际你都未曾来见面所以心生怨念，你知道我会怨你恨你，所以你幻想出来的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你，态度冰凉。”

　　风铃眼里闪着泪光，他抓着头发，质问元朗：“我见了的啊，我来过的啊……我不可能会记错啊，我真的没有来过吗？难道去见你的那两次，我都是自我安慰式的打消心中愧疚不安？”

　　元朗：“是呢。”

　　风铃：“我是这样的吗……原来，我是这样的。”

　　元朗点头：“对哦，邪曲圣君，就是这样的一个曾经不要而到了现在极为想要却要不到的可悲之人呢。曾经的你，一次也未来见过我，如今的我，见不到了，你却可悲的用自我欺骗的方式念着我，你说，不是很可悲吗……”

　　风铃头脑发胀，他泪水涌不住往外倾斜，哭着嘴里念叨：“那，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一个可悲的人，真的……我应该来见你，可是没有，见不着了，却又想你，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风铃一直道歉，头发扯得头皮发麻生疼。

　　风铃已经乱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去见过元朗，他甚至开始深信元朗的话，猜疑自己就是一个可悲之人，或许这样的他，根本用不着活在这个世上……

　　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原来，风铃对自己，也是一无所知，并不了解吗？

　　元朗见风铃的模样，嘴边还说着风凉话，嘲讽风铃整个人格与人生，说的一文不值。

　　最后的最后，元朗离开了，他不带一丝灰尘离去，却带走了风铃的神智。留在原地的风铃孤身一人，荒郊野外寒风刺骨的风吹在身上，他嘴里一直念着，对不起。

　　……

　　“对不起……”

　　一早，风铃醒来，噩梦终于结束。他整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没了生气一般，流着泪，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陪同，风铃就这样一个人待着，直到苏然来喊他吃饭。

　　饭桌上，风铃心不在焉，整个人仿佛憔悴了许多，吃一口饭夹一筷子菜，食之无味，看着鲜蔬美食，却弃之可惜。他晃眼看了对面苏然一眼，发现他此刻也是状态不佳，兴致缺缺。

　　风铃根本管不了别人的事，他吃了一口饭，问道：“问你一个问题，苏然。”

　　苏然没注意，还是苏情提醒了她哥哥一句，这才注意到风铃身上来，些许不好意思问道：“呃，抱歉，你想问什么？”

　　风铃犹豫半天，斟酌语句，手里捣鼓着米饭，问道：“我之前有一个朋友……”

　　苏然：“朋友，怎么了？”

　　风铃瞧了他一眼，低下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苏然面色同情：“这样啊，节哀。”

　　风铃摇摇头：“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不足为奇。只是，我和我这个朋友，有些问题，我自己现在也有些……理不清了。”

　　苏然：“何事？”

　　风铃像是说不出口，但心里却又困惑至极，需要倾诉不满提出困惑，想有个人来帮他解答一下。否则，自己又是一个人面对一切困难。

　　他道：“我和我那个朋友，关系之前挺好的……但是后来，他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但这件事也并非无法原谅，只是我自己需要调整消化一阵时间。”

　　苏然：“然后呢？”

　　风铃：“在这期间，我那个朋友很对不起我，他一直愧疚不安，为我做了很多事来补偿我，希望得到我的原谅，让我见他一面。”

　　苏然：“那你，原谅他了吗？”

　　风铃淡淡一笑：“说实话，之前的话，我不生气，只是埋怨，可后来发现他对不起我的那件事其实对我没什么实际上的伤害，也就没再生怨，顾念情分，早就原谅他了。”

　　苏然：“那你朋友，应该会很高兴吧。”

　　风铃：“应该是吧。但是……”

　　风铃纠结不下，说不出口。

　　苏然：“但是什么？”

　　风铃一脸难色，吐字道：“我自从和他分开后，就一直很忙没再与他来往，我朋友一直认为我没有原谅他，一直对我抱有愧疚。”

　　苏然：“所以，你没有去见他一面，告诉你朋友，你其实早就原谅他了吗？”

　　“不是……”风铃有些激动起来：“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在我的意识里，我去见过我朋友两次，一次是在他快大婚前夜，他有些喝醉了酒，我问了他好。”

　　苏然：“说了什么？”

　　风铃别扭念叨：“没说什么，就问了一句他过得怎么样？他回答我……没有我，他过得不好。”

　　苏然：“然后呢？”

　　“然后……”风铃蹙眉：“因为他家仆人来了，我就先走了。”

　　苏然：“不管说了什么，既然你去了，多多少少表明了你原谅他的意思吧。”

　　风铃：“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当时喝醉了，会不会……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幻想出来的我呢？”

　　苏然为难：“或许会吧。”

　　风铃一时无解：“还有一次，是在他将死之际，我去的晚，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但我能确认，我朋友一定知道我来过。”

　　苏然不解：“没见最后一面，你怎么能确认你朋友知道你来过？”

　　“我……”风铃瞠目，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他许久才憋出一句话道：“反正，我就确认我朋友一定知晓我来过，所以，他也应该知道我早已原谅了他。”

　　苏然无奈一笑：“若真如你所说，那这事儿，就没什么可问的了，因为你们的关系危机，已经化解了不是吗？”

　　“不是……”

　　风铃摇头，脑子里回想到昨夜的噩梦，眼神不清，问道：“我呢，最近有些理不清事情，我感觉，我去见过我朋友两次，可又感觉，我没去过。”

　　苏然：“如果你去过，又怎么觉得自己去没去过？”

　　风铃为难，抓着头发道：“我不知道，我自以为我去过两次，可昨夜我想了一整夜，感觉自己，好像一次也没去过。因为……”

　　因为，昨夜噩梦里元朗的态度，让他信以为真，竟不知真假。

　　风铃：“我感觉，我可能没去过，就像是，自己对于我朋友做得那件对不起我的事还耿耿于怀，总是放不下。可我明明知晓他在补偿我，可我就是不去见他，让他一个人活在愧疚下。”

　　苏然：“若是你没去过，但你朋友又在想尽办法补偿你却得不到任何回复，久而久之，多多少少是会失望的吧。”

　　失望……

　　风铃愣了，他沉默许久，道：“失望吗？”

　　……所以，昨夜噩梦里的元朗，会如此冰凉态度对待他？

　　苏然叹道：“那你到底去没去过呢？若是去过，又怎么会不记得？”

　　风铃：“我不知道，我可能没去过……或许就是因为没去过，但又知道了我朋友补偿我的一切，那本身该在我朋友身上的愧疚不安，像是转移一般到了我身上……因为我知道，我让我朋友，失望了。”

　　风铃看上去状态不好，眼球里有些红血丝。苏然发现不对劲，马上劝导：“无论如何，都已是过去，就莫要纠结。”

　　“不行，我不能不纠结。”风铃眼里闪着激动的泪光，念叨：“我可能真的一次没去过，因为自己活在愧疚不安下，为了自我安慰，我潜意识中认为我自己去过，用这种自我欺骗的方式安慰自己，让自己，脱离愧疚不安。”

　　苏然蹙眉：“潋侨，你……”

　　风铃：“如果是这样，那我简直糟糕透了……”

　　苏然劝导：“或许只是你自己忘记了。你有没有朋友，可以为你作证，你毕竟去过呢？”

　　想了想，也就明灵问过风铃一次去见了元朗之后说了什么，风铃道：“有，有另一个朋友问过我，我去见了我那个朋友回去后，我的另一个朋友就问过我我那个朋友，有没有说什么。”

　　苏然：“你怎么回答你另一个朋友的？”

　　风铃：“我就，没说什么。”

　　苏然：“既然你回答出来了，就说明，你去过。”

　　风铃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

　　风铃抓着头，有些头疼：“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若我和我另一个朋友说的话，也是潜意识安慰自己而说出的，那不就代表，我一直在骗自己。”

　　风铃已经蒙圈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去过，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是真是。

　　他陷入了无尽纠结愧疚不安中，一想到昨夜噩梦元朗的态度，他甚至莫名其妙相信了，认为自己，就是个善于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可悲之人。

　　苏然无奈一笑：“这样的话，我还真帮不了你呢。”

　　风铃，到底有没有去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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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梦魇这个东西，是极其扰人神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