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妖怪协会》林覆

2、灵木（二）

　　翌日的阳光竟比前一天的还要跋扈。
　　齐家别墅中发生的怪事还没有传开，城市的秩序依旧忙而有序，城市里的人和妖也积极忙碌地为了生活而努力着。

　　卫国庆是一名老修理工，前不久他刚到新华大厦的物业维修中心上岗报道。
　　今天维修中心一大早就接到一笔维修订单：大厦七层屋顶和地板漏水了。
　　一听到是七层的单子，其他的几名同事都推脱不去。卫国庆是新来的，人又老实，二话不说便接下了这个单子。
　　他一路上并未考虑“同事为何都不愿去七楼”诸类的问题，心里只是纳闷：这六层和八层都没听说有漏水，为什么偏偏这七层会漏水。

　　很快，他背着工具箱走出了七层电梯，看到出口处裱着十分老旧的六个铜漆字——中华妖怪协会。
　　这六个字很小，根本不像个公司的招牌，倒更像唬人的装饰品。就像那些街头的咖啡馆，总爱收集一些杂七杂八路标门牌来装饰门面，恨不得把天\安\门上的□□都给偷来挂在自家店里，美其名曰“混搭逼格”。
　　走进去之后，卫国庆觉得这一层楼的装修风格与楼下的报社与楼上旅游公司也没什么差别，都是那种简约的通勤商务风，不过的确是有些潮，耳边总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看来会是个不小的工程！

　　韩蒙昨天忙活了一夜没睡，刚才实在撑不住了像眯了一下，这下子又被外头传来“咚咚咚”敲击的声音给震醒了。
　　鼻子有点痒，一嗅，办公室扑面而来一股咸湿的味道。他试图睁开眼，才发现自个的眼皮都被空气中的水汽蒸得肿了一圈，上眼皮和下眼皮挤在一处，都没法完全睁开了。
　　连背后的靠枕也潮得能挤出水的。

　　“靠！”

　　本来就心烦的韩蒙这下炸了锅，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冲出去拉开了会长室的门，看到公共区域的几个小妖怪们一个个耷拉着眼皮还在查找线索，硬是自己把这火气咽了一半下去，只是捂着眼睛冷冷地问了一句：“谁进过我办公室？”

　　很快，一条大眼鱼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撑着鱼尾巴站了起来，结巴地小声说道：“大、大王……是我，我来交过档案……”

　　“怪不得。”
　　韩蒙笑意中透着股没睡醒的杀气，把那鱼妖吓得都要失禁了。

　　这时，一双精致上挑的绿猫眼瞟了过来，他余下的火气顿时一星半点都扑腾不起来了。
　　蒋芝是一只修行了一千二百年的猫妖，也是中妖协的理事长，职权仅次于韩蒙。而且论私交，是他“姨”字辈的，算是这层楼里唯一能在面子上镇得住韩蒙的人。
　　不过，也仅限于面子上了，韩蒙真要做什么谁都管不住。

　　蒋芝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新旗袍，手上端着一杯美式咖啡走了过来：“已经找人在修补漏水的缺口了，新招的这几个办公人员都是水族的，算是你的远房亲戚，道行浅又不太适应泰城的天气，你就多担待着点让他们适应适应。这是启丹，早上是我让他把那份档案交到你办公室的。”

　　“芝姨，这么齁的盐味，确定是我的远房亲戚？难道不是从水产公司腌了一半逃出来的？”
　　韩蒙嘴上不正经，可还是对着蒋芝一脸和善敬重地笑着。
　　这个社会上有很多精分的人，可韩蒙的绝技就是能把精分同时在不同部位展现出来，毫无违和感，总让人觉得他欠揍又讨人喜欢。

　　他瞥了眼哆嗦的启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怕人的妖，一看就是从海上漂过来的小妖怪。韩蒙的母亲那是上一任妖协会长，也算是妖之佼佼，祖辈是姑苏流域最有名望的鲛人一族，八竿子也跟这海洋生物扯不上关系。
　　当年韩蒙的母亲吃了避妖丹，跟一个普通男人生下了普通人韩蒙和他弟弟，却怀第三胎的时候意外难产身亡，才有后来年仅十三岁的韩蒙世袭妖协会长的事 。
　　他也是有史以来妖协唯一一任人类会长。

　　蒋芝表情严肃了几分：“再说，比起你昨晚上跟小游去齐家捅的篓子，启丹也没犯什么错。”

　　一提起这事，韩蒙一个头两个大。
　　自从一千年前妖族发生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乱，修炼高阶法术只是少部分妖的追求。到了21世纪，人妖关系进入了新时代，越来越多的妖期待融入人类社会，享受平凡人的生活。
　　虽然眼下妖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摆明自己的身份与人类交往，但是通过伪装之后，在各行各业中也有妖族的佼佼。
　　而中妖协当下存在的意义，就是处理各种人与妖之间的矛盾纷争，维持人妖关系的平衡与稳定，促进妖在人类社会中的和谐发展。简单来说，就是犯事的妖、想犯妖的人，都归中妖协管。

　　昨天韩蒙本来是奔着那个污蔑妖作祟的“李天师”去的，可是谁想到最后真的出了只妖界的“叛徒”，控制了齐小敏。齐老太太当场窒息身亡，齐小敏在几个小时后也因为精元耗尽死亡。
　　齐家原本在泰城也算是有点声望的家族，现在齐家一家子人一个不剩，这件事如果不尽快处理，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通过舆论发酵。这对于妖族的暴露以及妖形象的维持，都不容乐观。
　　韩蒙查了一夜，暂时还查不出什么头绪。面对蒋芝的盘问，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凌乱的头发，愣了半晌，只好用一句“芝姨你身为一只猫给几条鱼说情真的好吗”来敷衍了过去。

　　“还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出门把索妖链随身带着。上回是手抡旗杆，这次是沾了血的鱼线，下次你还想用什么？你又不像妖对伤口有自愈能力，手可疼了吧？”蒋芝一脸“你活该”的表情。

　　韩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嗨，没事，芝姨你不都说了是小伤嘛。况且现在地铁上管制得严，那链子过不了安检。”

　　蒋芝翻了个白眼，却没有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反倒打开了话匣子：“本来就是桩人类的诈骗案，你要是昨天不去还好，结果现在政府那边都知道跟中妖协有关了，非要让我们给交代。要是不尽快查出那只妖，恐怕等妖监局的人插手进来，事情就更麻烦了——”
　　果然女人年纪越长就越唠叨的毛病，在妖的身上也如出一辙。

　　韩蒙急躁地没把头发给扯下来，眼神游离，笑着打岔道：“小游呢？”

　　蒋芝这才瘪嘴，无奈地使了个眼色，说：“在里头躺着呢，这笨狐狸这回撞得不轻。”

　　“那我先去一趟齐家，你让小的们再筛查下妖气是粉色的妖，还有喜欢在圆月之夜活动的——”
　　韩蒙这话只说到了一半，就没接着往下说。他也知道这两个筛查条件对于查一只妖来说太宽泛了，恐怕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收获。

　　妖气的颜色因妖的种族、道行，乃至是心情性格都有着关系，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都有。粉色虽然少见，但也有，一些花妖和兔妖的妖气就会是粉色的。而且不排除他昨夜看走了眼，兴许是红色妖气的前期变异，或者是受当晚月光干扰的白色妖气。
　　但是妖作祟和人犯罪都是一个道理，都是有目的或者有原因的。但妖怪作案杀人不比普通人犯罪，凭借妖力通常不会在现场留下什么关键的痕迹与线索，一般从受害人的身上找死亡原因会比较快。
　　可是昨夜韩蒙将齐老太太和齐小敏的尸体翻了个遍，除了从齐小敏脖子上被韩蒙勒出的伤口，连一点残余的妖气都没找到。
　　所以现在只能再去齐家排查一遍案发现场，寻找直接证据以外的线索。

　　走之前，韩蒙顺路还扯了扯启丹露出来的鱼须，笑着提醒道：“有人在呢，注意点形象。”
　　敲着键盘的启丹凸着大眼珠子，觑了眼那个修理工，点点头，忙慌乱地把桌子下的鱼尾巴藏了起来。

　　-

　　中妖协从上个世纪开始就与政府开诚布公了，在许多层面上都有合作与扶持，但是只有少数政府高管与警局的核心骨干才知道妖与中妖协的存在，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今天跟韩蒙一起来齐家勘察线索的周孝谦就是其中一位。由于是高干子弟的缘故，刚毕业那会儿，局里没怎么让他打杂调解居委会矛盾，直接就参与侦破了一场大案，鉴于表现优异，年纪轻轻就成了警队里的精英。主还要是他与一般正经警察的性格不太一样，跟韩蒙很是投缘——
　　于是上头就私派了他任务，从去年开始就让他专门负责中妖协对接案件，协助调查的工作。

　　“你昨晚上哭鼻子了啊？”周孝谦问。
　　韩蒙：“办公室来了条鱼，刚化作人形上岸，水汽重……”

　　“哦，那小游没跟你来？”

　　“他昨天撞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喏，那墙上还有它耳朵印——”

　　周孝谦看着那面有点开裂的墙，果然有个狐狸耳朵的轮廓，突然“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里刚死了人，还是被妖杀的，你一个普通人类，能别笑得那么瘆吗？”

　　经他这么一描述，周孝谦的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下一秒就切换到工作状态：“那‘李天师'和他同伙，那就是几个外地来的诈骗犯，专门爱针对老人家下手骗钱，一听齐家出了人命，这两孙子不想摊上事，在局里愣是把五年前犯的诈骗案全招了出来，就这胆子，敢跟妖合作的可能性不大。”
　　“我还查了下关于齐小敏和齐老太太的社会关系。祖孙两人跟什么人结过仇，齐小敏是二中的一名高一学生，成绩一般，性格挺好，她平时玩得最多的就是班上几个女生，暂时查不出什么问题。至于齐老太太，就更没什么可查的了，自从她的儿子儿媳在国外去世后，老人家受了打击，不怎么出门跟其他老太太玩，要出门也就是买买菜遛遛狗。你说那只妖会不会只是正好路过，随便选了个人吸走精元就完事了？”

　　韩蒙和周孝谦此时正好走进了齐小敏的房间。
　　正如周孝谦所说的，齐小敏就是一个家境还不错的普通女孩，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房间的书架上放满了少女漫画和言情小说，床头堆着几个精致的布熊洋娃娃。她跟许多年轻小姑娘一样喜欢追星，墙上还贴了几张某位当红小鲜肉的海报。并且她也是个对学习成绩颇为在意的女孩，书桌上右侧放着一沓厚厚的笔记本，桌面上还摊开着一本数学习题册。

　　韩蒙“啧”了一声，否定说：“不可能。妖协有妖协规定，妖不能吸食人类的精元，否则会被妖协与妖监局同时盯上，也会被妖族的同辈唾弃，风险太大了。”

　　“什么意思？”

　　“我敢确定昨天在我把齐小敏带回齐家之前，她是没有问题的，这只妖很可能是在齐家盯梢了一段时间之后，用很短的时间控制了齐小敏。而且男人的精元一般比女人的更滋味，尤其是青壮年的。你说它要是真为了吸□□元，为什么不选择当时在场的那位李天师，非要选择齐小敏这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摆明了不可能呗——”

　　周孝谦一愣，恍然明白他说的意思，又愈发觉得韩蒙这两年成长的速度有些惊人，他伸手去拍了把他的后脑勺：“行啊你这小子，不也才比齐小敏大两岁，成年了嘛？还叫人家‘小丫头'呢。快，叫我叔叔！”

　　韩蒙揉了揉后脑勺无语地看着周孝谦。
　　显然这话同样套在周孝谦身上也适用：韩蒙一个18岁的，凭什么要叫他一个虚岁不到24的人“叔叔”。
　　不过韩蒙还是很客气地打发了他一句：“嚯，警察叔叔好。”

　　周孝谦很是受用：“哈哈哈，这才乖嘛。”

　　就在这时，齐家的门铃响了。
　　韩蒙和周孝谦不免怔了一下，稍微才轻松了一点的气氛顿时又凝重了几分。
　　齐家的人都已经死了，警方已经走访过所有齐小敏和齐老太太生前有过的人，知道祖孙两人已经遇害，齐家已经成为普通人眼中的“凶宅”。
　　在这节骨眼上，谁会来这？

　　韩蒙和周孝谦互相看了一眼，周孝谦理了理身上的警服，挺直腰杆，打算过去开门。
　　韩蒙皱着眉头，也随即跟了过去。

　　走出去的时候，韩蒙才知道外面的天竟然开始下起了雨，而且还是那种又墨迹又冷还没完没了的秋雨——文化人们的最爱。
　　韩蒙却十分不待见这种雨。
　　他并不是对秋天有什么偏见，准确来说，他讨厌一切的雨雪天气，除非是台风天的暴雨与鸡蛋大的冰雹。
　　所以，他最后选择慵懒地靠在了门框上静观其变，并没有跟着周孝谦走出院子淋雨接待这位不速之客。

　　别墅铁栅栏外只站着一个男人，目测长相身材二十七八的模样，看气质或许年纪还要更大一些。
　　这场雨应该是刚下不久，男人也没有带伞，雨水将他浅灰色西服的表层打湿了。
　　他的手上还拿着两本书，却不用来挡雨，反倒是用手臂去尽可能护住了书页，所以他的袖口是被淋得最多的地方，内里应该都湿透了。

　　韩蒙盯着他的举动，内心唏嘘：瞧，这可不就是个热爱秋雨的“文化人”。

　　男人的镜片上沾了不少的雨水，他暂时先躲在在齐家门口树下，摘下金丝框的眼睛，用手帕仔细擦了擦。
　　他忽然眉头一凛，仿佛是知道有人隔着老远在打量他似的，于是抬起视线，越过那院子里茂密的花草树木，仿佛跨越过千山万重天涯海角，最后蓦地落在了门边的韩蒙身上，笑了一笑。
　　韩蒙一愣，胸腔一股道不明的咳意涌了上来，差点没站稳从下边的阶梯上摔下来。

　　刹那，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