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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梵海无香(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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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应允了他的请求,其他上人也不好再多言语,便只草草叱喝了几句后,就让他回了寮房。
说是下山一趟,实际上却还不知道要在外停留多久,为此道澄在包裹里又备了几件里衣,至于干净的僧袍,他想多半是用不上,毕竟这趟下山并非是为了寺中事物,一路上还要一直与女子同行,若他一味做僧人打扮,难免引得旁人嚼舌,他自己不怕,想来以那位女施主的性子也是不怕的,可他总不能让原身的师门因此蒙羞,哪怕这本来并非是他的责任。
可使了别人的身体,你之责任我之责任,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分得清的呢。
衣服收拾起来很快,其他地方却让他犯了难——经书是该带不该带?随身武器又当如何料理?
过去的几番轮回之中,他算得上是武艺高强,刀法纵横,枪剑棍戟不说精通,舞弄起来也算虎虎生风,每每身份不同,亦能凭借自身本领适应良好,但说实话,这做和尚还真是头一遭。他对此很是生疏,如若现在有人要求他讲解经卷佛法,多半会徒增江湖上的一场笑料,教人以为少林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很是名不副实,笑寺中众多前辈名宿人老眼花,已认不清徒子徒孙们的斤两了。除此之外,他也不擅长一双肉掌对敌,但少林寺绝学多以指、掌、棍、棒为武器,他仔细思量一番,却发现自己会使且能与原身过往课业扯上关系的武器只剩长棍,可原身向来一派风清明秀、月朗疏清的风姿气度,若不是头顶上光溜溜的青丝一缕也无,怕是会让人疑心这是位偷穿僧袍的文人雅士。这样的人,行走江湖时提溜着一杆长棍,无疑会很惹人注目。
而他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注目。
因为他很清楚,太多的注目,同样意味着太多的麻烦。
行头简比繁好,麻烦少比多好。但就算这些都不要了,盘缠也是必须要带的。此时的道澄乃初来乍到,脑子里是还有些胡乱盘旋着的记忆,却不足以机灵到听他的号令,能让他想到哪就霎时通透地明白过来,因此只好上手,一点点地翻找。这般举动形容起来画面是有些古怪,若是此刻有旁的僧众进来,可能还要以为他是对屋子里各种东西依依不舍,要在临行前一一摸遍了方肯罢休。
好在这间屋不很大,只一张床就占了大半,旁的只放了柜子,连一张桌子的空余都没给留下,他伸手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摸过去,很快就找到了包着盘缠的一块灰布手绢。手绢打开,里头零零碎碎的一共也没几小块,旁边除了一串栓了绳不到半吊的铜板,更多的就只剩一块颜色暗淡的旧花布——章丹色的底,用青色的细线绣了几片小叶,边缘处是金线包了边的,哪怕不懂绣活的人看了,也能说道一句“这活使得好,做得真细。”
道澄此刻却没多的心思关注它。
他急着要往山下去。
他与那女子定下的虽是五日之约,却是多备了日子的,毕竟他原以为发生了这种事之后还想要下山去的话,为了说服诸位长辈,怎么也得费些时日,磨点嘴皮子,说不定还要受了皮肉之苦才能去得。可不曾想到的是,这里的方丈竟是格外开明,一下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或许是看在他之后还要的份上,又或许是事发太过突然还不知该对这个得意弟子如何。
然而越是这样,他便越是要快些下山。越是无法按常理揣测,越是要谨慎。
每次初来乍到,他都免不得遭遇各种窘境,也每多对原身的过去生出好奇来,不过多次实验早已证明:能寻求过去的机会多的是,实在得不到,他还能靠身体的记忆慢慢恢复梳理,但绝不能在自己尚且一头雾水的时候,留在对他万分熟悉的人群的环绕之中,那必然要生出是非来。
于是,在得到方丈应允,收拾好行囊之后,道澄并未在寺中真的停留四日,而是立刻起身,沿着后山青石铺就的曲折小路,离开了这座殿阁嵯峨的古寺。
前山的香火鼎盛,愈发衬出后山的清幽来。
殷求坐在破旧的古庙中,寺周萦绕着的也是相似的清静。
她却无心享受。
若要怪,大概得怪她的耳聪目明——城中街道上传来的高低不一的叫卖声她听得到,同样是那里升起的烟火气她好像也能沿着城墙的烽火台上看到,两相对比,更显得她待着的地方荒芜不堪。
可要是这时候进城,只怕等下出来就难了。
殷求盘算着城墙的高度,不由想道。
然而,她转念又是一愣,感觉有点不对。
自己为何非要晚上出城不可,那秃驴说了五日,自己难道还要在这鬼地方苦等五日不可?
明眸皓齿的少女年纪看着不大,一举一动却已经有了动人的风情,她一双大大的杏眼,顾盼生姿,滴溜溜地一转,脑中就冒出狡黠的点子来。
她悠哉地整理好衣衫,从里衫的裙角处撕下一条布,又从寺庙正中卧倒的娘娘像下摸出些金银铜钱。
接着,以唇作哨,不消几声,便招来了宗门的传密信鸽。
铜钱被她在地上反复滑磨几下后当了笔用,在鹅黄色的布上留下了常人看不懂的印记。写好了的布条叠几叠,系在了信鸽的脚上。
做完这些,殷求就离开了这里。
于是,等道澄风尘仆仆地赶到那日约定好的地方时,那处破庙中已然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无。
夜晚时还看不清,此时天大白便能清晰看到那破烂黄幡上的脏污。
细碎的草垛依旧杂乱地摆在角落里,像是被狂风无意地吹聚在那儿似的,横七竖八,光是看着,他就能想起那股子潮闷的湿气来。
面对这等景象……
说实话,道澄松了口气。
他拎起两块破旧的蒲团,轻轻掸了两下,说不上比原先就干净多少,却好歹多了些心理上的安慰,正好一处供他盘坐,一处可放包袱。
没了熟悉原身的旁人和意外有了一夜之缘的女子在侧,他终于有机会细细捋捋有关这次轮回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