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妖怪协会》林覆

1、灵木（一）

　　一轮死寂的圆月泛着红光，像是从无名裂缝中挤出来的鲜血，照得郊区的树丛一片诡秘。

　　即便如此，那在树上打盹的少年依然睡得香甜，悠然地将双腿悬在树枝上，好不舒坦。
　　夜里风紧，气温又低，他上身只套了一件黑色背心，露出极具少年感的臂膀与锁骨，反倒是将那月光衬得愈发洒脱通透起来。
　　俨然是仗着年纪轻，连天上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

　　“大王，大王。”
　　这时，一团毛球在树底下滋滋地叫唤，见他没反应，三两下蹭上了树，才将毛爪伸出来试探着在少年的肚子上摁了摁。

　　“大王，人来了。”
　　少年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两颗黑眼珠子一溜斜向隔壁别墅中的光亮，伸手去揉了揉毛团，长腿往外一蹬，便从树上利索地跳了下来，一片树叶都不沾身。
　　毛团还沉溺在他抚摸的奖励中，转眼见人不见了，忙抬起前爪子，“嗖”地从树上跟着蹿了下去。
　　“大王——”

　　……

　　郊区的齐家别墅。

　　“此妖已有千年道行，专附于人身吸□□元，实在是作恶多端呐。不过放心，待我今夜设坛作法，定能将那妖从齐小姐身上驱走。”
　　说话的男人穿着一身黄色长袍，五短身材，抑扬顿挫地说完这通话之后，又不紧不慢地捋了捋八字须，还颇有几分“道人”的架势。

　　齐老太太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她看着一旁被绑在椅子上不得动弹的女孩，原本就松弛苍老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可言，两道褐色的黑眼圈快垂到了法令纹上。
　　比起她的孙女齐敏，此时的她倒更像个被妖怪附身的人。

　　“李天师啊……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救小敏，她爹娘死得早，我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孙女了……钱什么的不是问题……”
　　齐老太太喉咙里像是悬着一口永远接不上气，随时都有可能晕厥过去。

　　她的孙女齐小敏只有十六岁，一直是个温柔懂事的孩子。此时却被一根朱砂色的铁链绑在厚重的实木椅上，她的瞳孔泛白，獠牙作势的嘴巴却红得像血，身上好像是装了个年久失修的弹簧发条，时而还会带着整条椅子抽搐挣扎几下，伴随着铁链碰撞发出“咯咯”的怪声。

　　奇怪的事是从上个星期四开始的，齐小敏那天放学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
　　一开始她只是不肯去上学，神神叨叨地坐在屋顶念一些不着调的话，一坐就是一整天。后来越来越严重，经常张牙舞爪地发疯，说想要杀人。
　　齐老太太曾去找过齐敏的老师与同学，都说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后来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结果差点没把人家医生给掐死在诊室里。
　　没过几天，齐敏居然还亲手杀了她喜欢的两条宠物狗，将狗血在别墅里外的墙上洒了一圈，瘆人得很。
　　妖物都怕新鲜的狗血，可是老太太也听说有些厉害的妖偏偏就喜欢用这种方式跟人示威，她那时才怀疑自己的孙女极八成是被什么妖怪看上了，中了邪。
　　于是老太太四处打听，花了重金才请来了这位道行颇深的李天师。

　　李天师面不改色地咳了咳，好生扶起了齐老太太，耐心宽慰了几句之后，便神神叨叨地拿着铃铛、挥舞拂尘做起法来。伴随着浑浑噩噩念叨不清的法咒，李道长又往齐敏的身上贴了几张龙飞凤舞的符文。
　　每贴一张，齐敏似乎就会受到难以忍受刺激，配合性地抽搐一下。

　　齐老太太见不得自家孩子受苦的场面，勉强打起了精神却不忍心看，只好拿着块手帕在旁边偷偷地抹眼泪。

　　“奶奶——”
　　客厅外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齐老太太一听是孙女清脆的声音，老花眼顿时亮了起来。可乍一看椅子上的齐小敏还半死不活地晕着，连李道长做法的手势停留在半空中——
　　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她出现了幻听？
　　这时，另一个齐小敏就从门外小跑了进来，哭着扑进了齐老太太的怀里。

　　“奶奶！”

　　齐老太太也是懵住了，不明白怎么会出现两个孙女。
　　可是看到怀里的这个齐敏，人模人样又楚楚可怜的，可不就是自己平时的乖乖孙女。老人家思孙心切，顾不上思前想后的，就一把抱住了她。
　　老人家这几日哭干的眼睛，一下子又泉涌了出来。
　　“我的乖宝哟，你总算是回来了，急死奶奶了知不知道……”

　　李天师见状，也是云里雾里，后颈不禁出了一阵冷汗，支吾了会儿，就红着脸去厉声呵止：“齐老太太小心，那不是真正的齐小姐，是妖孽用妖术所化！”

　　齐老太太一听，才想起这事不对劲，胸口一股气猛地一提，便害怕地松开了手。
　　紧接着李天师冲了过来，拿着拂尘要往那后来的齐小敏身上打去——

　　不料，那拂尘还未在空中舒展开，就被一把火给烧上了。
　　屋子里顿时蔓延着一股蛋白质燃烧的臭味。

　　“啪”的一声。
　　丢过来一只打火机。

　　李天师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地上打转了几圈的打火机，才想起来忙把拂尘踩在脚下，费力将那上面火苗扑灭了之后，狼狈的擦了把汗，抬头就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带着一团毛球，不慌不忙地走进了齐家的客厅。

　　按理说这别墅的主人是齐老太太，可李天师反客为主，用着那烧断了的拂尘直指着少年，抢先一步问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没有说话，走到客厅的真皮沙发旁拍了一把，挑了个最佳观赏的位置，抱着毛团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接着，那齐小敏小声地啜泣道：“奶奶，我是小敏啊……这几天我一直被坏人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他们拿胶带封住了我的嘴……后来，是这个哥哥和他的朋友救了我，把我送回家……奶奶你不认得我了吗……”
　　齐老太太见着她哭的模样，心里揪得紧，可是李天师的话她还没忘。
　　世上的妖怪多半是狡猾可怖的。
　　尤其是当她看着这屋子里的两个孙女，不敢掉以轻心，害怕往墙边缩了一步。

　　“奶奶……”
　　齐小敏见奶奶不肯认自己，也低头不再上前，怕吓着他，只好去躲在少年的身后，眼泪委屈地没完没了掉着。

　　“奶奶，你可看看清楚了，她就是你的亲孙女，如假包换的。”
　　那少年终于发了话。
　　本来他还是一副冷眼旁观、优哉游哉的态度，躺在沙发上的姿势从头到尾都没动过。这会儿就殷勤地把齐小敏拉到了齐老太太的面前，亲切得活像个热衷于在社会上寻找失踪儿童帮忙认亲的实习民警。

　　齐老太太打量着这少年，虽说他穿得比较随意，而且可能是个子太高的缘故，站着跟她说话的时候背总是有点驼。不过模样长得倒是很俊，而且是讨老人家喜欢的那种俊，白白嫩嫩，说话的时候眉眼间还透着一股根正苗红的亲切感。
　　看着怎么也跟妖扯不上关系。
　　于是齐老太太定了定心神，没敢靠近那个齐晓敏，反而是先小声询问他道：“小伙子，你说如果她是我的小敏，那这个……？”
　　那椅子上被绑着的女孩又是谁？

　　少年去倒了一杯水递给齐老太太，乖巧地劝道：“奶奶，您先点杯水，千万别把身子给急坏了。”
　　齐老太太对这小年轻不排斥，打心眼里还有点喜欢，于是接过了那水喝了一口，心里头还真稳了不少。

　　少年这才冲那李天师努了努嘴，“奶奶，这事你可得问这位叔叔了。”

　　“这……这椅子上的才是真正的齐小姐，她只不过是被妖孽附身了罢了。你小子满口妖言惑众，定也是被那妖怪给蒙了心肺！”
　　李天师额头一抹黑，也摸不透这少年的来历，只好将声音提高了几个度，好像这样他说的话就更有说服力。

　　少年听到他这张嘴文绉绉的说辞，就像是念了一通古早版《聊斋》的台词，听得他实在头疼。谁知道他紧接着也学着他的口气说道：“叔叔，你口口声声半句不离一个‘妖’字，何以有证据见得这就是妖所为呢——”

　　李天师气得嘴角直抽：“齐小姐无端行为异常，失了心智，若不是被妖邪所侵……跟你这小子说了也不懂。就凭我天师的身份，我说是妖干的，这就是妖干的！”

　　少年配合着做了个肃然起敬地姿势，还站起来做了个揖：“敢问道长是哪门哪派？师承哪位大师？”
　　没想到这么一问，就直接把他给问倒了，半天报不出个门派。
　　不等那李天师开口，少年笑了两声，就抛砖引玉地说：“茅山？还是天元？哦，是全真派吧？”
　　李道长一凛，便忙顺着认祖归宗：“对对，就是全真派！至于我师傅……他老人家是隐士高人，说了你也未必曾听过！”

　　少年笑了笑，又做出一副虚心请教的姿势：“那还想问问天师，附在齐小姐身上的究竟是什么妖？”
　　“这，喜欢附在十六七的女孩身上作祟的，那当然是……是只狐妖了！”

　　听到这话，少年脚下的毛团的呼吸声莫名粗重了几分，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少年及时用脚轻轻踹了它一下，它才将又乖乖地缩成一团。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后齐老太太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椅子上的人惊呼起来，“她、她不是我的小敏！”
　　她看到椅子上的那个人还是白脸血唇，但是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女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孙女齐小敏。

　　少年颇有耐心对老人说：“奶奶，本来‘中邪’的人不是您的孙女，而是您。这位李天师应该是给您吃下了某种致幻药物，您才会把陌生女子当成孙女，至于那些诡异的行为，都是他们为了欺骗您而演出来的，真正的齐小敏就是她，这段时间被人绑架了。”

　　齐老太太这才想起这几天身体格外无力，她还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太担心小敏精神不好，没想到竟然是被人下了药。

　　齐家上个世纪也是本地有名的富商，虽然从小敏的父母死后就败落了，但祖孙两个也是住着大房子衣食无忧的。而且齐老太太又不爱使唤保姆，家里平时除了她和齐小敏，就只有两条狗。独居的老人与小孩，加上老太太好忽悠，便令那“李天师”看中了齐家下手，想要骗取一些钱财。

　　“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小敏？”
　　齐老太太此时怒气上涌，手指都在颤抖。好在少年及时扶住了她，才没让老人家直接气晕过去。

　　椅子上的女人一愣，随即与李天师对了一眼，本来还想再继续演下去，可是这下已经被人戳穿了。
　　而且李天师也知道老太太的药效已退，谎话没办法继续圆，赶紧过去三两下解开了椅子上的同伙，来不及拿走他所谓的“法器”，两个人仓皇而逃。

　　齐老太太看着那两人就这样跑了，微微张着嘴还有些激动。
　　少年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忙安抚道：“老人家千万别生气，警察早就在外面蹲着了，估计绑架罪和诈骗罪这两条就够他受的了，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刚才我没有早一些戳穿，只是为了配合警方搜集证据来着。”

　　她这才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余怒未消，回头看到齐小敏，又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小敏啊，奶奶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齐小敏的目色却格外呆滞，没了魂似得一动不动，也不吱一声。
　　估计是还在生她奶奶的气。

　　祖孙团圆，皆大欢喜。
　　过了一会儿警察就进齐家搜集证据，调查两位受害者做口供。一切都很顺利，就是齐小敏的状态很不好，显然是收到了惊吓，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
　　几位警察考虑时间因素以及她的心情，也打算先把犯人抓回去，等过两天再来看她。

　　齐老太太也已经平静了下来，送走了警察同志之后，又看着那少年慈祥地笑着，感激涕零地拉着他的手：“小伙子，谢谢你啊，你是不是我们小敏的同学啊，以后有空常来玩啊。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啊？”

　　“谢谢奶奶，我叫韩蒙，不过我已经不上学了，在中妖协上班。”

　　“中药协啊，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厉害了！哪天奶奶生病了，一定来找你去啊。”最后那个“啊”音还是第二声的。
　　韩蒙笑得有些汗颜，胡乱搪塞了几句，有些扯不动了，便拎起脚下那团毛球要告辞。

　　齐家家大业大，住的别墅也大，韩蒙走了一会儿还没绕到大门口。
　　他望见空中的月下忽然飞速掠过一道粉色的雾气，那是一道妖气。但凡是妖怪都会留下专属的妖气，他见多不怪了。
　　只不过这道妖气看起来与普通的妖气不太一样，似乎是有点着急莽撞。

　　就在这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像是齐老太太的声音——
　　他心中蹭蹬，想起刚才一言不发的齐小敏，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便迅速冲了回去。

　　一脚踢开门，就看到齐小敏面色狰狞，眼珠子只剩下一对眼白，一只手正死掐着齐老太太的脖子。她手上的青筋绷了出来，几乎是将老太太整个人都抬离了地面。
　　是妖控制了她……
　　韩蒙蹙眉，迅速踢了脚毛团，毛团立即像个高速运转的球从地上飞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在齐小敏的手上咬了一口。
　　哪知道齐小敏只是不悦地掀了掀上唇，一掌将毛团重重地拍到了墙上，那水泥面墙都暗震了一下。

　　韩蒙看到后面墙上挂着一副装饰用的鱼竿鱼线，便一跃去拿下了那盘鱼线，用锋利的线迅速往自己手心一滑，白色的鱼线瞬间就变成了鲜红色。
　　他将鱼线的一端缠在自己的手腕，另一端朝齐小敏的颈部扔去，三两下将她的脖子给缠住了。
　　很快，鱼线所及之处，开始滋滋地冒出烟气。

　　齐小敏感觉到疼痛，难熬地嘶吼了两声，才不由得松开了抓着齐老太太的手，挣扎着想去拔掉脖子上的鱼线。
　　僵持了两分钟后，那根鱼线分明已经到了负荷的边缘，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
　　韩蒙绷着嘴角，趁着最后的关头猛地将两端的鱼线一收紧，几乎是快要将线卡进了她的喉咙中，齐小敏才晕了过去，失去了反抗能力。

　　只可惜地上的齐老太太已经只剩进的气，没出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