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瑶志异》桃三十

8、卷一 第七章 暮城·青娘

　　“后来呢？”阿萤见青娘忽然又不说话了，便小声追问道。青娘苦笑道：“我那时看了许多话本子，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深以为然。”
　　“我吃了那么多苦找到他，为得是做他鹿桓的妻子啊。我开始筹谋嫁给他，还为此博览兵法，”青娘又笑起来，但眼睛里慢慢浮起泪光：“后来，终于如愿。但不过短短一载，南蛮入侵，他上了战场。”
　　那时候暮城人人自危，鹿桓站在梅花树下对她说：“青娘你放心待在家中，别怕。”末了又弯着眼睛笑道：“我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她望着他身上陈旧的铁甲，又看向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年轻的将军神采奕奕，毫无畏惧。让她带他私奔的那些话硬生生的咽回肚子里去了。梅香冷然清冽，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她知道他一直以来心里喜欢的还是那个远在天边的筱露公主，她为此生过闷气，但这时候她想，只要他好好活着回来，她就什么都不计较了，他喜欢一百个筱露也好。
　　“我会在家中等你。”
　　但暮城可用兵力不过数万，外寇却是来势汹汹三十万，无论鹿桓多么骁勇善战，都寡难敌众。战果不言而喻，城破已是迟早的事情，百姓人心惶惶，已做好一切逃难的准备，青娘更是心急如焚。她后悔自己不像锦歌，没学到以一敌百的本事，三百年的时光虚度，如今心爱之人出生入死，她毫无办法。
　　“那一战，便是你用了阴兵符的那一次吗？”阿萤略有些贪杯，她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的看着青娘问道：“青娘，你为何不早些请出阴兵呢？”
　　“那阴兵符原本不是我的，那时薄暮关快要守不住了，有一个公子前来找我，要以阴兵符换我身上的仙力。我不知他的来历，亦不知他的目的，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愿意试一试。我这仙力本也没有什么用处，换便换了，又有什么可惜。我拿到阴兵符奔赴战场，但还是……晚了一步。”
　　她拿着阴兵符找到鹿桓的时候，鹿桓已经只剩半口气了，鲜血染红了他的铁衣甲胄，还有他年轻好看的脸庞，那双总是笑弯了的眼睛涣散无神，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迸发出一点难以辨明的神采，他抬手摸向她的脸颊，微微启齿，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抱着他的尸体愣了很久，根本无法抓住他渐渐消散的生命。
　　她那一刻想了很多，想问问他，你为什么偏偏路过我的树下，为什么让我一夜长大，你宁愿抛下我，以命相护的，是暮城，是奉国，还是你对那明珠般的筱露公主掷地有声的诺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动用了阴兵符，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十万阴兵破土而出，所向披靡，如此一夜后，大战告捷。
　　鹿桓想要守护的东西守住了，她想守护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
　　阿萤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是在初子煊的背上，他背着她踏着月光往回走。
　　“初一，我不是在跟青娘喝酒吗？”
　　“你喝醉了，我来接你。”
　　她应了一声，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待再次醒过来，天已是大亮。她倚在床边犹自定神，却见门一下被撞开，初子煊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阿萤扶着宿醉的脑袋问他：“出什么事了？”
　　初子煊手里还捏着半个肉包子，惊魂未定道：“不得了了，听说青娘爬上了城楼，现在全城老老小小都去瞧热闹了。”

　　阿萤和初子煊随着人流赶往暮城的路上，还是没有想通青娘为何要爬上城楼去变成一个热闹。无论曾经的青娘是多么活泼任性的姑娘，但在她眼里，青娘一直是十分稳重婉约的。大街小巷的百姓如同去赶赴一场盛宴，或兴奋，或愤慨，神色各异。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城楼渐渐显现在眼前，她看到青娘手持火把站在城楼上，渺小恍惚的像个模糊的蓝色影子。那火把上的火光不同寻常，竟发着幽幽蓝光。
　　此时此刻，姜太守正一副苦哈哈的模样躲在远处冲青娘道：“不过是一些愚民乱嚼舌根罢了，何苦闹成这样。”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边城的黄沙被风卷了一圈一圈，凌霄站在离青娘不远的地方，声音略带沙哑：“青娘，不要闹了。”
　　“不是你们逼我吗，”青娘笑容慵懒，声音轻柔仿佛呢喃：“你们为了拿到阴兵符，恶意中伤我，我本不欲计较，可如今人云亦云，竟把鹿桓也牵涉其中，他们说他心怀不轨，不忠不义，死有余辜。”
　　凌霄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他们的确是想要青娘的阴兵符，所以多多少少放出些青娘不适合掌管阴兵符的言论。但渐渐这些谣言传走了样，先是说青娘并非善类，又将火头对准了已逝的鹿桓，恶毒的揣测甚嚣尘上，也是他们不愿看到的，但事情发展成这般地步，说到底同他们脱不开关系。可这并不是他们的本愿，青娘手里这张符早已被位高权重者盯上，他们这些人也只是棋子奉命行事。
　　“你们要拿我的阴兵符，可知这东西从何而来，是我拿什么换的？”青娘原本轻柔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鹿桓为城而死，我又为鹿桓守城十年，难道是我当真喜欢守着你们这些肮脏的嘴脸吗？”
　　“青娘……，”阿萤拨开人群，想要往城楼上走，她见青娘手持的火焰不同寻常，心里升腾出不好的预感来，却听青娘站在城楼之上向着人群喊话，她的声音本柔软清婉，此时却铿锵有力：“我夫君鹿桓，从军十三年，上阵杀敌无数，以身报国。从未做过叛国欺民之事，身为鹿桓之妻，我守城十年，毫无怨言。你们不肯信我无妨，却不该抹黑我夫君的声誉，他赤胆忠心，何来与妖类狼狈为奸一说。圣火遇妖则妖现原形，遇人则燃为灰烬，你们对我身份有疑，我便以巫士除妖的圣火证明给你们看。”她站在城楼之上，长风卷起她翻飞的衣袂，她像整个暮城唯一的一块碧空晴水，翩然欲飞。阿萤有瞬间的恍惚，直到初子煊拉了一下她的手，她才清明过来，心中不由大骇，一边向前走，一边喊青娘的名字，声音却随即被淹没在人群的议论声中。
　　火光一现，她亲眼看着青娘将那把火往自己身上点燃。火焰像嗜血的凶兽瞬间吞没了青娘的身影，人群中仿佛被惊起千重巨浪，但阿萤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冲破人群终于奔上了城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青娘身上，没有人阻拦她，任她跌跌撞撞的跑到青娘身边，却只见到那火焰凶猛的将青娘燃为了灰烬。
　　青娘的仙力早在她一心救鹿桓的时候，换成了阴兵符。她如今自然是凡人之躯，怎会抵抗住圣火的侵袭。
　　悲伤席卷全身，阿萤在那灰烬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她将青娘的骨灰拢进怀中，似乎再也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初子煊紧跟着跑了上来，犹犹豫豫的在阿萤身边蹲下来，看到阿萤苍白的脸色，一双眼睛闪动着妖异的红光。他心中一骇，将自己的手伸出去覆在她的手上，轻声唤道：“阿萤？”
　　阿萤闻言，似乎瞬间恢复了清明，她泪眼婆娑的看向初子煊：“初一，青娘死了。”

　　青娘与鹿桓葬在了一起，这对传奇夫妇就这样变成了薄暮关一个尴尬的存在。暮城人大概很久都不能忘记，他们曾经用口伐笔诛，逼死了一个英雄的遗孀，一个守城十年的女将军。她的阴兵符销声匿迹，谁都没有找到，众人纷纷议论许是也葬送在那把火中了。
　　阿萤与初子煊离开前，来到青娘的墓前告别，意外见到了青娘的师姐锦歌。锦歌还是水红色的衣裙，袅袅婷婷如一枝凤仙花，她听闻脚步声回首看过来，不屑的瞥了一眼初子煊，将目光放在阿萤身上，似乎很熟络般道：“你来了。”
　　阿萤不知她竟会认出自己，点点头走至墓前，见墓前放着两坛子酒，想起青娘是有些贪杯的。冷冰冰的石板上刻着的是“青袖”的名字，她死了，他们又记得她原是叫青袖的了。
　　“我原本想着，将那些欺负了她的人都烧光去，”阿萤站在锦歌身边，红着眼睛开了口：“可是她为了证明她非妖类，连命都可以不要，我又如何再平添是非，让她死都不会安心呢。”她说完转头静静的看着锦歌。锦歌面无表情的回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开，却走了几步又站住了，阿萤听见她的声音飘过来：“我早就猜到是这种结果，甚至拿满城的人命逼她离开，她却执意要守在这里。是她自己太蠢，死都死了，我又何必再为她犯险。”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初子煊清了清嗓子，对阿萤轻声道：“不早了，我们告别后就离开吧。”
　　阿萤蹲下身来，手指抚过青娘的名字，颤声说：“初一，我跟你去找姑瑶吧。”初子煊闻言一惊：“你说什么？”
　　“我要找姑瑶，”阿萤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手拢起来握成了拳。那里一定有她的秘密，也有青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