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一家人》戏精牡丹

8、1-8 灾难

　　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晴。

　　那天上午阳光明媚，天气热得好像老天爷要把全部肝火呕出来，但成都市区却大面积停水了。张牡丹有储水的好习惯，他们家的生活用水短时间还能跟上，吃过中午饭，赵囤囤一反常态窝进卧室写作业去了，似乎是因为下午上课前就要交的数学作业今天格外多。他在屋里长吁短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掩过了他和李壹两人用手机短信交换题目答案的违规操作。

　　下午去上课的路上李壹买了冰棒，那种一袋两个的，在赵囤囤零花钱不足的日子里，这几乎是李壹买冰棒的标配。

　　一切平常得像任何一个夏日午后，赵囤囤趴在桌上虚掩着打盹，在等待下午上课的时间里看着教室里同学匆匆进来或出去，小组长收作业的声音偶尔响起来，带着闷热下不耐烦的躁意。

　　起先抖动感传来的时候赵囤囤以为是前桌靠在他的桌子上晃，把桌子稍微往后拉了一些，再趴上去的时候晃动感好像更强烈了，赵囤囤有些焦躁的拍了一下前桌的肩膀：

　　“别晃了！”

　　“我没晃啊，”前桌也是一脸疑惑，“我还以为是我同桌在晃。”

　　教室里一时间开始骚乱，桌子抖动着砸到地面的声音与顶灯的晃动频率趋向一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去看看怎么了”，班里的同学悉数往前后门涌，连平常最不喜欢凑热闹的人都挤了过来，仿佛这让人心慌的不明其意的震颤非要扎进人堆才能稍微缓解一点。

　　赵囤囤挤到门口，又下意识要回头找座位离门更远的李壹，只可惜他刚要回头，就听到楼道上从教师休息室跑过来的英语老师的喊声：“地震了！大家快下楼！不要慌！一定先维持好秩序！”女老师平常圆润的嗓音此刻带着颤，似乎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不慌。

　　人群届时被一知半解的恐惧气息包围，一瞬间就凝聚成一阵难以抗拒的洪流，没法回头的赵囤囤被往日熟悉的身躯和肢体裹挟挤压着，在一种近乎无感的苍白心悸之中，汹涌流向楼梯口。

　　地震……吗？

　　人实在太多了，裹挟之下赵囤囤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够到了地，安全感仿佛瞬间蒸发，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清楚即将要发生什么，甚至连脚都不能踏踏实实踩在地上。

　　忽然，前边紧贴着的人扑进了一个空档，赵囤囤面前突然的空缺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尖叫中就要摔进所有人的脚下。仿佛一瞬间心脏在胸腔中蒸发殆尽的空旷窒息感，赵囤囤往前栽了不过30度，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无限接近了未知的恐惧。

　　直到从后背衣领位置传来一阵拉力，死死把他拽回活生生的人群之中。

　　那只手攥着他的衣领一直没有松开，与这个季节不相符的冰凉温度贴着他的脖颈，终于把他从四面无依的恐慌中拉到了人世间。

　　他们教室在二楼，夹在人群中下到校园中也要不了30秒，赵囤囤在楼梯出口站定回头，那只还攥着他的手的主人也是一副喘着粗气的样子，一点不像是刚刚救他于危难之中的模样。

　　“囤囤，别愣着了，我们去操场。”李壹的手从他的领口松开，抓住了他的手。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的味道，匆匆赶到操场的老师正按班级组织学生排队站好清点人数，和老师们稍显慌张不同，这些半大孩子对地震实在没什么概念，一旦聚起来就开始叽叽喳喳乱聊，刚刚才经历过的紧张疏散仿佛也是顷刻就扔到了脑后。本来下午第一节是英语课，赵囤囤此时掐着手机上的时间，偷偷计算着英语课少上了5分钟，啊不，是6分钟。

　　操场上的学生接二连三被赶来学校的家长领走，少年不知愁，尽管老师通知“先停课”的时候一脸担忧，赵囤囤李壹两个人还是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应答声中掺和了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窃喜。

　　在家里目睹窗台花盆顷刻坠落，在别家空调外机坠楼声中跑到小区小广场的张牡丹惊魂未定，和李嬢嬢一起赶到学校时，脚上趿着的还是一双花色过时的居家拖鞋。

　　那场举国沉痛的灾难切实反映到个人身上时，情绪不像宏观看来那么单一沉重。对赵囤囤李壹这样触碰到了地震边际却未深入灾难正中的孩子来说，于外，他们也能感受到大人情绪的不安和事态的不简单；但于内，家人和周边的基本无大恙让他们对灾难没有直观的概念，他们的疑惑、不安或是对于短暂逃离功课的窃喜全都源于他们并不懂。

　　但至少这件事，希望他们永远不要懂。

　　因为怕余震，街坊邻居都抱着凉席，跑到坝子里打地铺去了，他们两家挨在一起，赵囤囤和李壹仿佛又重现了幼儿园并排睡的场景，各自缩在自家夏凉被里，露出个脑袋听双方妈妈坐在简易地铺上打电话。

　　好巧不巧的是老赵和老李这个日子都在外地出差，两人都是从看到地震的消息就一直往家里打电话，但是直到刚刚通讯线路才勉强畅通。张牡丹起先在儿子面前那副指点江山的逞强样子终于在听到老赵声音后跨了台，不知电话那头是怎么安慰她的，赵囤囤只觉得妈妈说着有些哽咽，天色暗下来后看不见她是否红了眼眶，只是她握着手机那只手在随着肩头起伏发抖，带的手机屏幕上的亮光微微晃动。

　　赵凯丽看到网络消息的时候正在寝室看剧，突然跳出来的新闻网页让她噎了一口水，而扫了一眼新闻内容后，慌乱中她摔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只马克杯。在通讯故障的那段时间里，远在外省的大学寝室里，室友们被这个平常干练活络的成都女孩突然的哭声吓了好一跳，而在终于打通电话之后，赵凯丽一听到妈妈声音就哭个不停，知道家人都安全之后又哭，仿佛她才是那个经历了险情需要安慰的人。

　　身处其中的人对死亡的恐惧感还有些虚妄，然而身在远方，对失去亲人的惧怕却是来的真真切切。

　　本来赵囤囤还觉得大家一起出来打地铺蛮新鲜有趣的，但当下被他妈妈的情绪波动带的也不好表露太过轻松的心情，晚间的凉风搅动他本来也不长的头发，夜空清明无云，但也看不见星星，只有不远处谁家随身带着的应急灯发着一簇簇的光。头一次视角这么低，躺在地上时，不管是坐着的妈妈和李嬢嬢还是偶尔走过的路人都显得格外高大，只有旁边同样窝在薄被子里的李壹和他一起，处于这个仿佛被保护着的平坦里。

　　“囤囤，”李壹扭过头，往他这边蹭了蹭：“你怕吗？”

　　赵囤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妈妈，诚实地摇了摇头又点头。

　　“说实话没有很怕吧，但就是觉得怪怪的，就……”他抿着嘴组织了一下措辞，说：“觉得不用上学写作业有一种怪不真实的感觉。”

　　李壹在他耳边压着声音笑，气音都要喷进他耳廓里：“什么毛病，平常不想写作业，真不用写了还想。”这句话说完他又忽然收住了尾音，就像在风中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我宁愿连天上课，写好多作业，还是别再发生这种事了。”

　　“嗯，”赵囤囤扭头看见李壹的瞳仁在远处传来的灯光中镀上一层薄薄的光，“听说好多人都遇难了，好可怜啊。”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手探过去拽住了李壹，说：

　　“谢谢你啊李壹。”

　　“啊？怎么了？”

　　“今天要不是你拉住我，我估计……”他挠挠耳后，“估计被踩踏事故了。”

　　李壹瞪了他一眼，“我就随便一拉，胡说什么。”

　　耳边不时传来打地铺的人们聊天的声音，内容无外乎是关于灾情的相关消息和一些对世事无常的感慨。有些事是不能细想的，比如多少年后的今天赵囤囤每次回想起在楼道里的那前倾的一瞬，还是会后怕，好在之后，他仍然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