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瑶志异》桃三十

4、卷一 第三章 姑瑶·初见

　　阿萤虽一直觉得招摇山不是她的归属，但如今匆匆忙忙离开，仍旧觉得心酸难耐。初子煊察觉她走得越来越慢，不由得回头看她，只见她那张清秀的小脸又委屈又可怜，便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柔软，像在温柔的询问一个小姑娘，而年长了他几百岁的阿萤泪光盈盈：“我想我可能再没脸回去了，山主是因为维护我才抓了你，结果我却偷偷把你放走了。她一定很生气。”
　　初子煊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块脏手巾，掂量了一下还是不太好意思递给她擦眼泪，便又塞回袖子里去：“那怕什么，你以后大可以跟着我，肯定饿不死你。”
　　“我一个妖，跟着你跑去人界做什么，”阿萤听完更加抑郁了。
　　“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妖气，去人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阿萤闻言惊奇问道：“你一个凡人，也能感知到妖气吗？”
　　初子煊扯了扯身上经过山间摸爬滚打，已经不再雪白的袍子：“在下不才，刚好学了一点巫术的皮毛，略能感知一二。”
　　“太子也要学巫术吗？”
　　“……个人爱好，”初子煊讪笑道：“太子要学的我都不学，太子不用学的，我都愿意学。”
　　阿萤点点头，感慨：“南国的子民还真是倒霉啊。”
　　初子煊笑得尴尬，忙转移开话题，复又问道：“你是什么妖？”
　　阿萤沉吟了一下，刚要开口回答，却见初子煊又慌忙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你还是别说了，我这人想象力比较丰富，怕你说出来我会浮想联翩。”说完又问：“你去过姑瑶吗？”
　　“我自混沌中醒来，就是生在招摇山上的。从未去过姑瑶，你为什么要找姑瑶？”
　　“我要找一样东西。这些年我已经寻遍了名山大川，但没人知道姑瑶在哪里。”
　　“姑瑶仙山早就被封禁了。”阿萤蹙眉想了想，道：“那里镇压着九头妖王九婴，本有一个山灵守在那里。但三百年前那山灵不见了，姑瑶仙山如今是被谁掌管，我也说不清。”
　　“还有山灵？”
　　“你不知道姑瑶仙山的传说吗？”阿萤回忆道：“相传数千年前，九婴作恶多端，惹恼了木神句芒，因此被天帝之女瑶姬镇压在姑瑶山下，而后木神句芒以灵骨为媒，做了一个山灵守山。那山灵生来就是仙体，但又不曾位列仙班，三百年前，跟着一个凡人书生私奔嫁人去了。但听说……，”阿萤压低声音一脸神秘：“那山灵最后的结局还挺惨的，大概是被负心人给骗了。”
　　这姑瑶山灵的故事，她在招摇山上也听了七七八八个版本，一个赛一个的凄惨，大抵是妖对凡人实在厌恶，所以编排起那负心的凡人来不遗余力，妖界在感情上并没有什么道德概念，始乱终弃、朝三暮四的不是没有，但每每说起这凡人，都咬牙切齿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要把那凡人的祖宗骂到三界之外去。至于那据说倒了大霉的山灵，因也不是妖类，所以惨归惨了点，大家却是一致认为她色迷心窍，利令智昏，总之是个咎由自取。
　　初子煊听着听着，觉得这故事有些变味，刚开始是妖神之战，怎的最后的结局却变成了一出才子佳人的怨曲，但还是发自肺腑的赞扬说：“妖界大多活得久，知道的事情也多，不像人界，寿命转瞬即逝，许多事情传下来就走了样子。要不是人妖两界关系不好，要不然多交流一下也是很有好处的。”显然他不知道妖界同样众口铄金，比之人界，过犹不及。
　　“总之，姑瑶山销声匿迹，没有人再能踏足。而且那本来就是封印妖王的地方，妖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封而出。谁胆子那么肥敢往那里跑。”
　　“我若不是被逼无奈，也不愿意犯险的。”初子煊怅然的叹了口气。阿萤猜不透他的意思，又知道他不愿意讲，便不再追问，两个人默默的向前走着。腰酸背痛的走了长长的山路，天大亮的时候，终于彻底走出了招摇山的地界。初子煊在一片林子里找到了来时的坐骑，一匹毛色黯淡的老马。那老马估计是被冷落了好几天，眼神颇有些哀怨。
　　初子煊一眼瞥到阿萤那复杂的神情，解释道：“江湖险恶，我的骏马被偷了好几匹。后来我想，人在江湖走，是绝不能露富的，我便买了这老马来。你别瞧它这样子，老当益壮！”说罢又提议道：“我们先去薄暮关，歇息一下再做打算吧，”初子煊一边解开绳子一边对阿萤说道。
　　阿萤踌躇了一下，回首望了一眼招摇山的方向，自觉现在是个无家可归的，也只好答应了。
　　薄暮关是奉国的南边的关城，又被叫做暮城。城外再往西三百里处，有一块奉国流放罪人的蛮荒之地。阿萤坐在初子煊身后，内心忐忑：“我听说人界有巫士，专为降妖除魔，我如此贸然进城，不会被打死吧？”
　　“你放心，你身上又没有妖气，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就算要盘查你，不是还有我在吗，”初子煊很有义气道：“你帮了我，我当然也是要护着你的。”
　　“我害你被关了这么久，你不记恨我吗？”阿萤胆子素来不大，因此凡事总要往坏处打算，生怕一进了人界初子煊会把自己交给巫士。
　　“不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吗，算是扯平了。”
　　阿萤点点头，想了想又小声威胁：“记恨也没有用，我的本事你还没见识过，也是极凶残的。”
　　两人一马跑得飞快，那老马给了十足面子，真正诠释了老当益壮四个字。跑了整整一天方在傍晚时候赶到了暮城。黄昏落日，降在城外荒野，见城门处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影，初子煊也不再着急，将步调放慢下来，黄昏金色的光辉将他们的影子拉的老长。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阿萤从初子煊身后探出头来，远远看了一眼。
　　“进城以后，你千万不要喊我太子殿下，被人听到就不好了。”初子煊这才想起来嘱咐她。
　　“那我叫你什么？”阿萤在他背后嘀咕：“你的名字有些拗口。”说罢想了想又问：“你在兄弟姐妹里排行第几？”
　　“我只有一个妹妹。”
　　“既然你排行第一，那我叫你初一好了。”
　　傍晚的暖风将阿萤软绵的声音送到他的耳边，像羽毛撩过他的心尖，她拉着他衣裳的地方仿佛灼烧起来一般，连自己耳廓都是滚烫的，他忙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挺好的。”
　　暮城作为关城，城墙修建的高耸恢弘，巍峨庄重，那气势仿佛要直破苍穹。一到城门前，阿萤便跳下马去仰头再度将那城墙细细打量一番，心想这个奉国肯定很有钱，不像他们招摇山，全靠猿猴站岗报信。感慨完毕，她就低眉顺眼的躲到了初子煊身后去，对她来说，人界又陌生又危险，还是跟在初子煊身后比较妥当。
　　初子煊牵着马一边跟在其他人身后等待进城，一边四下张望。他本以为这种时间归城的应是些贩夫走卒，但实际上却大多是拖家带口的农夫和猎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些惶恐不安的神色，像是逃难来的。只听身前两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男子愁眉苦脸的交谈：“你猜怎么着，这次的大祸竟是冲着那女将军来的，明明是向着她自个儿下的战书，她有阴兵十万自是不怕，却难为我们贫民百姓白白给对方做箭靶子，若她真的爱惜百姓，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连累我们。”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十年来，也幸得有这女将军在，外敌才不敢来犯，我们到底是沾了她的光，过了些年的太平日子的。”
　　“沾了她的光？你没听说吗，现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她其实是个女妖精。”
　　初子煊刚想开口打听，却被阿萤一把攥住了手腕。
　　“初一，我们身后有东西，”阿萤蹙眉，她听见有些细微的声音自身后的远方传来，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凛冽杀意。回过身张望，但荒野茫茫并没有异常。
　　初子煊跟着紧张起来：“是不是你们山主追来了？”
　　“不至于吧？”阿萤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未答锱铢必较的种种事迹，难免冒了冷汗。
　　这时候，高不见顶的城楼之上忽然传来一声骇叫：“那边飞来的是什么？弓箭！弓箭呢！”那叫声太撕心裂肺，吓得阿萤打了一个颤。而排在他们前边的人群已经慌乱起来，哭着喊着往城门中挤去，一时间场面变得混乱不堪，城门内的差役刚开始扯着嗓子命令众人步子快些，后来不知为何又要强行关闭城门。
　　两人向后定睛一看，竟有密密麻麻的一片飞兽自苍茫晚霞的尽头呼啸飞来，如同奔涌而至的黑色海浪，喋喋怪声汇聚成巨大的嘈杂之声，振聋发聩。远处有些还没跑到这边来的人跌跌撞撞被赶着拼命往这边逃窜，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哭喊声、尖叫声混为一体，跑得慢的人瞬间被俯冲下来的飞兽啄食干净，鲜血四溅，黄土沙地瞬间变成人间地狱，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遍地都是残肢断臂。
　　初子煊紧紧抓住阿萤的手，稍一犹豫，便拉着她往城中跑去。城墙之上迟迟没有反击的动静，一层层百姓扑在将要关闭的城门上哭喊哀求，这些百姓自发围成了铜墙铁壁，初子煊抓着阿萤的手，急得无计可施。那飞兽多凶残，能活活把人啄成白骨，早知如此他还费这些力气逃出招摇山做什么，还不如留在山上喂狐狸精，起码那狐狸精长得也比这些怪物好看。
　　转瞬之间那些飞兽已经飞至城前，城墙之上这时才放出一排排羽箭，像一场无力的绵绵细雨，对飞兽来说不但毫无作用，甚至还误伤了许多活人。初子煊不作他想，慌忙将阿萤护在怀中扑在地上，阿萤从他的颈间看见空中俯冲袭来几只独眼黑鸦，那黑鸦的体型十足有鹰的两倍大，漆黑的瞳仁中闪动着嗜血的光芒，锐利的爪牙带着要撕裂一切的气势向两人冲来。
　　初子煊感觉到背后携着黄土沙尘直冲而来的冷风，他的思绪一向天马行空，在这临死的时候，脑中却想着他毕竟一国太子，如此死得实在很不体面，若被他妹妹子犀知道，定要哭死过去，若被他师父楚翘知道，却是能当笑话传给孙子辈的。
　　正在此时，他耳边却传来轻蔑的声音。
　　“鸟东西。”
　　初子煊闻言身子一僵，确认这话是从他怀里的阿萤口中说出来的，那原本娇怯的少女，此刻眸中森寒一片，带着一种蔑视众生的气魄。他原本以为会落在身上的重击并没有落下来，只觉得周身空气变得炙热无比。他小心翼翼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的空中千万朵红莲盛放，那一朵朵红莲由绮丽的火焰簇拥而成，散发着诡异可怖的光芒，仿佛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在空中绽开，一直绵延至天边，将整片天空烧出一片滔滔霞光。一群群的独眼黑鸦稍一碰见火焰，便瞬间化作灰尘随风而去。不过片刻而已，那些妖兽便被烧了个干净，杳无踪迹。
　　初子煊发愣的时候，被怀中的阿萤用力推开，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仍是那袭红衣，却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但见她素手一挥，红莲尽数消散，仿若绮梦一场，只剩下满地狼藉。
　　“阿……阿萤，”初子煊结结巴巴开了口，阿萤回过头来，看到初子煊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奇和畏惧，娇柔的少女似乎瞬间又回来了，她满脸担忧的望着他：“初一，你有没有受伤？”。
　　“没想到，你本事还挺大的。”初子煊由衷感慨。
　　刚才还哭天喊地的人群此时静悄悄的，大概是被刚才的情景吓到了，只有被攻击的人发出悲戚痛苦的哀嚎。
　　阿萤看了看自己纤细的小手，犹犹豫豫道：“我在招摇山的时候一贯觉得自己没用，却没想到原来自己擅长的是放火。”
　　“那你还好没在招摇山上用过，要不然早就把山烧个干净了。”初子煊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白衣变得更脏了。阿萤在此之前没见过太子，也没见过道士，因而她并不知道这两种人里极少有人像初子煊这般狼狈。
　　做太子，不学无术。
　　做巫士，学艺不精。
　　正在此时，城门大开，百姓们哀嚎着一股脑的挤了进去，脏兮兮的初子煊一手牵马，一手拉着在他心目中战神一样的阿萤，也跟着往里走去。此时城内缓缓走出一道人影，守卫自动将道路为那人让开。两人看去，发现来者是位极其清丽动人的女子，她身着一身寒森森的战甲，与那战甲毫不相称的柔美眉目之间透出淡淡的倦意，她郑重向两人施了一礼，颠倒众生的容貌更显绝色，声音更轻柔的像初白的天色中缥缈而过的水气：“青娘多谢两位侠士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