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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卷一 第六章 暮城·青娘 ...

  •   青娘的出身,是注定了的尴尬。
      她的母亲本是仙子,但却不顾天规嫁给了一介凡人。于是生下来的青娘得了一个半仙之身。作为一个半仙,她很难归类到是仙还是人,而那毫无作用的仙力也并未让她展现出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在她九岁那年,家中生了变故,具体是什么样的变故她已记不分明,只记得被一个女子带着从家中逃走,爬过巍峨的山,淌过急湍的水,最后那女子将她送进了一片深山老林。那女子临走前嘱咐她,永远都不要回家。
      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双亲,她在林子里哭得撕心裂肺,夜不能寐。那幽深的林子日日回响着她的哭声。哭声引来了锦歌,锦歌明艳动人的出现在她跟前,疼惜的摸了摸她的头,将她领了回去。
      她拜了师,锦歌是她唯一的同门,她恭恭敬敬的叫锦歌师姐。锦歌是人之子,孤苦伶仃的被丢在这林子里,被她的师傅养大。而她的师傅是这林子深处的千年树妖,一直不愿向她们两个透露自己的名字,因为作为一个老妖,接二连三收养人界的孤儿,是非常有损威名的事情,虽然其中一个是半仙,多多少少还找回了些颜面。
      青娘的仙力在这一年悄然发生了作用,她的身体停留在了九岁的模样,再没有长大一点儿。大概是她内心深处固执的相信,只要她是九岁的模样不变,有一天她的父母还能找到她,认出她,带她回家。
      锦歌是个彻头彻尾凡人的孩子,因学了妖术,可容颜永驻,她期盼着青娘长大与她做一对姐妹,但没想到青娘停在了九岁,她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未能如愿,这成为了她捡回青娘三百年以来的头等心结。但这心结却在某一天以一种她死都不愿看到的方式陡然解开了。
      林子在奉国与楚国的交界之处,人迹罕至。锦歌和师傅喜欢足不出户,唯有青娘喜欢到处晃荡。偶尔在林中遇见路过此处的精怪,便一起抱怨抱怨不大舒心的天气。由于地形崎岖诡谲,路过的精怪大多还会迷路,她便做起了引路的行当,换些新鲜事物回去讨锦歌和师傅的欢心。
      她在这林子里待了三百年,确信不会再有人来接她了,她的凡人父亲应该早就归于尘土,而她的母亲若还健在,也大概早就将她遗忘。那年的雪下得尤其大,整片林子白茫茫得刺眼,她不惧怕寒暑和饥饿,也不害怕寂寞,但这样的冬天总有些无事可做,日日夜夜不停歇的落雪埋葬了山林一切生机,她便日日夜夜坐在一棵大树上,也当自己是块没有知觉的石头,任由雪花层层叠叠将她包裹起来。
      她师门管教弟子的方式乃是放养,所以无论是师傅还是锦歌,都没有来寻过她。后来某一天,她听到嘈杂的声音渐行渐近,心想这么大的阵仗,该不会是哪里的大妖怪带着一批小弟来占山为王?便抖了抖身上的雪,睁眼往路尽头瞧了瞧,竟是一支人界兵马,个个身披盔甲,为首的马上端坐着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将军,疲惫倦怠的神情略略掩盖了原本风华。
      她静静坐着没有动,重新闭上了眼睛。那批人马从树下走过,渐渐远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队人马再次路过,她听见那将军嘀咕:“这边刚刚走过了吧。”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又听见他们怨声载道的返回来了,年轻将军打头骂骂咧咧的:“他奶奶的,老子这是撞了邪了!”
      她不由得一笑,睁开眼往树下看他,他已经急红了面皮,一脸的不爽快:“要不是因为那帮刺客,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里,他们最好别被我揪出来,要不然老子非扒了他们的皮!”
      他一口气骂了个痛快,随后向下吩咐在此处稍作歇息,又大声道:“给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保护好公主!”
      树上的青娘听见公主二字,直起身子往队伍后面看,看见一顶华丽的喜轿,在全是男人的兵马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从未见过公主,小时候她听奶娘讲故事,说公主都是世上最尊贵的明珠。
      树下的年轻将军和几个将士喝起了烈酒暖身,酒香扑鼻,惹得青娘肚子里的馋虫作祟,她很久不曾进食,几乎快要无知无觉,立地成佛,如今一闻酒气,仿佛周身毛孔都活络过来。她再去看树下的年轻将军,他仰脸喝着酒,足以教她看清楚他的眉眼。
      与世隔绝待了几百年,所接触的大多都是精怪,她已是许久没看到这般俊朗的男子。那时候的青娘并不晓得自己见识短浅,也不晓得世间之大,好男子千千万的朴素道理,她瞧着这年轻将军,很快将他列为了百年来第一稀罕事物。
      她心中稍作计较,悄悄翻身下树,赤足踏过雪地,无声无息的站在了那年轻将军的不远处,提起嗓子朗声道:“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她还是九岁的模样,声音也是童稚的。
      那年轻的将军便是鹿桓,鹿桓第一次见到青娘,便是看到一个九岁的小人儿,满身积雪,像个被人堆出的雪娃娃一样站在树下,但那眼睛清亮的教人挪不开眼。
      “你这小丫头是哪里来得?”鹿桓惊异问道,周边众人也全都跟着傻了眼,鹿桓走上前在青娘面前蹲下来,帮她拍了拍头发上和衣衫上的落雪。
      “我家住在这山里,”青娘声音清脆:“我能带你们走出去,只要你们给我足够的报酬。”
      鹿桓解下身上的黑裘披风将她裹住了,看她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不由得笑道:“这该不会是山里的人参娃娃吧?”
      “你若不信便罢了,不过……,到了夜里,这儿可是要再冷上千倍万倍的。”
      “那你这小丫头想要什么报酬?”
      “酒。”她笑眯眯的晚了眼睛,可爱又狡黠。
      鹿桓不是没怀疑过的,在这几乎看不到人烟的深山野林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小女孩,但他别无他法,只能跟着她走。她不会骑马,他便在前头牵着马跟着她走,她小小的身体撑不起他的黑裘披风,在身后拖出一道雪痕。
      “你这披风,也算我的了。”她裹紧了那黑裘披风,暖融融的感觉还是要更舒服些。
      鹿桓笑着低头看她:“行。”他的声音稍有沙哑,说话做事干脆利落,青娘不由得更喜欢起来。
      天色渐晚的时候,青娘带他们走出了山林,大队人马已是筋疲力尽,鹿桓寻了一块合适的平地安营扎寨,让大家先歇息一晚。
      天上的雪已经不下了,青娘没着急回去,而是跟在鹿桓身边等着喝酒吃肉。
      “你原来是自己想要喝酒?”鹿桓递给她羊腿后,犹豫着要不要将酒壶给她。青娘把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不怕冷,但那披风柔柔软软,她很喜欢。她冷眼看着鹿桓,轻哼一声道:“轮得到你来管我?”
      “你这么小的年纪,恐怕不能喝这样烈的酒。”
      “论喝酒你未必赢得了我,而且酒是我该得的,不要叽叽歪歪像……像个娘们儿一样。”她此行自我感觉已经深谙与人界男子的沟通之道,却没想到她的话惹得旁边大口吃肉的将士们都笑了起来,鹿桓也笑,声音爽朗:“我便是在喝酒上赢了你,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
      你若赢得了一个活了三百年的半仙,那还真算得上是一件光彩事。青娘腹诽,趁着鹿桓不注意,将他的酒壶抢过来便往自己口中送,顿时酒壶中的酒被她喝了一个精光,她将酒壶随手一丢,哼道:“没滋没味的。”她这话说得真情实意,甚至瞧着那些酒壶的眼神都怜悯起来。
      周遭静了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青娘略有得意的冲鹿桓扬了扬下巴。鹿桓哭笑不得的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到底是哪里跑来的小神仙。”
      青娘忽得红了脸,伸手打开他的大手道:“是你见识浅薄,才把谁都认作神仙。”这下众人又都拼命忍笑去了。身旁一个蓄着满脸胡子的将士道:“你这乡野间的小丫头,才是不晓得我们鹿桓将军的厉害!”
      “哪里厉害?领着你们在山里兜圈子厉害?”青娘笑眯眯的斜眼偷看鹿桓,鹿桓凑到她旁边说:“我说你这小丫头,喝酒吃肉也堵不住你的嘴。”
      青娘还要反驳,却见有个娇俏的姑娘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行礼问安后道:“鹿将军,公主有事要同将军商议。”
      鹿桓站起身来,又揉了一把青娘的头发:“小神仙,你且在这里好吃好喝吧。”
      青娘目送着他跟那姑娘走远了,又嚼了两口肉,却忽然觉得嘴里没味道起来。她趁着众人没注意,将披风脱在原地,偷偷钻进身后的草丛,向鹿桓离去的方向找了过去。
      奉国的筱露公主,芳龄十七,是奉国国主的掌上明珠,奉国与楚国一直交恶,这一年两国打累了,希望开拓一下和平友好的局面,奉国国主是个讲究人,往楚国送什么都觉得诚意不够,便将如花似玉的女儿送过去联姻了。
      这是后来青娘知道的,她躲在树后面看到筱露公主的时候,只单单感叹,人界竟也有如此姣姣出尘的美人,少女特有的楚楚婷婷与王族的贵气糅合在一起,即使是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仍散发着明艳的光芒。
      “我们离楚国不远了罢,”筱露公主微笑着问鹿桓,鹿桓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温声回答:“不远了。”
      “不知是否还会遇见怎样的危险,”筱露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柔声感叹。
      “无论如何,臣都会保护公主周全,”鹿桓顿了顿:“将公主平安送到楚国去的。”
      借着明亮的月光,青娘看清鹿桓复杂的眼神,心里忽然微微嫉妒起来。这世间有哪个男子面对这样明珠般的可人儿会不心动呢,又有哪个男子送这样的可人儿出嫁会无动于衷呢。
      可若是自己也能长大,又见得比这公主差几分吗?
      青娘第一次厌烦起自己长不大的身体来,就因为她这副样子,鹿桓只把她当孩子看待,甚至连孩子也算不上,只能算这林子里的一只小精怪罢了。他那样温柔注视的眼神,永远也投射不到自己的身上。
      “我此去,今后怕是与桓哥哥再无相见之日了,”筱露垂目,神色落寞。
      “若公主后悔,臣便……,”鹿桓话音未落,已被筱露含泪打断了:“我乃一国公主,生来便身负王族的责任,自不敢奢望与寻常人家女子一样随心所欲。我若走了,莫说无颜面对奉国的百姓,便是面对自己,也会日夜不得安宁。”
      鹿桓沉默不语,筱露忽然抬手递给他一卷画轴:“这是我及笄之年,宫中画师为我画的小像,我如今所愿,惟有桓哥哥能长长久久记住筱露,莫要忘记筱露的样子。”
      鹿桓伸手将那画卷接过了,青娘视力极佳,连他的手指打了一个轻颤都瞧得清清楚楚。
      “鹿将军,今后,奉国便拜托你了。”筱露轻咬嘴唇,改变了称呼。青娘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瞧了一场有情人生离的大戏。
      “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青娘悄悄的又退了回去,走到一半,却感觉衣领处被人大力一扯,她不设防的向后倒去,正栽到一个人的身上,恼羞成怒的向后瞪去,却见是鹿桓。
      “在那儿偷看多久了?”
      “无所谓久不久,反正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她冲他示威般皱了皱鼻子。鹿桓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别乱说话,我给你酒吃。”
      他带着青娘往回走。青娘默默无言的跟在他身后,两人不发一言,末了,青娘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鹿桓的背影,忽然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已想过了,我救了你们这么多条命,只换几壶酒实在亏得很。”
      “那……你要我如何报你的恩?”
      “荣华富贵我也不稀罕,我瞧你也没甚别的本事,只有这皮相瞧起来还好一些,既然如此,便以身相许吧。”
      鹿桓低头瞧着小人儿一本正经的模样,笑弯了眼睛:“你年纪这么小,我若以身相许,吃亏的倒是你了。”
      “我如今自不会嫁你,但待我长大了,你便前来迎娶我,可好?”
      “若不好呢?”
      “若是不好,我自有办法将你们再绕进林子中去。”她威胁他,却逗得鹿桓大笑起来。
      “好,我便答应你。”他背对着天上的苍月,声音里蕴着笑意。
      青娘从此以鹿桓的未婚妻自居,天亮的时候,她拒绝了继续同行,站在大石上看他的队伍渐行渐远。在鹿桓的眼里,他大概只是哄了一个奇怪的孩子,但是对青娘来说,她从不知寂寞的心在那个冬天的夜里发芽开花了。
      也许是因为她诚心所致,在鹿桓离开的第三天早晨,她从山洞中醒来的时候,惊奇的发现自己长成了少女的模样。她听说她的娘亲也是在树上和父亲初见的。这大概就是她们的宿命。不管是仙女还是半个仙女,都是要在树上撞见自己的姻缘的。而且不是谁经过她的树下都行的,否则为何经过了三百年时光,唯有鹿桓让她想要亲近呢,为何遇见鹿桓后她就长了大呢?
      这绝不是因为鹿桓是个年轻英气的青年,而都是要归于宿命论的。宿命怎么能违抗,她穿着蓝色衣衫跪在师傅面前辞行,说她要去找她的未婚夫了。她师傅端坐在上,蹙眉瞧着她半天才侧脸问咬牙切齿的锦歌:“她说什么?我可能年纪大了听不清。”
      锦歌没有回答,很果断的把青娘关了起来。青娘默默无言被关了几十天,终于等到锦歌放松了警惕,头也不回的逃走了。她心里明白,锦歌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去给一个人做妻子的,年幼的锦歌因为家贫,被舍弃在这深林中自生自灭,她恨着自己的父母,由此恨透了整个人界,在锦歌的心里,人的情义还不如一棵千年老树。
      那时鹿桓被遣去了奉国最南边的薄暮关。青娘用了一年的时间,穿过十二座城池,才踏着雪来到他的面前。
      那日也是白雪漫漫,她站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巧笑嫣然:“将军曾救过小女的命,小女前来报恩。”鹿桓认不出她是谁,但还是将她一个孤女留下。
      他问她:“你说要报我的恩,是怎么个报法?”
      她答他:“我又没有钱,也没有本事,自然是以身相许呀。”
      “我此身,一年前已经许给我的救命恩人了。我当时给不了什么荣华富贵,在恩人眼里也没什么本事,所以恩人说我只能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
      青娘笑意盈盈的看他,心却仿佛被砍了个七零八落。若她能告诉他她就是那个引路的小神仙多好,她大可以向他理直气壮的逼婚了。但她如何解释她是怎样在一年的时间里从九岁长到十六岁?他一定会把她当做妖怪的。
      所以青娘决意慢慢征服鹿桓,她要打败住在他心里的筱露公主,还要打败与他立下婚约的,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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