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传》澹容

166、第 166 章

　　广德九年二月，飞雪漫天，北风呼啸。
　　怀胎九月的越皇后即将临盆，麒趾宫上下悬心，日日精心服侍，直到二月十一日黄昏，越皇后发动，被送入提前布置好的产房待产。
　　彼时的德昌帝在燕禧宫怀念过世的燕德夫人，对中宫皇后临产并不在意，只命太医令和内廷司随时待命。麒趾宫习惯了德昌帝只做表面功夫的行事态度，何况有皇太子和太子妃坐镇，提前预备的接生人员与物品都一应俱全，众人慌乱了片刻便开始有条不紊地为越皇后接生。
　　越皇后人到中年才怀有身孕，又是头胎，内廷司有经验的接生嬷嬷都知道，生产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好在越皇后保养得当，怀孕期间格外注意饮食起居，这一胎虽然用了好几个时辰的工夫，好在越皇后顺顺利利地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小皇子出生在二月十二日的平旦，那是一日之中曙光初现的时刻。
　　彼时，还是麒趾宫四品典侍的许氏清清楚楚地记得，当皇子响亮的哭声在主殿响起的那一瞬间，瑰丽的霞光映照在窗棂的积雪上，美得惊心动魄。
　　皇太子烛烈还是头一回抱这么软绵绵的小婴儿，他耐心地听从乳嬷嬷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世的九皇子，嘴角破天荒地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比起不知所措的皇太子，生过两位郡君的太子妃齐氏稳重得多，她一边指挥太医令入内给越皇后诊脉，一边命准备好的乳嬷嬷给小皇子喂奶，又派遣宫人去毓德宫报喜，将麒趾宫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接生嬷嬷、医女等人很快将胞衣、胎盘和脐带等拾掇完毕，太医令把脉，越皇后母子脉息均安，接下来只需坐月子好生静养即可。
　　越皇后劳累了一夜身心俱疲，隔着门帘和皇太子温言说了几句话体力不支便睡下了，喂饱了的九皇子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放在越皇后身边安静入睡。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皇后娘娘顺产，胞衣排得很干净，太医令还诊了平安脉……”许嬷嬷激动起来，她死死攥着我的手臂，浑浊的眼睛迸出愤恨的光来。“只有三日，明明皇后娘娘还好好的……”
　　越皇后平素不喜熏香，可生产之后气味难闻，宫人们细心地准备了清淡的白檀。太医令一日三次诊脉，开的活血化瘀、回乳的汤药与药膳都要经过仔细检查才送给越皇后服用，皇后与小皇子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每一件物品都要层层检查，细心筛选，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越皇后身体并无大碍，有些嗜睡，每天抱一会儿九皇子便觉得累了。刚刚生完孩子的女性要比常人虚弱，许典侍和其他人一样没放在心上。
　　直到那日越皇后午睡迟迟不醒，宫人轻声呼唤也没有回应，宫人觉得不妙掀开了床帐，才发现越皇后脸色苍白陷入昏迷，身下的被褥已然被鲜血浸染湿透。
　　越皇后产后的伤口突然崩开导致大出血，所有太医都无能为力，最终越皇后不治身亡。
　　我微微打了个寒颤，觉得真相远不止我看到的这么简单。
　　大出血是妇人生产时常见的状况，许典侍伤心之余，心底的那点古怪始终挥之不去。
　　德昌帝对越皇后不过面子情，再多的追封与风光大葬都像一场郑重其事的敷衍。皇太子烛烈显然接受不了越皇后仓促过世的事实，拿出铁血皇子的狠厉手段来，对麒趾宫全体宫人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审讯。
　　越皇后生前为人宽慈仁厚，御下有方，麒趾宫的宫人忠诚度极高。皇太子这般折腾，不但没审出任何结果，反而逼得几个性情刚烈的宫人当场自尽以表清白。即便如此，皇太子仍然不信，意欲严刑拷打，直到百里炽繁匆匆赶来制止。
　　钦怀皇后大行，内廷不宜见血，百里将军以此为由阻止了太子殿下。
　　随后，麒趾宫的宫人被分散到其他宫室，或者出宫回乡。许典侍侥幸捡回一条命，心灰意冷，麒趾宫被封了宫，她原本打算守着越皇后的寝宫了却此生，却偶然在残留的白檀里发现了安息香的成分，才惊觉事有蹊跷。
　　安息香，顾名思义，此香有开窃清神，行气活血的功效。正常人偶尔使用这种香料，能够安眠入睡，若长期使用，则使人神思衰弱，昏睡不醒，直至睡梦中心力衰竭而死。
　　越皇后使用的熏香中被添放了安息香，想也知道事不寻常。
　　许典侍不敢告诉任何人，连皇太子亦不敢。皇太子在战场杀伐征战，却对内廷阴私之事并不真正了解，万一打草惊蛇，恐怕很难找得到幕后之人。在这个连花草树木都长了耳朵的内廷里，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适逢敬训长公主的第三位小公爷刚满周岁，内廷司依例要派遣宫人前往幽州给长公主送贺仪。许典侍灵机一动，主动找了管事，把自己送出了宫。
　　没想到兜兜转转，敬训长公主难产过世，呼延洛入京，许嬷嬷再次回到宫里。
　　“连长公主也不知道，奴婢一直在心里瞒着，瞒着，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许嬷嬷的神智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奴婢只是不甘心，皇后娘娘受了那么多苦，一天福都没享受过，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奴婢不甘心呐！”
　　“奴婢不愿欺瞒殿下一世，唯盼殿下有朝一日能替皇后娘娘沉冤得雪……”
　　许嬷嬷的手慢慢从我手臂滑落，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死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许嬷嬷的手，仍然温热，但她已死去。
　　她给我留下一个隐藏了十六年的秘密，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我想笑，身体却开始发抖，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她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