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千夜》一方豆腐

23、第二十三夜

　　都经过差不多一个月，懿的记忆依旧没有起色。懿没有说非要记起过去的事情不可，千夜也是不紧不慢。山村之中民风淳朴、待客更是热情。宝丰一家与千夜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宝丰爹又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不但不求回报，还收留两人在家中疗养，对两人照顾细致周到。
　　这天千夜趁着懿教导小草识字，便去了厨房找了宝丰的娘亲。“婶婶，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说着，千夜便自觉拿了灶上的瓜菜，帮忙洗干净。
　　“小事情，你都放下吧，婶婶都做惯了。”
　　“婶婶，我们在这里打扰许久，却没什么能报答大家。”
　　“大家能遇上都是缘分，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我与懿都知道婶婶一家对我们恩情深厚，所谓大恩不言谢，感激的说话我就不说了。婶婶一家对我们照顾周到，若我们拿钱财来谢，定然糟蹋了婶婶一家的情意。婶婶，我有几道家乡小菜，虽比不上婶婶的手艺，但也是有特色的。我给婶婶做来尝尝，就当作是我们夫妇聊表谢意。”
　　“好、好。你刚说要谢，我还真害怕你说要给我们钱呢。”
　　“人说世人皆爱财，千夜见婶婶家中父慈子孝、兄妹和睦，定是不稀罕几个俗钱的。”
　　“夫人真是心细。这样吧，你教我做你家乡的小点，就算了婶婶收了你的报答。以后在这里，可不要见外了。”
　　“是，一切都听婶婶的。”千夜心中明白，虽然宝丰的叔叔在城中做买卖，但也不见得很富有；宝丰一家在这里，更是说不上富裕。家中无钱，宝丰就得留在家里帮活，想要到外面去见识一下都不可以。如果她身上有钱，给钱自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千夜前后思量了好久，到现在还是不能决定，到底他们是该回宫，还是该一直留在外面。磐被册封为太子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就算懿回去了，只要磐没有犯错，皇上也是不会轻易废储。晓月把懿看成是心腹大患，尽管懿尽忘前事又成残疾，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晓月也不会轻易罢手。如果回宫，就必须得让这个没有一点斗争力量的懿去直面晓月的攻击；但如果不回到皇宫去，千夜也许永远得不到天巫女的秘密，她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不能回去。
　　好为难，究竟该如何决定。
　　千夜回到他们的小屋，小草已经上完课。懿迎着窗户，独自一人看着外面。“懿……”
　　“千夜。”懿转过去，看着千夜，笑着招呼。
　　“懿，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懿会想要回去吗？还是他会希望与我就这样过下去？好想知道懿现在的心意。
　　“我们回去吧？”
　　“什么？”回去？！他不想与我在一起！？
　　“千夜，”懿向千夜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千夜在懿身旁扶着轮椅的扶手单膝跪下，懿伸手轻轻抚过千夜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必须完成的事情，我们回去吧。”
　　“你都记起来了？”
　　“不，”懿笑着摇摇头，“你说的事情，我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我相信你——我们回去吧。”
　　“懿，你喜欢这里吗？”千夜忽然抬头问道。
　　“这里很好，景色好，人更好。”
　　“那你还要……”
　　“千夜！”懿轻轻打断了千夜的话，“只要是为了你，我们回去吧。”
　　就是这样的目光！千夜记得，以前的懿总是这样的深邃迷离看着她，他说希望她能在最后路上相伴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的。懿的记忆已经没有了，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责任，也忘了千夜。可是现在，她的懿回来了，没有身份、没有责任，一个只属于她的懿终于回来了。
　　千夜起身、双手绕过懿的脖子，泪水湿润了双眼。千夜把脸埋在懿的项间，伴着甜美的笑容，喜极而泣。懿忍不住抱紧了千夜，双手一环上千夜腰间，那是熟识的触感、温度……
　　他仿佛依稀记得，在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抱着一个女子，给予她温暖和承诺。
　　这个女子是谁？是千夜吗？为什么，明明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却一点也记不起来？懿觉得头有点发疼，就像有人用千万个小锤子不断敲打他一样。他的心在抽痛、心越痛，手就圈得越紧。

　　趁着晚饭的时候，千夜与宝丰一家说他们想要回去、宝丰爹会意一笑，道他早就料想两人家中还有人会挂心，他们定是留不长的。
　　千夜说了声抱歉，又说两人定会记住宝丰一家的恩情，日后定会回来探望。小草舍不得两人走，便就哭着撒起娇来：“我不要千夜姐姐走，我不要千夜姐姐走！懿哥哥说要教我读书识字，你不能就这样就走了！”
　　“不要闹了！懿哥哥也有家，你要懿哥哥留下，就是要从他的爹娘身边抢走他。小草，没有人会愿意不要爹娘的。”
　　“可是，可是……我喜欢懿哥哥、喜欢千夜姐姐呀！”
　　“小草……”千夜把小草拉到身前，“我们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的。”
　　“可是……”小草低过头，抿着嘴，“千夜姐姐，我要跟你们走！”
　　“什么？！”宝丰的娘大惊，连碗筷都拿不稳了。“小草，不能任性！”
　　“不！我要跟千夜姐姐出去！姐姐跟我说过，外面的世界有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事物，我要出去看看，我不要一辈子留在小村子了。我也要学懿哥哥一样，认识好多字、会念诗、会说辞。”小草就像是忽然间长大了一样，宝丰爹看着自己的女儿——一个女儿家竟然有如此高远的心胸，真不知道该喜该忧。可是认真一想，女儿的话不无道理。
　　总不能让儿女世世代代只看见小村落上面的一小片天空。“懿公子，我们家小草就拜托你照顾了。”
　　“孩子他爹，你这是……”
　　“娘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外面的天空虽然不平静，可是更高、更远。”小草见父亲应允了，心中激情是一下子用上了心头。小草热泪盈眶跪在她爹面前，趴在爹爹的大腿上哭着与父亲说“谢谢。”
　　“宝丰，你呢？”父亲问了宝丰，宝丰却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去。现在家里需要我，我不能这个时候出去。我一定会出去看看，但现在不是时候。”
　　好懂事的孩子——懿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宝丰爹娘对儿女教导有方。一顿寻常晚饭，竟然成了饯别相送，个人心中禁不住一丝离愁别绪。饭后，宝丰爹拿了一大一小两包东西出来，交予千夜。
　　千夜打开包袱一看，大包的是两件紫貂毛裘、小包的是金银首饰，仔细一看，就是南行起程当天她身上所穿戴之物。“大叔，你这是……”
　　“紫貂毛裘是名贵之物，我们这里没有裁缝会补，于是我叫人带去城里找裁缝给修补好了。至于这些首饰，是我们带你回来那天你穿戴着的，内人给你换衣裳的时候褪了下来，就等毛裘补好一同还你。”
　　“大叔，你救命之恩我们尚未报答，这些东西你拿去……”
　　“不，我们救人不是为了这个。再者，你们上路也得有个钱在身上。夫人，我不求你什么，只望你好好待我家小草，我就感激不尽了。”
　　屋外无情冷风被阻隔在窗外，屋里烛光如豆，左摇右晃的光投在宝丰爹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更感沧桑。千夜收好包袱回到他们的小屋里，懿还没有睡下。千夜拿了一件毛裘给懿披上，轻声道：“懿，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
　　第二天，宝丰爹跟村头的小林驾了牛车过来，大家收拾好了行李，便出发往城里去。宝丰的爹娘皆是舍不得女儿远行的，但两人都有些年纪便都不远送了。倒是宝丰还是放心不下妹妹，便跟了车，亲自为妹妹驾车送到村口。宝丰最后装起哥哥的架子嘱咐了小草几句，忍着泪水目送牛车离去，直至车子消失在视线之中。
　　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缓慢向前，小草是第一次出远门，坐在车上摇摇晃晃、怎么坐也不自在，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千夜见平时话头很多的小草一言不发，便晓得这小妮子定是坐不惯车子。千夜又扶正了一下懿的身子，便与小草道：“小草，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大可看看窗外的景色，这样会好很多。”
　　“真的？”说罢便马上掀开窗帘，探出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舒服……千夜姐姐好厉害。”
　　“其实坐车坐多了就习惯了。在山间赶路，最好就是看外面。景色好，空气也新鲜。”千夜想起昔日初到郗琉国，在树林中遇到了元起一家子。那时候，元起驾的也是牛车，几头黄牛的脖子上绑着铜质牛铃，沉实的铃声在山间响起，宛如天籁。
　　“懿，累吗？”
　　“还好，就是不太习惯。”
　　“那也难怪，你从小都待在皇宫里头，从没外出过。第一次出去，便遭遇这样的事情……算起来，这应该才是你第二次坐车吧？”
　　“大概是吧？”懿笑笑，掩饰不住眼中苦涩。
　　“千夜姐姐，你刚才说皇宫？你们是皇宫里面的人？！”小草就是小草，什么话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嗯……该怎么说呢……”千夜拿手指敲了敲小草的脑袋，“这可是一个秘密哦。”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小草坐到千夜的身边轻声道，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
　　“那我就告诉你吧。”千夜握住懿的手，把之前告诉懿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明明是要说给小草听的话，千夜却是始终看着懿的。懿知道，千夜是想要再一次尝试帮助他想起过去的事情。
　　懿静静听着，努力回想过去。
　　也许是小草在场，千夜这次讲的事情，只有爱民若子的皇帝、只有慈祥仁爱的父亲，而少了尔虞我诈的地位斗争。虽然千夜前后两次说的不一样，可懿心里明白，小草只是一个小孩子，她的世界只有一个宁静安详的小村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和一个父慈子孝的家。
　　懿把过去一切都忘了，往下的日子，他该如何是好？回到宫中就会见到千夜口中说的那个“父皇”，还有“皇弟”、“皇叔”……他的家人。
　　家人……他的家跟小草的家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懿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