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瑶志异》桃三十

9、卷一 第八章 宛谷·宴灵

　　初子煊带着阿萤一路向东走，在天黑的时候终于找到一间破庙落脚。破庙中的神像已斑驳泛旧，四周破败不堪，庙外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桥下是冷冷清清的河水。初子煊捡拾了一堆枝叶堆起来，殷切的望着不发一言的阿萤：“来，给生个火。”
　　阿萤心情不好，但还是在枝叶上挥了挥手，初子煊眼巴巴的看着她的手挥来挥去，却一点火星儿都没有，阿萤尴尬的收回手去，小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把火放出来。”对于阿萤的发挥不稳定，初子煊选择了谅解：“你可能是精神不太好，还是好好歇一下吧。”说着便自己生起火来。
　　阿萤抱膝坐在一边，陷入了自己的沉默。青娘死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穿着那件碧海天青色的衣裳，怀里的襁褓之中，睡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婴儿。她从未做过母亲，却觉得从心底到指尖，缠绕的都是软绵绵的柔情。微风袭来，身边的樱花轻轻飘落，落在那襁褓温软的布料上，细碎如香雪。她觉得自己轻轻开了口，发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青袖啊，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回姑瑶看一看。”随即排山倒海般的心痛袭来，令她倏然挣开了眼睛。
　　她并不傻，这梦断断续续一直在上演一个女子的一生，那女子不是她，却又像是她。她原只是疑惑，可如今梦里抱着的孩子，清清楚楚是被叫做青袖的孩子。梦里要带着青袖去的地方，清清楚楚，是姑瑶。
　　青娘说过，她的母亲是仙子，她因此生来便有仙力。若她的母亲是姑瑶的仙子呢，是那守山的山灵呢？自己的梦与那山灵的平生几乎桩桩件件都能对应的起来，自己是谁？青娘和自己又是怎样的关系？怪不得她一见青娘，就觉得亲切喜欢，那姑瑶真的有她的秘密吗？
　　她正冗自想着，忽然眼前一晃，是初子煊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定睛一看，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白团团的包子。
　　“饿了吧？快吃点东西。”
　　她伸手接过，抬眼看到初子煊的脸因为生火不娴熟，抹上了好几道灰，不由得笑出来：“你脸花得都快变成卖纸符的狸猫了。”
　　初子煊听她如此说，便想起那毫无作用的隐身符，立马回嘴道：“别把我跟那骗子狸猫相提并论。”
　　“你就没有骗过人吗？”阿萤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含糊不清道：“那你说说，你去姑瑶到底要找什么？”
　　初子煊一时语塞，想了想说：“找宝贝，姑瑶处处都是宝贝。”
　　阿萤孩子似的哼了一声，表示不信，初子煊在她对面坐下来反问她：“那你又为什么突然决定去姑瑶了呢？”
　　“我……我也想去找宝贝。”
　　两个骗子各怀心事的吃着包子，没有再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到了夜里，两人靠在火堆旁歇息，初子煊前些日子一直想拐骗阿萤去姑瑶，想得夜不能寐，如今得偿所愿，终于睡得香甜。阿萤却因为青娘的死无法释怀，她睁着眼睛从屋顶的破洞看向外面的天空，巨幕般的黑暗中没有一颗星星，过了半晌，忽然惊觉外面飘起细蒙的雨丝来，空气愈发清冷凉薄。
　　火堆中的枝叶被烧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她耳力向来不错，在这燃烧声中，她察觉出一丝
　　微弱的脚步声朝庙外传来，那脚步声悠然的如同闲庭信步，令人莫名觉得压迫。阿萤推了推初子煊，他却锁眉闭目没有半分要醒过来的意思。阿萤只好起身自己去外面看。
　　庙外夜凉如水，濛濛细雨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又阴郁的味道，踮脚张望之间，只见桥那端有一身穿布衣，背着书箱的清雅书生缓步而来，夜色沉沉，他手中的灯笼忽明忽暗的迎着他的面容，似是故人，又不是故人。
　　远处传来熟悉的鸟鸣声，穿透林木深深，凄凄凉风，落在耳边变成渺渺余音，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那书生在桥上站定了，向阿萤缓缓施了一礼温声道：“姑娘，在下在野外迷了路，想找一处地方遮风挡雨，正巧见到这里有火光，便来碰一碰运气，不知姑娘可否收留在下一晚？”
　　收留倒谈不上，毕竟这破庙也不是她的地方，阿萤几乎找不到理由拒绝眼前人，便点点头：“那你跟我进来吧。”
　　初子煊还沉沉睡着，阿萤在他身边坐下来，好奇的打量着那书生，只见那书生将书箱往身边一放，向阿萤道：“多谢姑娘。在下相乔，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阿萤。”阿萤拨弄着火堆，轻声问道：“你从哪里来，去往何处？”
　　“我一直云游四海，以收集故事为生，这次是特地来奉国，看一看鹿将军墓的。”相乔温声答道。阿萤手上动作一滞，狐疑问道：“可是鹿桓？”
　　“正是鹿桓，原来姑娘也知道这位将军。”相乔微笑道。
　　“你是鹿桓的旧识？”阿萤越发好奇起来，相乔倒是很有与她聊下去的兴致：“不，我只是听闻了一个故事，所以好奇心太盛，专门去看一看。”不待阿萤再问，他冗自说了下去：“阿萤姑娘可知道，这世间的巫士并非一门一族所出，而其中有一巫族，乃是宛谷中的宴灵一族。这个巫族以通幽冥为长，我曾有幸结识一位宴灵族的友人，他同我讲了一件趣事。”
　　相乔的那位友人，某日经过薄暮关外，偶遇一缕执念，那执念所化是个俊眉朗目的将军，他的铁衣甲胄还沾着未干的鲜血，年轻好看的脸庞上一副愁云微笼的模样。巫士是个喜欢唠嗑的性格，当即就停下步子来与其攀谈，攀谈之间方知这将军姓鹿，已战死沙场多年。巫士问他：“何故执念不散？”
　　鹿桓苦笑答道：“自是有未了的心愿。”
　　“国家康泰安宁，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何未了心愿？”
　　“生时只想着以身报国，临死前心中却只余一己私念，”鹿桓盘膝坐在树下，怅然道：“我家中有一小妻子，乃是我在林中所遇，我只当她是个小妖女，曾与她定下婚约，却未放在心上，没想到她转眼变成一位大姑娘，跋山涉水来投奔我。开始我认不出她，白白蹉跎了好时光，等我认出她与她成亲，却不想这样快就死在沙场上。”
　　“我之前不晓得情爱滋味，又是一介武夫，从来不知如何讨她欢心，便想着这一生都好好护着她，珍爱她，结果……，”鹿桓耸了耸肩：“谁料得到这一生如此短暂呢。”
　　巫士便问：“那你是还想与她再续前缘？”
　　“已是阴阳相隔，何谈续缘一说。只是她性子倔强，我怕我不在了，她过得不好。我徘徊在此，已看不见人世现状，也不知她过得如何。我日夜所愿，不过是她莫要再记挂着我，余生平安喜乐，顺遂如意。”
　　相乔讲完，微微笑道：“倒是个很痴情的人，于是我这次途经暮城，便想来看看这鹿将军的妻子究竟过得好不好，谁知来晚一步，听说人都已经与鹿将军合葬在一起了。倒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阿萤却已听不太清他又说了些什么，只是指尖冰冰凉凉，有股委屈不知从何说起。她自是记得那晚她与青娘对酌，青娘说过的话。那晚花影斑驳，青娘曾对锦歌说：“承夫志，余生所愿也。”
　　可青娘至死也不知道，鹿桓是将她放在心尖上的，他不需她承夫志，也不需她拿命去为自己博清白，他所愿不过是他那等他归家的小妻子，莫要再记挂他，余生平安如意罢了。哪知青娘以仙力换了一张阴兵符，代他守城十年，鬓边白芍在流转的年华中盛开又败落，她再不置身人间烟火，亦不再贪念人世欢愉，终与她夫君所期望的，背道而驰。
　　见阿萤沉默下来，相乔想了想道：“许是你们女子大抵都听不得这样的悲情故事。不如我再给你讲个别的。”他眸光一闪，含着几分莫名令人感觉压迫的笑意：“你可听说过瑶姬镇压九婴的故事？”
　　火光映着他的眉眼，他面目生的普通平和，仿若只是个性子温润的平凡书生。但那双眼睛却教人似曾相识，他的眼神是与他的外表格格不入的，好像那皮囊之后藏着另外一个灵魂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阿萤看到他温和的笑意，又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她才想顺着把这段故事听下去，身边的初子煊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
　　阿萤推了推初子煊，柔声问道：“初一，你怎么了？”初子煊还是闭着眼睛没答话，隔着轻薄的布料，阿萤察觉到他身上传来不寻常的热意，她伸手又去摸他的额头，肌肤相触间只觉得滚烫。招摇山的妖怪们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他们若有个不舒坦，原因不过是吃错了毒果子，或是出门打架被砍了两刀，而且大多都自己疗疗伤，很少有这般虚弱的时候。因而阿萤不知初子煊这是什么病症，略带求助的看往了相乔：“他怎么这么烫？”
　　相乔起身过来也探手摸了摸初子煊的额头，还像模像样的把了脉，然后轻描淡写道：“许是着凉以后发热。你给他喂些水，我再去拾些干柴来把火烧旺一些，明天赶到村子里为他买些药喂了，不打紧的。”
　　阿萤忙点点头，看着相乔出了门去，忽然想到外面正飘着雨，从何处能拾到干柴呢？但她来不及唤他，这念头一闪而过后，她也只顾得上给初子煊往嘴里灌水了。
　　另一边，相乔冒着细雨走进了树林中，低唤了一声：“泽漆。”
　　身穿布衣的青年自树后现身，毕恭毕敬应声：“公子。”他看了眼相乔那变化过的容貌，原本风华绝世的公子竟也有这样扔进人堆里毫不出众的时候。相乔瞥了一眼泽漆手中婴勺鸟的尸体，淡淡道：“为何杀了它？”
　　“方才公子在桥上的时候，这婴勺鸟不知为何嘶鸣起来，为免坏了公子的事，我便自作主张拧断了它的脖子。”泽漆垂下眼睛：“请公子责罚。”
　　“无妨，这东西都不知多久没给自己主人回过信了，无论死不死，它的主人都会寻过来的。”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我难道还有应付谁的时候？”相乔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神和妖，我哪一次放进过眼里？你做好我吩咐的事即可。”
　　泽漆应声转身要走，又被相乔唤住：“那鹿桓的事，确有其事？”
　　泽漆默了一瞬，掷地有声道：“我们宴灵一族，在通灵之事上从不作假。”相乔听完，却笑了：“你们宴灵一族不是都已经被你送进活狱了吗？”他话音一落，泽漆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眸中闪过一抹深切的恨意：“他们……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