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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卷一 第四章 暮城·青娘 ...

  •   暮城有孤女,名曰青娘,掌阴兵符,可召阴兵十万。元奉七年,时人谓妖,焚之,与常人无异。
      ——《暮地记闻·中篇》
      青娘原本是叫青袖的。因为青袖的爹初见青袖的娘,首先看见的是一截碧海天青色的袖子。后来青袖遇见鹿桓,鹿桓喜欢叫她青娘,日子久了大家都跟着叫她青娘。那个寄托了青袖她爹浓浓爱意的名字,便渐渐不太有人提起了。
      至于青娘的来历,在暮城是十足当过街头巷尾的谈资的。据说有一年的冬天,守城将军鹿桓在自家府邸喝酒赏梅,忽闻通报有人求见,来者便是雪白纤细的婷婷少女,青娘。
      青娘一身蓝衣,赤着双足站在雪里,伞也没有撑,雪花簌簌落下,细细碎碎,沾湿了她的衣发,她自称孤女,曾被鹿桓所救,特前来报恩。问她是如何被救的,她却缄口不言。鹿桓立时感觉这事情十分神奇和蹊跷,他擅长上阵杀敌,但鲜少英雄救美,何况还是这种倾国倾城的绝色之姿,没道理一点印象都没有。最重要的,这种冰天雪地里面,眼前少女衣衫单薄,还赤足站在雪地中,肌肤细致莹润如白瓷,但面色红润,元气十足,满园红梅在她灼目的姿容下都黯然失色。
      常言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鹿桓客气的叫来下人安顿了青娘,然后火速请来了一拨擅于降魔除妖的巫士。巫士们围着青娘好几天,也没瞧出是个妖类,最后只能下一个天赋异禀的结论,将军平时热善好施,又事务繁忙,没记住个把人的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于是,鹿桓被认定为纯属贵人多忘事后,他沉思了好几天,不知怎的就想开了,把无依无靠的青娘留了下来。
      彼时青娘十六岁,唤鹿桓一声恩公。
      三年后,鹿桓战死,青娘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抱着鹿桓的尸首,一声声夫君哭得肝肠寸断。在她凄厉的哭声中,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呼啸大作,地下传来滚滚闷雷般的巨响,十万阴兵破土而出,所向披靡,如此一夜后,大战告捷。
      而青娘,从此鬓边一只白芍花,又是十年。
      阿萤和初子煊与她相遇时,她已是暮城中最美貌,地位最高的寡妇。所谓最美貌,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所谓地位最高,正是因为她手中掌了那张可召唤十万阴兵的阴兵符,承夫遗志,做了暮城的守将之一。
      阿萤一把火烧没了满天妖兽而成了暮城的救世英雄,被青娘恭恭敬敬请进了暮城。青娘的十万阴兵是活物打不散的,因而极少有人敢来找暮城的不痛快,但阴兵再厉害,也只能遁地,不能飞天。若没有阿萤出手,暮城不知会遭到如何重创。
      当夜,暮城的姜太守以及如今的护城将领凌霄宴请了两人,初子煊换上了一件新的白衣,神采奕奕的与众人推杯换盏,显然对这样的处境极为熟络。阿萤不敢喝酒,便静静坐在初子煊身边听着众人奉承的话。
      三月暮春时节,夜风还是冷的,设宴的园子里盛放着不知名的花,热热切切缀满了枝头。阿萤一边听着众人的恭维,一边看着宴尾处青娘温柔明艳的面容,心里丝丝蔓蔓生出许多莫名情绪,不知为何很想亲近。
      青娘换了一袭水蓝色薄衫,漆黑发间斜插了荼白色的芍药花,衣饰气度温柔婉约,真真是该祸国殃民的姿色,但她此时此刻寒着一张脸自斟自饮,不像九重天上的仙子,反而像随时要索人性命的艳鬼。似乎察觉了阿萤的目光,她抬起头来,微不可察的向阿萤笑了一下。
      不过多时,青娘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回府去了,顺便带走了阿萤和初子煊,阿萤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欢天喜地的跟着走了,初子煊更不是贪杯的人,只想找张舒适的床好好睡一觉。待几人告辞离开之后,宴席上瞬间静了一瞬,而后众人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般,相互交流了一个八卦的眼神,都心领神会般的低声说起了闲话。
      先是一个喝醉了七八分的男人开了腔,言语间颇多埋怨:“我心里早就有些不忿,虽说她既是女子,又是寡妇,整日抛头露面总是不成体统。我并非夸大,暮城外的人早就耻笑我们暮城像没有男人似的,全凭着女人撑腰。”
      太守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接口道:“可不是说,她那阴兵符也不知是哪里来得,这等神物不交给官府,还倚仗着做了个将军,怕是……,”他压低了声音,三角眼复又垂了垂:“怕是包藏祸心呐。”
      “眼下暮城危机重重,还不是她惹来得麻烦?她也有脸做出刚刚那副傲气样子,有脸埋怨凌将军今儿关闭城门?”不知是谁又阴阳怪气的凑了这么一句,主将凌霄顿时僵了脸色,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得使了力道,骨节泛出微微的白来。
      另一边,阿萤和初子煊坐在马车上,正掀开一角帘子偷偷往外瞧着青娘。青娘骑着一匹白马走在马车的前头,只留给两人一个单薄清冷的背影。今晚的筵席不单单是为了答谢他们的仗义出手,更是请求两人在暮城多待些时日,直到暮城将妖兽的事情解决,到时必有丰厚谢礼。初子煊心里不大情愿,他连自己南国的事情都不上心,更别说留在这里为奉国保家卫国,便只嘴上答应,心里却是想着抽机会跑的。
      长风贯穿着漫长的街道,街边不少人家都挂上了白色的灯笼,家中传来哀哀切切的哭声,为暮春时节的夜里平添了几分萧索。暮城肃穆又空旷,常年经受着气候的折磨,像这黑夜里一座压抑的囚笼。
      “好多人在哭,”阿萤抬眼望着漆黑的天幕,感到人界的恐怖。
      “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初子煊放下帘子,压低声音道:“我上招摇山之前,暮城还好好的,却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发生这么多事情。”
      “你说那些妖兽到底是从哪里来得?暮城离招摇亦不算很远,我从未听说附近有戾气这样重的鸟类,”阿萤若有所思:“何况,它们虽是妖兽,却不等同于妖,若没有主人指使,并不会这样集结起来攻击无辜的人。”
      “所以说暮城这事来得蹊跷邪性,既然如此,你还要帮吗?”初子煊把声音又压低了一重,眼巴巴的看着阿萤。
      阿萤睁大眼睛,小鹿般看着初子煊:“我们今晚不是已经答应过了吗?”
      “啧,你初来乍到,不懂人界的规矩,”初子煊谆谆善诱:“在人界,说话不算数也是很稀松平常的。”
      “那你们人界还真是堕落啊……,”阿萤点点头,由衷道。妖界的情感问题虽然向来没有道德底线,但是除此之外,若做了言而无信的事情,那是要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妖的一生何其漫长啊,若是修行得好,活个万把年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那的确是相当堕落。”初子煊微微一笑,如玉的少年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复杂的神情。
      阿萤看着他的侧颜,今夜终于沐浴更衣过的初子煊已是她初见他的模样,仍像青竹上的细雪般,眉目如云,清冽美好。但那眉宇之间,恍然多了一种难言的惆怅,她忽而觉得,这样的神情她是曾见过的。
      “其实也不是那么堕落,今天你还把我护在身下的。”阿萤轻声道。
      “说起来,你还真是出人意料,你今天那一出手,一点都不像你。”初子煊恍然又记起她今天那肃杀的表情,那漫天火莲,不由得兴致勃勃,一双眼睛瞪得贼亮:“你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妖?”
      “瑶……瑶草你可听说过?”
      她话音刚落,初子煊便愣住了,阿萤看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打着颤的唇齿最后落出一声大叫:“瑶草?!”
      正在此时,帘子被倏然掀了起来,露出帘外青娘的倾世之姿:“两位,鹿府到了。”

      鹿府中的仆人不多,偌大的府邸显得幽静又有些空荡,像森寒壁垒堆砌出的孤坟。鹿桓离世十年来,原先的旧仆陆陆续续离开一些,青娘也一直没有再买新的人进来。鹿桓本就是无亲无故的人,如此一来,鹿府只剩了她一个主子,还有留下来的旧仆,旧仆大多年纪大了,厚道忠心,与青娘一起尽量让鹿府保有着原貌,但鹿桓不在,这座府邸便少了魂,再怎么努力都难以回到往昔。他们都还记得,十年前这儿也曾是热闹过的,鹿桓性子豪爽,从不苛责下人,又极喜爱热闹,因此鹿府从来都没有冷清过。后来青娘来了,嘴上说是报恩,但实际上白吃白喝白住,明明是女孩子,赖在鹿桓这里却不仅丝毫不觉得无耻,还能理直气壮的挑鹿桓的刺。她今天嫌园子里不够绿意盅然,便跑去跟鹿桓要钱买花买草,明天又觉得廊子里太静,费心尽力的去挂了一只只鸟笼子。鹿桓夜读的时候,她守在一旁红袖添香,往往睡倒在桌案边,墨染了衣袖;鹿桓练剑的时候,她就在厨房学着为他做甜腻腻的糕点,然后欢天喜地的捧着去树下等他。
      她俨然是一副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当家做主的模样,却由于她人长得美,众人对她成为鹿夫人竟无太大异议。英雄美人,自古以来就是相配的。何况这美人,是个讨喜的美人。
      整整一年后的某天,鹿桓问青娘:“你说要报我的恩,是怎么个报法?”
      青娘摆出一脸鹿桓问出此等问题简直不可理喻的神情:“我又没有钱,也没有本事,自然是以身相许呀。”
      鹿桓一愣,随即爽朗的笑起来:“不可,我还有婚约在身。”
      “是同谁的婚约?”青娘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我此身,一年前已经许给我的救命恩人了。我当时没有钱,在恩人眼里也没什么本事,所以恩人说我只能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
      如此又过了两年,青娘越来越受娇惯,整个鹿府唯有她跟鹿桓叫板闹脾气,鹿桓也只笑眯眯的受着。青娘贪吃,因而总是去帮厨,在帮厨的时候便没心没肺的絮叨她与鹿桓的感情进展,几乎鹿府上下,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情感历程。
      两人成亲之时,府中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挂得满庭满堂,旖旎红色泼泼洒洒。青娘凤冠霞帔加身,笑靥姣姣,艳若桃李,鹿桓将她的盖头掀起来,她抬起得意的笑眼对他说:“夫君,可终于算是大恩得报了。”
      那时龙凤双烛未燃尽,窗外花影摇曳生辉,世间所有的欢喜都集结在她的眼睛里,她在心里想着,从此她与眼前的良人,便是白头偕老,恩爱一生,她将携着他的手从青丝变白发,看花开花落满庭,看子孙昌盛满堂。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独没有料到,鹿府那么快就成了满载她和鹿桓记忆的坟茔。胭脂花红,转眼变作沧海桑田。
      阿萤跟在初子煊身后,随青娘进屋落座。老仆端了解酒的清茶上来,隔着氤氲的茶香热气,阿萤一边捧着茶盏,一边侧身听青娘柔声细语的讲话。
      原来,今天攻城的妖兽并非毫无来头,青娘早就收到过战书,一切皆冲青娘而来。薄暮关虽兵将之力不弱,但对付起妖兽来几乎可算螳臂当车。城中巫士不多,人界妖界又素不相犯,平时斗的也只是个把个小妖精,而这些小妖精所谓的兴风作浪,也不过就是勾搭了谁家的媳妇,撩拨了谁家的汉子等等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哪里经得过大批妖兽攻城略地的风浪。都城的援兵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到,这三天里暮城的命运几乎可以算作飘摇了。
      “可见上天还是帮我的,把两位送到暮城来了。”青娘微微一笑。
      “既然早些日子就下过战书,为什么不早些将百姓送去安全的地方?”初子煊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青娘轻饮了一口茶,她的眼睛在白雾般的热气后面流露出乏累:“之前从未预料到是这样的局面。”也未料到对于暮城守将而言,纵然有所向披靡的十万阴兵,但飞天的妖兽正是他们无法抵抗的。
      “那是谁向你下得战书呢?”阿萤问道,在青娘的身上,她总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她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看她的眼睛,青娘口中那下战书的人,不知不觉也像变成了她的敌人一般。
      青娘被问得面色一怔,斟酌答道:“故人。”
      初子煊摇摇头叹道:“那你这故人可是不一般,竟能养出这么多可怕的东西,这得跟你多大的仇,才能办出这么缺德的事儿。”
      “仇倒也算不上,有些任性吧。”青娘垂下眼睛,摩挲着手里的杯子若有所思。房内昏黄的烛光映着她姣好的容颜,阿萤不由得瞧得不由得有些怔住,初子煊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叫她回过神来。
      “那你应该哄哄这个人。”初子煊下了点评,青娘闻言一笑,道:“话说的没错,若我早知今日,早就该向她低头,何必搭上这么多无辜性命。如今她既然已经出手,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不必低头,”阿萤忙开口表忠心:“我保护你,我给你报仇。”
      青娘瞧着阿萤,一直有些愁闷的面容上,倒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来:“多谢你了,阿萤姑娘。”
      阿萤得了青娘这句谢,脸上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初子煊见了她那羞赧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惊,心想阿萤这小妖女不简单,却是个喜欢女人的妖女?
      随后,青娘命人为两人安排了厢房,两人就此在鹿府住下。那厢房是在西院里,院中种了几棵白玉兰,花朵袅袅婷婷的盛开在枝头上,清凌凌的白,显得既落寞又冷清。
      带他们进院的老仆说,原先鹿将军还在时,鹿府这时节开得都是扶桑、海棠,颜色浓丽喜庆,瞧着就热热闹闹的讨人喜欢。后来大概是青娘怕睹物思人,鹿府便很少养那样的花了。
      这一晚,一心想睡个好觉的初子煊,因为满腹的心事,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躺躺坐坐好几个回合,终于忍不住去敲响了阿萤的房门,阿萤刚睡下没多久,睡眠尚浅,被他几下敲门声吵醒了,揉着眼睛开了门,只见初子煊局促的站在门外,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阿萤疑惑问道:“一个人不敢睡?”
      她正冗自疑惑,却见他目光灼灼望着她:“阿萤,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姑瑶山?”阿萤听完更加疑惑,她自以为她已将姑瑶的可怕描述得很清楚,没想到初子煊不但一点儿都没听得进去,还半夜跑来给她出这种她理所当然不可能答应的送命题。
      “不愿意。”阿萤摇摇头,斩钉截铁。她有一瞬间以为初子煊是睡魔怔了,刚要开口劝他回去好好睡觉。却听初子煊又道:“你现在不是也回不去吗?干脆我付你银子,你护我周全,我们一起找姑瑶,如何?”
      “我要你们人界的银子做什么?”阿萤打了一个哈欠,手扶着门做出一副马上要送客的样子。
      “……,”初子煊一时语塞,心想她是一棵草,晒晒太阳喝喝露水就活得很好,确实不需要什么银子,他迅速决定另辟蹊径:“那,你对自己是从哪里来得,不想知道吗?我听说,姑瑶山上长了许多瑶草,也许你本来就与姑瑶山有联系也说不准。”
      阿萤是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像金犀那样有一个故乡,若自己的故乡是姑瑶呢?看见阿萤天真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犹豫,初子煊觉得自己像极了人贩子,但他仍下了一剂猛药:“你不是说三百年前姑瑶山遭遇了变故吗?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不是那时候流落到招摇的?”
      “我是很想知道,但……也不至于去送命呀,”阿萤顿了顿又道:“虽然因为私自放跑了你,现在山主可能想扒了我的皮,但我想我在外面避一阵子再回去认错,她总能原谅我的。我可没有一直在人界过日子的打算。”
      初子煊被她一番话说得垂头丧气,蔫着脑袋有气无力道:“那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我们不是答应了青娘帮她解决事情,自然要等事情做完再走。”
      “你这又不怕死了?”初子煊压低声音恐吓:“三天后都城的巫士会来暮城,到时候你还要跟他们一起上场杀敌,不怕他们一个火眼金睛看出你的真身?”
      阿萤闻言一个激灵,认为初子煊的话不无道理,但再想想青娘,还是咬牙说:“我们且留下看看,万一他们都没有我厉害呢。”说完又道:“你不要说了,快回去睡觉吧。”然后果断的关了门,初子煊慌忙退后一步,差点被撞了鼻子。他张了张口看着门板没说出话来,垂头丧气的又回去了,躺在床上更加辗转反侧。一面想着阿萤的确喜欢女人的,为了青娘连命都不要了,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又想起她还曾在喝醉的时候对自己逼婚过,可见是个男女通吃的,今后妖生漫漫,必然情路十分坎坷。另一面,他又想起阿萤今日在城门前的所作所为,愈发觉得阿萤身体里潜藏着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灵魂,很有精神分裂的可能。总之对阿萤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同情,思绪复杂的连叹了几口气,他目光落在帐顶的纱幔上,想起了妹妹子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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