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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父母爱情 ...

  •   赵强蹲在大队广场东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一纸包瓜子嗑地咔吱作响虎虎生风,刚从村西口老王家那傻儿子手里抢的5分钱瓜子顷刻就见了底。瓜子皮随手扔了一地,就着站起来紧裤腰带的档口,他还不忘在瓜子皮上踩两脚。看到赵强转过来,蹲坐在自家代销店门口碌碡上晒太阳的张掌柜忙不迭讪笑着问了个好,而后赶紧移开眼,瞄着不远处墙上掉了色的涂料字,不知道想着什么。

      按照辈分来说,赵强还得叫张掌柜一声叔。然而现在别说称呼了,只要这瘟神别一天到晚到他小店里来找事,张掌柜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这个赵强从小就不服管教,大了更是游手好闲,凭着野惯了的横劲儿,竟然也做了当地小混混的老大,整天带着那帮十几二十岁的半大混小子,在村子里上蹿下跳,不是偷了东家的老母鸡,就是放跑了西家拴在门口的羊。村里人也不全是怕他们,但大都不想惹事,于是只要犯的事不大,也就都顺他们去了,这下更是把这伙小子惯上了天,恨不得拧断了胯,学螃蟹横着走路。

      赵强不是不知道村里人在背后是怎么戳他脊梁骨的,他吸溜吸溜鼻子,也觉得这青天白日的没趣,正想找点事做,就看见三个毛头小子从西边土路上跑过来,一个两个都像散了筋骨的野兔子。

      “强哥——强哥——”

      “咋?慌慌张张的样子,谁家祖坟给刨了啊?”赵强一巴掌呼过去,擦着耳朵沿拍在了打头那小子脑袋上。

      “不是,”跑前面那小子着急比划着,说:“王傻子他哥说你欺负他弟,嚷着要过来打你。”

      “就这事?”赵强一脚踹在倒霉催的槐树上,“我正愁没事干,那就去野地里练练呗,谁怕谁了!”

      后来这一架没打成,王家大哥被自己媳妇从街道硬生生扯了回去,街坊邻居也有过来劝的,忙乱之中打了家里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暖水瓶,百八十度的热水渗进土里,热气一团氤氲着往天际冒,还没到屋檐高度就尽数消散在空气里了。

      这消息是一个小弟报告给赵强的,那时他正蹬腿坐在田埂上嚼着野草杆子等着动手。眼看时下也没架可打,赵强把草杆子往地里随口一唾,看着旁边那小子还没个眼力见儿,直说个不停:

      “真是可惜了那暖水瓶,我一直看着挺好,还想着什么时候顺了,结果给摔了。”

      “没出息!”赵强拍拍屁股站起来,瞪了他一眼,说:“旧水瓶你都要,说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我是没给你钱吗?百货公司什么花色的水瓶没有?怎么着去买一个能走断你的腿啊?”

      那几个小子正点头哈腰着应和,说到这里赵强倒想起来自家那个暖水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用下来的,早上灌进去热水中午就不保温了,也是得买个新的了,要不然他早上出去收一圈“保护费”,中午回去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

      二八自行车蹬40分钟左右,是解放百货大楼,赵强把自行车锁在路边,手抄着裤兜走了进去。

      二楼日用品区的柜台前,挽着发髻的柜姐正擦着柜台,不是节庆日,顾客不多,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手上的活也不用多利落。

      “诶,牡丹妹妹,”旁边柜台的另一个齐肩短发女人凑过来,“我去个厕所,你帮我盯一下。”

      “周姐,你这一早上去了多少次了?怎么着,是楼里水费不用你出,所以都攒着上班时候才方便呀!”张牡丹支起胳膊侧倚在柜台上跟同事打趣,“行,你快去吧,回来晚了我可要偷吃你柜台里的糖了。”

      “谁也没有你这张利嘴。”周姓柜姐走过来,抬手在张牡丹额头上点了一下,也打着哈哈说:“少不了你的,你顶饱吃,算我请你的还不行嘛?”

      赵强绕过来的时候正看着两个姑娘推搡着玩闹,他一个老爷们不好掺和,就站旁边看着等。

      张牡丹眼尖,看到赵强手抄兜站着,赶紧住了手。“快别闹我了,谁刚才说的要去厕所还不去?有顾客来了。”她说着推开同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示意赵强过来,“不好意思,你是要买东西吗?”

      张牡丹眉眼弯了弯,笑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把抹布收下去,再直起腰迎过去,伸出纤瘦的手指敲了下柜台玻璃,“要买什么吗?”

      赵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愣在这已经好一会儿,估摸着是因为好些日子没有姑娘家对着他笑过了,村里人远远见着他很不得隔着一条巷子背着身走,而平常围在他身边那群毛小子贼兮兮笑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欠,就张牡丹对他笑的这一下,赵强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轻飘飘的,就像一脚蹬进晒了一中午太阳的腈纶内衬棉鞋里。

      “那个……我买个暖水瓶。”

      “要塑料的还是铁的?”

      “那我也不知道什么的好,”赵强挠了挠头,“劳烦你介绍一下吧。”

      张牡丹说了一通,赵强光顾着盯着人家的眼睛看,张牡丹眼睛眨一下,他就跟着心里扑棱一下,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觉得都行,要不你就说我买哪个吧,”赵强从外套里兜摸出一沓钱,“你这么好看,卖的东西肯定也不会差。”

      “还挺会说话。”张牡丹掩着嘴笑,眼睛滴溜溜一转,就从货架上取下最贵的那种铁皮印花的暖水瓶。“这种最好,好看还耐用。”

      赵强蹬着自行车回去的路上,车铃一拨叮铃铃响,他才反应过劲儿来,自己这暖水瓶是不是买的有点太贵了?本来还打算称一斤鸡蛋糕,结果买了暖水瓶又顺手称了水果糖,他的兜就比脸还干净了。

      暖水瓶挂在把手上,随着车子在路面颠簸一下一下磕着车头,铁质的外壳上印着两朵竞相开放的牡丹花。

      “那个……我叫赵强,怎么称呼你?”

      “我姓张。”

      “姓张的人可多了,我就认识好多个,我哪知道你是哪个啊。”

      “……张牡丹。”

      赵强盯着暖瓶险些没注意小路上的坑洼和石块,狠狠颠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单手扶住车头,另一只手从袋子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塞进嘴里,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就在四下无人的路上傻笑。

      刚才买完糖顺手抓了一把塞给张牡丹,现在袋子里只剩一小半,随着自行车的运动晃个起劲。

      张牡丹第二天一早看见赵强出现在柜台前的时候愣了一下又觉得好笑,她从兜里摸出一颗昨天他给的水果糖放进嘴里,问他:“怎么?暖水瓶这么快就摔啦?”

      “暖水瓶没问题,就是我昨天回去一看,觉得我家那些摆设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看着是都得换了,这不今天一早就过来了。”

      “你倒是来得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东西大清早就上赶着坏了,着急过来换呢。”

      “嘿嘿,我也不着急,就是怕来晚了你忙着。”

      张牡丹抬眼看他那副夸张挤着笑的脸,撇了撇嘴:“百货大楼里这么多柜台,你就非来我这买?”

      “那其他人我也不熟啊。”

      “你也就昨天在我这买了一次东西,咱们俩个也没多熟好吧?”

      “是是是,”赵强把找隔壁念书多的那小子写的购买清单递上去,“我多买几次不就熟了。”

      张牡丹起先以为他是说笑,但是在接下来的一周里足足见了赵强有5次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人真是轴的可以。赵强每次来买的都是耐用品,什么锅碗瓢盆挨个往过买,印着花的枕巾买了两条,连雪花膏都买了两盒。之后每次赵强一出现,其他柜姐就看着张牡丹笑,她不是没猜出来赵强什么意思,但是姑娘家心里那点小虚荣耗完之后,总看着赵强不明不白往这跑,她也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这天下班,张牡丹刚一出百货大楼,就看见赵强跨在门口的二八自行车上冲她一个劲的拨车铃,同行的周姐笑着起哄,然后识趣地自己走了,张牡丹本来想解释,但是周姐一脸“我都明白”的表情看得她火大,她干脆径直走过去,一把拉住赵强的自行车头,瞪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啊!到底要干嘛!”

      赵强倒是瞪圆了眼睛一脸无辜,“啊?什么什么意思?我就是想买东西,这不正不巧你下班了,只能明天再来了。”

      张牡丹又好气又好笑,仰着头冲他说:“别人买东西好歹要用一段时间,你这天天来,你乐意买是你的事,那要让别人觉得是我们百货大楼的东西质量不好,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啊。”

      其实赵强也真没有那么多东西要买,这段时间他天天在村子里转悠,就打听谁家有东西要买,自愿充当免费劳力去帮人买回来。村子里盛传混子赵强转性子了,打算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他那帮小兄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家大哥吃错了什么药,去问他是不是打算洗手不干了,又被他骂骂咧咧的训,一时间也没有人敢去问他这神神叨叨的到底拜的是哪路神仙。

      赵强拎起车头上一袋鸡蛋糕递过去,问她:“牡丹你吃鸡蛋糕吗?”

      “我吃什么鸡蛋糕,你到底啥意思?”

      对面赵强颔首讪笑了两声又抬起头,“我就想问一下你喜欢吃啥,我都给你买,你看你愿不愿意和我处个朋友?”

      张牡丹早猜到赵强对她是这个意思,但毕竟是十几岁的大姑娘,别人告白的话就这么明说出来总会不好意思,她手攥着“的确良”材质的罩衫,才磕磕巴巴地说:“那你……就买点吃的就想把我哄了啊?你,你明天别过来买东西了,我看着都烦。”

      张牡丹长这么大,这是头一次她那伶牙俐齿像是卡了壳。

      她转头走的时候还听到赵强在身后喊:“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我肯定对你好!诶!牡丹,要不要一起走!”

      张牡丹脚步放的不快,但后面的人却一直没有骑自行车追上来,她一时有点恼,但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之后赵强照样来找她不误,有时候是进去买东西,有时候干脆厚着脸皮蹲在百货大楼门口等她下班,每次张牡丹出来,车头上都挂着不重样的小吃食,从东街的点心到西街的麻糖,真不知这人哪来的那么多闲工夫整条街整条街的蹿。

      张牡丹还是一样嘟囔着恼他,一张伶俐的嘴不知哪里找来的新词编排他,只是编排着编排着就变成了赵强推着自行车和她一起走,后来又变成了赵强蹬着自行车,她坐在后座满大街找他俩还没吃过的新小吃,之后赵强再送她回家。

      赵强再没提谈朋友的事,倒是张牡丹再一次提出来的。

      那天赵强像往常等张牡丹下班,但张牡丹一出来看到他,眼神有些不自然。赵强正打算招呼张牡丹一起去吃东西,就看到对方怔怔地站着,表情严肃带着他说不出的愠气与忧愁。

      “牡丹?你咋了?不开心?”

      “我爸知道你每天送我回家了,”张牡丹盯着他的眼睛,“他昨晚跟我说他打听过了,你家庭条件不好,而且你还是个混子,让我以后离你远点。”

      “诶……?牡丹你听我……”赵强话说一半就被张牡丹打断。

      “我从小到大都有自己的主意,要是我想和谁谈朋友我爸也拦住不住,我不管谁家条件好还是条件不好,只要人上进这都不是问题。”她叹了口气,“赵强,你要是真想和我处朋友,你得上进,你不能是个混子。”

      张牡丹走后,赵强一个人蹲在路边抽烟,这天天朗气清没什么风,但他就是手抖着半天才点着一根烟,一根续一根,直到把小半包红双喜抽到见了底。他猛地站起来,差点被挠痒痒似的轻风掀了个屁股蹲,而后他终于像做好了什么决定一样,跨上自行车,攥着本来打算请张牡丹吃东西的钱,打了一斤白酒几样下酒菜。

      再见到赵强得有将近一个月了,他还是那样蹲在百货大楼门口,也不管张牡丹瞪大的眼睛,就看着她傻兮兮地笑。

      他黑了一些,更壮了一些,但还是看起来一脸的不精明。在张牡丹先开口或者先躲着离开之前,他过去挡住了她。他说他找了一份物流的工作,刚做起来工资不高,但他吃穿不讲究,足够给牡丹买她想吃的东西。

      他说他好好干,以后能涨工资,到时候也能足够给牡丹买她想要的各种东西。给她买印着红色和粉色牡丹花的暖水瓶和最好最滋润的雪花膏。

      一个月前的下酒菜和白酒带回去请了他那帮小兄弟,他说了自己“金盆洗手”的打算和原因之后有好几个人惊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还有几个不识相的,嚷嚷着不就因为一个女人,后来闹得不愉快,一伙人动手的动手,拉架的拉架,闹了好一阵。他们口中的窝囊也好,酒桌上的不欢而散也罢,赵强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吞了个秤砣,但他就是莫名其妙铁了心,这也竟然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打群架的经历。

      说是搞物流,其实就是给面粉厂装货卸货,他没好好念书,也只能找这些力气活。张牡丹把他领到家里去的时候他没什么底气,只能一个劲说“我会好好干,我会对牡丹好。”张牡丹跟她爸结结实实吵了好几架,这只从小倔到大的胳膊不知道从哪借的力道,竟然真的拧过了大腿,虽然直到他俩结婚老爷子都没什么好脸色看。

      直到88年凯丽出生,老爷子从太原赶到成都看孙女,才对小夫妻两个转了态度。7、80年代中国搞三线建设,赵强和张牡丹都响应号召来到四川参与建设,最后也定居在了这里。这些年女儿不在身边,姓赵的混小子总算是没有亏待他,老爷子嘴上不说,但心里也终于接受了这个女婿。

      1995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全国各地都雷厉风行地进行了打黑行动,太原和成都都抓了不少人,赵强托人打听,他当年那些还在混的小兄弟有的被抓进了局子,有的则是罚了钱。本来才到了养家的年纪,一个个的都顾着给年轻时不懂事的血气方刚买单了。二是他和牡丹的小儿子赵囤囤出生了,这小子12月份出生,肉嘟嘟一团,像是沾满了年底的喜气,赵强怎么看着怎么喜欢。这两件事交织在一起,他既后怕又庆幸又为现在的生活安稳感动不已。

      来到成都后他仍在做物流,不过不再是卖力气的低级劳动,而改为给公司开车。这工作总是要出差,一家人聚少离多,甚至出了一些事他也不能立即出现在牡丹和孩子身边,遗憾总会有,但每次休假回家,他看着一双儿女,听着牡丹从头到脚的唠叨,都会觉得不管是这些年的离散辛苦还是曾经遗留下来不懂事的年少轻狂,都被填的满满当当。

      人生哪有什么是圆满的,人生哪有什么是不会圆满的。

      95年的风波闹得挺大,张牡丹撺掇着他改个名,说是为了安全起见,别再被人找上门来。赵强带着身份证户口本临出门前还问老婆和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自己要叫什么。

      按张牡丹的话说:“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名字就是个符号,我就叫你老赵就行了。”当时电视上偶尔重播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动画片《邋遢大王奇遇记》,赵凯丽非要他爸改名叫“赵邋遢”。

      赵禹锡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被张牡丹吐槽了好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诗,细算起来起来某人一辈子没有打明面说过几次“我爱你”呀之类的话,却总在一些细节做出让小年轻都酸掉牙的事。

      退休之后赵禹锡找了一份保安的活,张牡丹年轻时候藏着掖着不让老赵讲他做的混事,现在倒自己天天把“□□”挂在嘴上,去相亲角遇到不顺了说,连日常吓唬孩子都会把这不知道夸张了多少倍的说辞拿出来。

      赵禹锡每次都乐呵呵听她讲,要说起来他一生没耍过什么威风,却唯独在张牡丹的嘴里,做了回凶神恶煞的保护神。

      又到年底,张牡丹约了邻居李嬢嬢一家在家里打麻将,赵禹锡手气一直不是很顺,干脆让给赵凯丽打,他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刚转身想出门就被张牡丹喊住:

      “老赵,你干嘛去?”

      “你前两天不是说嘴里没味吗?我下楼买几根黄瓜拌给你。”

      旁边李嬢嬢一边啧啧感慨牡丹家老赵贴心,一边数落了自家老李。

      楼下超市没多远,赵禹锡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客厅里推麻将的声音合着笑骂声此起彼伏;厨房里,他用曾经年轻意气时拿过管制刀具的手拿起了菜刀,拍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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