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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土花碧」篇二 雪中莎 ...

  •   大雪纷纷,漫天飘絮,唯有满眼的洁白。

      古寺里傲雪红梅开的那样娇艳,倚在古朴清灰的墙边,添得十分诗意。那个时候,乐南和俊信在院中追逐跑跳,沿着雪地里的脚印笑闹着从廊上穿过。窦晏先生和许老爷子坐在案前,捧着几卷书,旁边的小火炉烧的旺旺的,映出温暖的人间暖意。

      满庭飞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发丝上,趁得瞳愈发的黑,唇愈发的红,鲜妍动人。

      可她站在大雪里,突然不知所措。

      她看见俊信正坐在雪地里向她挥手,脸蛋冻得通红,却洋溢着那么灿烂的笑意;她看见窗前的许老爷子和窦晏先生正执起两盏热茶,笑语相谈。枫山古寺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静谧与美好,是她在险恶世间里仅存的一切温暖。

      可是她不懂,这么美好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处心积虑地想要毁掉它。

      为什么?

      这个问题,乐南在自己心里问了很多年很多年。

      后来,她逐渐长大,终于懂得枫山于他们而言,从来都不是归宿,它是据点,是阵营。

      他们隐匿在这里,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他们谋划着危险的事情,准备重换天地。

      他们若成了,枫山就是过往,会被遗忘;他们若败了,枫山会是灭顶之灾……

      许老爷子是前朝元老,窦晏是力扭乾坤的谋士,杜璟,江隼还有吉言姐姐他们是锦心绣口、名利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物,他们或是因为爱,或是因为恨,抑或不甘……他们不会永远留在枫山,也不会留恋枫山。

      有谁知道,甚至连枫山檐角处的一方蓝天,她都爱的深沉。

      她孤立无援。
      不……
      所幸,她还有俊信,有俊信跟她站在一起。

      乐南低头,摸摸俊信红红的脸蛋,拿过俊信手里油腻的鸡腿,在他直愣愣的眼神里咬了一大口,看着他憨憨的样子,心中情绪酝酿得更加激烈,眼泪即将决堤,她扭身便跑,眼中眼泪打转,口中却笑出声,“追上我就还给你。”

      她拾阶而上,只想痛快的奔跑,长桥被她踏在脚下,久经风雨的木板“吱吱呀呀”地抗议。

      俊信今年七岁,两年前就不玩你追我赶这么幼稚的游戏了,但是作为一个早慧儿童,去假装幼稚也是一种早慧的表现。

      前一秒,这个七岁的儿童还撇着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后一秒,脸上就张扬出明媚的笑,也追逐在风里。
      越跑越开心,孩子的本性就是如此。

      窦晏正坐在木桥边的亭内,廊内突然的巨响吓得他身形一抖,执笔的手一顿,颤下几滴红色的墨迹来,墨水很快殷散开来,白瞎了这一幅山野垂钓图。

      “瞧瞧我们这两个孩子,真是顽劣不堪哪!”

      江隼闻声,只轻轻道,“或许他们本该这样无忧无虑。”他的眼神追随着乐南,看长发在她脑后飘漾,清风裹着她,推衣牵带。

      窦晏未接话,埋着头,执笔在那片细密的墨迹里添上遒劲有力的枝干与鹅黄色的蕊心,不一会儿,一株红梅栩栩而生。

      “芒芒晚星,野渡无人,先生好意趣,”江隼感叹道,“有梅相伴,独钓于寒江之畔,心中也算有所慰藉。”

      窦晏摇头,“平生最爱,也只是临宁宫中那两株檀心梅,可惜早已被人砍了。”

      江隼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于梅也是此理,不如就开在荒野,就算无人问津,开得早些晚些,春风一来,在风中散尽,也是无妨的。”

      窦晏盯着画里的梅花,“只怪它开得太美太艳,被人带到世间,栽入高地,又被一掷千金,圈养在盆里,终是开败了……”

      窦晏话音刚落,乐南和俊信像两匹小马驹儿一样踏着风来了,衣风将薄薄的画纸带得飞起,亭外就是一池碧水,窦晏连忙用手压住。

      “唉?窦晏先生,这画里人为何在深冬里穿着草鞋呀?”

      乐南用手指指上画中垂钓之人。

      窦晏想了想道,“雪中踏莎,知冷方是冬啊……”

      人都道文人太过酸腐,雅士又太矫情,如果一个人又文又雅的话可能就是极品了。

      你听他道什么“一叶落而知秋”或者什么“年年岁岁花相似”可能会疑问哪里来的那么多伤春悲秋呢;

      而且文人骚客总是假意惺惺胸怀天下忧国忧民,无论长短句还是锦绣文章,报国之谈写了满满一大篇子,兵临城下之时却撒着丫子,跑得比谁都快;

      更有甚者,流连花街柳巷,彻夜不归,道什么“牡丹花下死”、“十里春风不如你”,这时候,可能也会让人觉得这帮文人真是十足的大淫棍……

      一开始,乐南就是这么想的。

      可转念一想——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儒雅斯文、温润如玉”;
      “假意惺惺胸怀天下”也可称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牡丹花下死”自然也就是文士的风流了。

      这告诉我们,应该一分为二看问题。所以文人伤春悲秋本质上是一种顺从天理变化、世间规律的体现,他们自然地去承受因果变化,顺从四季更替。

      而“雪中踏莎行,知冷方是冬”本质上也是也是这种顺从,顺从人性,顺从善恶等等。

      听着有点奇怪,恶要怎么顺从承受呢?简单说,就是允许并接受他的存在,当然善恶本就是对立统一的,总不能看到善就喜闻乐见,看到恶自己就大吼三声自戳双眼,抹脖死掉吧?

      而最最深刻的就是,雪中踏莎其实也体现了一种坚韧来,一种人的坚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坚韧深掩于心,表面还要做出一种恬淡沉静来,荒野垂钓,抑或踏雪寻梅。

      冰雪聪明如乐南,当即就懂了。但她还是假装不懂的样子,想听听窦晏怎么解释。

      “这个雪中踏莎就是啊……”窦晏话只说了一半,登时就打住了,一双眼睛就要冒出火来。

      江隼察觉有异,抬眼向画上看去,之前乐南抬手离去,她手指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十分清晰且油晃晃的手印。

      这时,俊信还没察觉到这一切,他还小,窦晏说的他也理解不透彻,只见他举起胖乎乎的小手,说时迟那时快,也指上了那画中人。

      “窦晏先生,这画里人为何在深冬里也穿着单衣呢?”嫩嫩的童声如此道。

      窦晏没说话,机敏如俊信,立刻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他轻轻掀开手指,蓦地懂了,指下又是一个明晃晃的油手印。

      俊信讪讪将手收回,与窦晏开始了尴尬的大眼瞪小眼模式。

      乐南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连忙又捂上嘴巴,趁着窦晏的眼刀还没有飞过来,赶紧拉着俊信逃了。

      “以后都别想再吃鸡腿!”
      窦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俊信爱吃鸡腿,本质上跟他幼时的艰苦生活有关,母亲早逝,父亲颓唐,偶尔还酗酒。

      他父亲成为一个铁匠后,迎着红红火光,千锤百炼的样子仿佛在宣泄什么,小孩子不会欣赏什么暴力的美感,他只觉得害怕。他缩成小小一团,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样子实是令人心疼。

      窦晏将俊信带上枫山之后,他父亲每年都会来看望他。那个眼神凌厉的男子终于有了一个慈父的模样,从山下备些小零嘴小玩意儿给俊信送来,有时候也会给乐南捎一份。

      窦晏十多年前,是能挥斥三军的谋士,如今一心一意做俊信他们的老师授业传道,俊信自然懂事,谈古论今,虽是孩子模样,但才智谋略,早已在他体内有了雏形,根基甚稳。

      俊信自懂事起,就喜欢一边吃鸡腿一边坐在屋前的阶上,看天上的月亮,看圆月愈缺,缺月复圆,等待着,终有一日属于他的圆满。

      如此看来,俊信是个早慧儿童,而且是个心事很重的早慧儿童。

      乐南也是个心事少女。

      她早就盯紧了窦晏他们的一举一动,枫山六年一开山,根本不仅仅是讲学传道那么简单。他们暗地里收纳奇才,收集情报,所以乐南总说,某人野心昭然。

      她更清楚,某人还打着她的主意,所以他要她怎么做,她就偏不要他如意。

      这种策略,本质上叫做——非暴力,不合作。

      可窦晏知道,乐南依赖江隼,喜欢江隼。
      如果他把江隼给她呢?那还非不非暴力,合不合作呢?

      乐南不知道。

      看,意志多坚定的人,都有弱点,都有她自己迟疑犹豫,不敢确定的东西。

      所以,所向披靡、出类拔萃的人都死死藏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弱点,像隐疾,像伤口,只能深夜里默默舔舐。

      而真情流露,是最难掩饰的。

      乐南对江隼喜欢的死去活来的,窦晏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不管乐南披上多少战甲,都会被窦晏一击而溃。

      这叫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叫命定。

      命定……

      乐南晨起,想到这里,轻轻叹了气。

      推开重门,绿瓦幽幽,圈着一方晴空,晨光熹微,风吹花动。

      院中的老槐下,站着江隼。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支持,感谢看的朋友们,祝今天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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