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伪君子》古馆

4、梵海无香（四）

　　他当初头一次在别人的身体里醒来的时，还以为自己是夺舍了。
　　毕竟轮回之说他只在俗世的评书中听过，且他所占身躯并非刚出生的赤子，而是长身鹤立的青年姿态，因而无论怎么想，夺舍都比这等戏说听上去可靠。

　　可要用这来说服自己也是件难事——他既不曾主动夺舍，观这身躯面貌也不显病容，哪有如此技艺精妙的夺舍之法呢？这般法术又如何会是他这般犯下大错、被逐出山门的弟子能接触到的？

　　前一刻还以为自己今朝身死，必负身边人，怎料下一刻借尸还魂，一朝睁眼，眼前景色生异，日月变幻间已成沧海桑田，曾经收留了他又放逐了他的巍峨山门，不过今日酒肆茶楼之中无人提及的历史微尘。

　　他心中惶惶不安，口中讷讷难成言，思绪纷乱，幸好下一秒有人搭上了这具身躯的肩，他才真正回到这番世间。

　　那人唤他师兄，问他为何站在这站在这处荒郊中的宅院前发呆。

　　对方的问话就好似迷雾中引人前进的火光，使他乱成一团的大脑中相关的那点的记忆抽丝剥茧般地浮现出来。
　　——这处庄子下有尸骨。
　　——尸骨是“他”埋下。人为“他”所杀。
　　——这次他们下山来这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已经死去了十数年却不为人所知的女子。

　　纵然他已见惯了生死，这一刻依然感到了寒意。
　　心中有一道无名的声音呼唤着，让他帮助这具身躯脱离面前的困境。
　　他猜这道声音或许就是这具身躯原本的主人，如此看来，这倒像是魔门的唤神之术，他对此了解甚少，只和大部分人一样知道点皮毛：这术式乃是魔门中人用以召唤魔神附身于己身以完成心愿之术。
　　这魔神……

　　他的无言被身后那人看作是初回下山的不适应，明明两人一长一幼，理应长照应幼，此时却好像身份颠倒了一般。只见那身量稍小些的少年从胸前衣襟出掏出一张黄纸，上面是血色的字符，笔走龙蛇，说话的声音犹带着少年人的清脆，“师兄莫要担心，此番下山师父早已将生死符托付于我，无论林姑娘身处何方、是死是活，我们定能找到她的。”

　　他观少年面上正气凌云，心道这才是“他”怕的。

　　虽说不上立刻适应这一出，又兼除了之前想起的那些，别的有关师兄弟相处的事毫无头绪，但他好歹虚长如此多岁，就算是为了这平白赠与他的光阴也要争取别露出马脚来——只有不立时被人看穿，才有时间仔细思量日后的路。
　　于是他干脆任由这位师弟的误解，借口不适拖延了几天。期间身体的记忆慢慢浮现，让他大概明了“他”过去的经历——或许他真的是魔神也说不定——他已然知晓自己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进入这具身躯，皆为了满足原身的“他”的心愿：勿让人知晓这桩陈年旧案。

　　听“他”如此许愿，他心中笑骂对方虚伪，却又不禁觉得自己与“他”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且罢、且罢，就当我如今幡然醒悟，承认当初的过错，望你也如此，在从过去的污秽中洗刷干净后能够重新为人，做个顶天立地的真君子吧。
　　他心中这么想，便努力如原身所愿引开便宜师弟的注意，用尽一切办法叫旁人不要撞破这桩旧事。

　　……

　　可或许天命难违，一如他当年，事情最终依然破露，过往真相大白于天下。

　　“伪君子、伪君子。”
　　世人皆唾骂。

　　如此相似的情景，让他不禁想起自己当初，也是因那一念之差，最终名誉扫地。如今陷入无尽的循环之中，大抵也是因此。
　　这种循环，或许是上天在教他记住这个道理——
　　所伪再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可人在犯错前，又如何知道自己之错将会祸及余生，使往后再多善行尽无用呢？

　　一朝犯错，是否真的无以悔改？

　　旁人纷纷感怀唏嘘，是否真就认定了他再不能回头？

　　对此，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无理的怒火，因而无尽的循环、接连的失败也无法消磨他的意志——他能回头！

　　沉闷的钟声敲响了寂静的山林，崭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且与过去并无不同，远离山野的城镇中，早起的摊贩们已开始了叫卖的吆喝，官府的当差侍卫们交接了上一班的兄弟们，腰间挂着长刀，身板挺直地站在衙门前。

　　在二人约好的那日，殷求怀着自己也难以描述的奇妙心思，回到了那座城郊外的破庙。

　　端坐于草庙蒲团上的男人似乎从未离去，恍惚间双眼紧闭的模样与那夜风雨后如出一辙。他只换了一身寻常男子的衣裳，却好似日夜接受香火熏陶的佛像被居士请走一般，就此落入俗世人家——然而他依旧是佛。

　　这是她自己应下的约，此时吃惊的，却也是她。
　　平心而论，当初说出要道澄随她离开的话，不过是有心逗弄这面容俊秀的面瘫和尚。被一口应下时她已然觉得惊讶，五日后竟真的在此见到他，更使她惊——她无意怀疑其品行，却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来。

　　殷求看着眼前人慈和的面容，难以相信正道山门居然不似她想象之中的规矩严苛，倒很通情达理？

　　该不是这和尚根本没跟寺中师长如实禀报吧？
　　她不由地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但想来也应该，毕竟如果这和尚真的破戒被发现了，大概也就没法像这样安然无恙地下山来了吧。

　　而当道澄入定结束，缓缓睁眼后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面前人呆站着，手指缠绕着乌黑柔顺的发尾，傻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景象。

　　如果此时他们心意相通，他就会知道，对方正因自己“多年勤修苦练得到回报，秘术的效果如此明显，引得一个傻和尚对自己心中念念难忘，甚至不惜欺骗师长下山随她离去”而洋洋自得，而被他形容成是在傻笑的貌美女子，大抵会一边心中因此恨得咬牙切齿，一边将自己脸上的笑容扬得更加温柔，宛若被吹动的风荷，好叫这不解风情的臭和尚好好了解下女子的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