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生根 ...

  •   秦云山搬着一沓书走进闻诀房间的时候,闻诀正坐在他的床上,对着他的那个盒子发呆。
      盒子开在那儿才能看出来,是一个不大的梳妆盒,最上面那一层放着一张相片,还有一个银脚镯。
      脚镯应该是一对的,一只就戴在闻诀的脚踝上。
      白日里闻诀换衣服的时候秦云山就看到了。

      闻诀将照片拿出来,放在床头。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传统的对襟衣服,盘扣扣到颈子下,温柔端庄,带着三分笑意,眉眼和闻诀有四五分像。
      想必就是闻诀的母亲——那个受人议论的陈塘名妓闻玉暖。
      单从照片上来看,这倒不像是个风尘女子,反倒像是个大家小姐,单从照片上来看,也绝想不到这是一个如此倔强硬骨的女子。

      秦云山对于闻玉暖有如此深刻的印象,说来也巧。
      秦家是广州有名的大商户,主要做水运贸易,控制着广东西江、珠海诸多码头港口。
      魏德诚在广州码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一直虎视眈眈想从各家手里抢势力。
      闻玉暖被叫局那日,魏德诚邀请的商界大亨之中,秦云山的父亲秦宗厚也在列。
      饭后一圈人打打小牌,暗潮汹涌,有人随口问了一句“那个琼玉楼的妓女去哪儿了?”,这才发现闻玉暖不知何时离席,卷着财物逃了。

      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的,秦宗厚前两日过寿时,魏德诚登门祝寿时提及过。
      秦宗厚与魏德诚素来是表面上的朋友,背后的对手,隔日的家宴上秦宗厚还向他两个儿子说,魏德诚此人心狠手辣,暴戾歹毒,睚眦必报,倒是那陈塘的妓女颇有几分骨气,无声的甩了他一巴掌。

      秦云山将手里一大摞书累在闻诀的桌子上,有康熙字典,史记和几本诗词选读,还有一些笔墨纸砚。
      闻诀闻声立马走过来,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随手翻看起来。
      秦云山无声地看着闻诀翻了一会儿,问道,“以前认过字吗?”
      闻诀停下翻书的手,想了想,道,“以前阿娘来看我的时候会教我认字,也会和我说故事。但是阿娘不常常来。”
      秦云山眼角扫了他一下,阴阳怪气地道,“猪脸妖怪就是你娘给你讲的?”
      闻诀:“……”

      闻诀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姜婆给我讲的,姜婆不识字,但是很会讲故事。但是姜婆也走了,阿娘说她回老家探亲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闻诀不知道姜婆什么时候会回来,秦云山却是知道这个姜婆恐怕不会再回来了,他看了一眼闻诀,岔开话道,“字典先看起来,明日起晚上我带你认字。”

      闻诀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床上任如心刚刚送过来换洗的几套练功服,看着桌上厚厚的,不知何时才能看完的书,看着这间他住的房间。他不能准确的说出这是一种要在这里常住生根的气息,但是却有一种直觉。
      闻诀望着秦云山,双目如星,问道,“二师兄,阿娘真的会来接我吗?”
      “……”秦云山被他一句二师兄叫的有点闷。
      闻诀看秦云山半晌无语,脸色诡异,试探着又问,“会吗?”

      秦云山推开桌边的窗子,外面隐约能传来其他几个师兄弟切磋练招的声音。
      恰好能有淡淡几束月光投到桌案上,这倒是个读书习字的好位置。
      “你娘让你在这儿等,就一定会来接你。”秦云山看着闻诀说道。

      闻诀一听立马就高兴起来。
      “哦,对了!”闻诀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两块藏好的薄饼递到了秦云山的面前,“师兄你看!我偷偷藏得!”

      秦云山扫了眼那两块从衣襟里掏出来的油腻的饼,还有闻诀胸口那片沾着油渍的衣服,表扬道,“嗯,你做的很好。”

      闻诀瞪大眼睛等着秦云山吃,秦云山裹着他那件黑色的裘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两个人正僵持在那里,就听到门咯吱两声,溜进来两个人。
      袁少阳和顾昱一前一后摸了进来。

      顾昱推着袁少阳向前,一边小声地不知在少阳的耳边嘀咕着什么。
      秦云山看着磨磨蹭蹭的两人,挑眉问道,“有事?”
      “师兄我们看你不在房内,就猜你在这儿了。”顾昱凑在秦云山身前,殷勤地道,“师兄晚上没有吃东西想必一定饿了吧。”
      袁少阳立马弯腰双手举过头顶,奉上贡品,诚惶诚恐地道,“师兄请笑纳。”
      秦云山好笑的接过来,一方丝巾四角被提起来,还精心系了个蝴蝶花形的结,打开里面包裹着十几块金黄的马蹄糕。
      闻诀:“……”

      袁少阳和顾昱提着一口气紧张的看着秦云山。
      秦云山拿起一块吃了起来。他也着实是感到饿了,吃的很快,却不显狼狈。
      很快,见着十几块糕就被吃完了,袁少阳和顾昱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顾昱用手肘狠狠拐了袁少阳一下,低声道,“叫你学艺不精,怎能这么没用一脚踩到师兄的裤管上呢。”

      秦云山一早知道这两人贼头贼脑的样子,便是来认怂的。
      倒是闻诀十分震惊,“袁师兄是什么时候藏起来的?我竟然都没有发现。”
      顾昱奇怪地看着闻诀,插嘴道,“师兄难道还会吃我们吃剩的东西吗?当然是刚开饭的时候我就先奔进去把一盆马蹄糕全藏起来了。”
      “……”闻诀看着手里油腻腻的饼有点尴尬。

      有顾昱在的地方总是很热闹的,尴尬这种情况是相当难持续的。
      他一见闻诀桌上摆着的书就拿出了作为一个师兄的光辉形象,开始给闻诀讲述他学习的心得和经验,语重心长地关照闻诀多多看书,甚至夸下海口说有任何读不懂的文章都可以向他请教。

      看闻诀神情很是认真地听着,顾昱顿时就信心大增,滔滔不绝地扯起来。
      “我悟出来,这个凡是读书,就要晨读。”
      闻诀:“哦。”
      顾昱又继续道,“俗话说得好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古时候中状元的哪个不是这样的?你看这个天没亮你就应该起来读书,这样学的最好,将来能读出学问。”

      秦云山突然一笑,他一笑顾昱就害怕了。
      只听他道,“那好,闻诀你明日开始,便三更起身,去找顾昱一道读书吧。”
      顾昱:“……”
      顾昱立马又一本正经改口道,“晨读那是做状元的人才这么读,像我们这样习武之人,就常常夜读。夜读才能体现出习武之人有凿壁偷光的毅力,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抓紧晚上读书的时间是很重要的……”

      顾昱已经开始口不择言,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袁少阳截断了,少阳道,“闻师弟你不要介意,顾昱从小乃是家中幺子,来了惊回门又做了两年小师弟,一时做了师兄难免过于激动。”
      闻诀一脸了然地与袁少阳相视点头。
      顾昱:“……”

      顾昱和袁少阳闹了一阵就走了,秦云山交代了一些琐事,便也退回闻诀隔壁的房里了。
      闻诀躺在床上,明明白日里是睡到午后才起,这会儿人一走倦意涌上来,沉沉就是一觉。

      许是前天睡得太久了,第二日四更的时候闻诀就醒了,在床上磨了一会儿睡不着便干脆爬起来。天还没有亮,四周一片朦胧胧的黑,屋外静悄悄的,还能听见屋后竹叶被秋风吹动飒飒的声音。
      闻诀此时精神特别的好,就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到门口,提着煤油灯捧起康熙字典来。他虽认识的字少得可怜,但借着光却看的津津有味,还用笔来勾勾画画,模样煞是认真。

      秋天早晨日出的晚,五更里天还是黑漆漆的。闻诀看得认真,直到累了想环顾四周休息一下,提起煤油灯一照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站了着一个人。
      闻诀先是一惊,而后笑眯眯叫道,“师父。”
      莫衡清点了点头,问道,“怎起得这么早,可是睡不惯?”
      闻诀摇头,“已经睡醒了的。”
      莫衡清拿过闻诀手里的康熙字典,从前面的字部开始翻看,看见闻诀在书中有所标注,用奇奇怪怪的笔画勾出了一些字来,大致有“日”“月”“入”“山”“惊”等字,莫衡清一奇,继续往后翻,那些闻诀勾出来的字,连起来竟然是昨日里石壁上的誓词。

      “石壁上的字你都已记住了?”莫衡清有些惊讶地问。
      闻诀点点头,“形声都记得,但是意思,看了解释仍旧不晓得,凑不起来。像是不待生存死不亡,这七字我都认得,但就是不明白。”

      莫衡清倒是笑了,他蹲下摸着闻诀的头说道,“你不必急着去弄明白。爱憎情仇,悲欢离合,得意失意,你还要经历很多。
      到那时你会明白,死不是任何事情的终结。
      爱可以继续,恨可以继续,信可以继续,义可以继续。
      所以说,天地间有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今后你若是愿意读书,以后就会读到。”

      闻诀瞪大眼睛,似是更加疑惑。
      莫衡清又站起身来,背着闻诀,面向山丘,背影挺立,说道,“那座山的背阴面上埋葬着很多惊回门的前辈,为师的师父也葬在那儿。”
      “从前还没有惊回门这一说,只是这一门武艺打响了声名才有了惊回门,但那石碑上的刻字却是那时就留下的。
      那些话语,你说它是告诫也好,经验也罢,但若你真正懂得了其中的意味,那便是一种精魂,可与你融为一体。
      即使你脚跟无线如蓬转,即使你无可奈何离开去,即使你手断脚残不能握,即使你气若薄丝寿将尽,它都与天地而同久,与你而同在。”

      “这么多前辈,他们死了,没入山中便是一抔黄土,但你、你们,每日里爬上山头,打着惊回门的拳路,践行着惊回门的道义。
      也终有一日,为师、甚至是你们,也会没入土地里,那时的山头上会爬上新的弟子,少年意气,生生不息。”

      闻诀仍旧没有听懂,眼睛提溜了一圈看着莫衡清,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虽不幸,如此孩童年纪母亲闻玉暖已死。但所幸的是,在他的世界里死生仍旧是十分遥远。他不能懂,但感悟世界是人的天性,莫衡清的话语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绕在他的耳边。

      莫衡清看他这幅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和你说这些还太早,等你长到顶天立地的年纪,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更多。”
      闻诀点点头。
      莫衡清拍拍他,示意他起身进屋,“虽然你记忆过人,但是这手字太不尽如人意,该好好练一练。”

      莫衡清命闻诀磨墨,单手一挥展开一张大开宣纸,镇纸一压,提笔挥毫即作。
      莫衡清虽为人严肃端正,字却透出一些狂气,一股豪情。
      笔势欹侧,遒润峻险,大起大落,苍劲峥嵘。
      闻诀禁不住赞叹,“写得好!”
      莫衡清收笔,顺手将笔搁在砚台上,“你可知这写的是什么?”
      “……”闻诀摇头,“额……也无……也……”

      莫衡清打断他,“也无风雨也无晴。”
      “哦,也无风雨也无晴。”闻诀重复道。

      “在你学武习字之前,我没有什么别的告诫你,但这七个字你一定要铭记于心。这七字用到武学中,便是胜败两忘,用到书法里,便是心静如水,悲喜皆放。”
      莫衡清将闻诀抱上椅子,指点着他的动作让他坐正,将笔塞到他的手中。闻诀只感觉手顺着师父的力道游走,细软的笔尖仿佛被注了力,翻飞几下,一个个严整飘扬,犀利飞动的字便跃然纸上。
      “可有所体悟了?”
      闻诀握笔的手临空挥舞了几下,不敢下笔,“大概……”

      闻诀握笔坐着,端的也到是像模像样,只是这第一个字出来便像是蜷在一块儿,丝毫没有师父握着他的手时写出的半点潇洒俊逸。

      莫衡清看了看,也不批评,便握着闻诀的手又写了一遍,边写边说“写的时候每一笔固然都很重要,但下笔前整个字的框架就该了然于心,框架正了字才能好看。你往后多加练习,每日至少要交两贴字给我。”

      这要是换了顾昱铁定早要撕心裂肺地嗷起来了,闻诀却觉得很开心。
      从前他和姜婆一起生活,姜婆年纪大了,眼耳不灵便,母亲闻玉暖很少回来,待的时间也总是很短,他常常找不到玩伴,亦没有人能这样教导他。

      闻诀没有父亲,莫衡清对他来说,就是严与慈的全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