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一家人》戏精牡丹

64、2-30 痛点

　　赵囤囤开始讨厌思修课。

　　其实在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和大多数初入大学的楞头青一样，暗自下决心要做一个早睡早起、好好学习的新时代优秀大学生。虽然上课坐前排是不大可能，但赵囤囤已经很尽力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专心听讲了。为对抗人力无法控制的春困秋乏，他甚至特地备了一瓶风油精。

　　只可惜随着学期推进，起初不更事的雄心壮志都喂给了现实这只又懒又馋的恶狗。大家都这样，所以高估自己的意志力这件事好像也没那么蠢，大多数人选择接受了鼓起闲劲远没有真实懒瘫舒服的事实。上课，尤其是公共课的时候，前排空了一大片，而后排心安理得地挤着跟手机卿卿我我的人。

　　但全以意志力薄弱这个理由来界定赵囤囤对思修课的厌恶逃避实在有些以偏概全，懒是普遍情绪，和老师三观严重不合大概是独他一份。

　　这种公共基础课，老师一般会布置PPT展示作业，具体安排看老师个人喜好，不过大差不差都是把学生分成小组，老师给定选题或者根据课程进度自拟选题做成PPT进行课堂展示。

　　他们老师选的后者，起初也因为让学生自拟选题而显得颇善解人意且开明大方。

　　书里谈到大学生爱情观的章节时上去讲PPT的小组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一来，对这帮被“不能早恋”这条红线压抑了好多年的大一学生来说，情情爱爱本来就极对胃口；二来，这一组的组员大概也是思想开放自由惯了，毫不怯场的选了一个在国内还争议颇多的选题——同性恋。

　　PPT一打开，首页上那张构图考究、光影氤氲的彩虹旗图片就引来了教室里一阵起哄，同时也表明了演讲人的主题和立场。

　　PPT是特意买了模板的，内容不说十分深入但至少用心避免了哗众取宠和浮于表面，演讲的女孩大方自然，不仅对演示文稿非常熟悉还会在下面起哄时抱有友善但不怯场的笑意。演讲完毕，赵囤囤看她扶了扶眼镜，露出了只有一边有的酒窝。

　　——站在客观层面，这组的演讲和展示在前面所有展示过的组里绝对算得上出挑。

　　可惜哪有什么客观，人心本来就是偏着长的，世间万物变化万千，造就了千万人的千万种不同性格与伦理观念，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我们所感所受并愿意支持的，大都是心里早已笃定的那套范式。

　　老师点评展示的时候正对着讲台上的女孩，留给其余学生的后背让赵囤囤无法直接获取老师的态度，但他不傻，他看到那女孩在注意到老师表情后立即收住了笑，换上一副防备的僵硬样子，就能猜到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正确的爱情观只存在于男女之间，虽然也有男男、女女，但那是不正常的。像同性恋这样的事情，虽然存在，但不要大肆宣扬，这种事不是你说出来大家就要去认可的，要体会大多数学生的心情。不符合遗传规律，那是变异，我强烈反对，如果大家都是同性恋了，人类怎么办？现在网络上流行风气不好，大家不要因为追风而误入歧途，与大环境不相适应是病态，同性恋如果是正常人，那不正常人是什么样呢？应当分清是非。大家以后演讲的时候，内容不要选择这些有争议的，跟我们这个年龄段不符的。”

　　讲台上的女孩听了这段说辞，面色变了又变，赵囤囤觉得她几乎就要铁青着脸跟老师当场对峙了。

　　坐在右侧前排的另一个女孩似乎和讲台上的女孩是同小组的，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然后冲着讲台微微摇了摇头。

　　那女孩最后还是一声不吭走下了讲台，她大概是不满，但或许因为见过太多不支持她观点的人，所以在这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太夸张的置气。那老师却明显不懂得互相尊重前提下的退让，他在女孩下去时还加了一句：“如果平时分高一点，你们最好重拟选题，再做一份展示。”

　　一堂课开始的十分尴尬，赵囤囤坐在“观众”中，却知道自己不能心安理得地做个观众。他脸翻红，他心海飘摇，这次不是因为羞怯。

　　那个小组最后没有重新做展示，后来上课赵囤囤坐在最后一排时看到那两个女孩也坐在角落里，那天上去展示PPT的女孩插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白先勇的《孽子》，在遵守规则来上课的前提下极尽所能当讲台上的老师不存在。

　　赵囤囤有时候会跟她们两个搭话：“那天我以为你要跟老师吵起来。”

　　女孩笑了笑：“三观不同，不必强融。”她晃了晃手中的课外书：“我这叫‘非暴力，不合作’。”

　　领导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甘地最终被印度教极右分子刺死，我们对抗世界的时候该怎么克服来自身边绵绵不绝的恶意？

　　“我们这思修老师给分应该还可以吧？”赵囤囤刚从摄影工作室回来，就听见寝室两个糙汉老哥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看贴吧说还行。”

　　“但我总觉得他不是很喜欢我们，上课时不时阴阳怪气一下。”

　　“还不是上次讲同性恋PPT那个女生闹的？别人的分我是不知道，但那个小组的分估计是好不了了，像这种平时分占比大的课，挂了都有可能。”

　　“那妹子也是刚，重选个选题不就没事了吗？”他话音刚落，好像才看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的赵囤囤，打了声招呼说：“诶，囤囤，回来啦？站门口干嘛呢？”

　　“……”赵囤囤悻悻地挪进寝室，张了张嘴但没发出什么声音。

　　“其实我觉得老师说得也有道理，我一想两个男的在一起就起鸡皮疙瘩，我也不是歧视，但他们出来吓人就是他们的不对了。”那男生接着刚才的话茬说。

　　4号床上应声弹坐起来一个人，赵囤囤这才发现“二次元”今天没出门，刚才一直在床上躺着。这会儿他扒掉眼睛上的眼罩，语气里的愠怒和不耐烦几乎要压不住：“你不是歧视？你就差把歧视俩字写脑门上了！”

　　突然被怼的人刚想张嘴反驳，就吃了一记白眼。

　　徐禹肖重新戴回眼罩，又躺了下去，在床板不耐的“咯吱”声中说：“没看见我在睡觉吗？尽量把闲话咽回去，谢谢。”

　　“……拽什么？有毛病。现在是睡觉的时间吗？”

　　好在徐禹肖再没“弹”起来，否则寝室不说打起来，也得闹个鸡飞狗跳。

　　那两个老哥喊他出门去吃晚饭，赵囤囤没去。除去一些不舒服的情绪在隐隐作祟，赵囤囤也是真的有些累了——今天工作室出去拍一套人物写真，他下午没课，跟着打杂，也花了不少精力。

　　他竟然连挪到床上去都觉得费劲，就以躺尸状在桌子上瘫了很久。

　　“赵囤囤，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徐禹肖吗？”徐禹肖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了起来，他猛地出声，惊得赵囤囤险些直接弹到地上。

　　“呼——”他摸着胸口顺气，说：“你今天怎么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没睡着啊，”徐禹肖挑了挑他那精修过的眉毛，随后又自顾自说：“我爸姓徐，我妈姓肖，‘徐与肖’，这名字随不随便？”

　　“……啊？”

　　“我爸之前当过兵，他就喜欢一些直接守规矩的事，我记事起他但凡在家就要挑我毛病，什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啊，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徐禹肖顿了顿，说：“他要是知道我出女装cos，穿女装去漫展，可能会卸掉我的腿。”

　　赵囤囤一时抓不住徐禹肖说话的重点，但他下意识觉得应该安慰人：“你爸估计就是说狠话……不至于。”

　　“他做得出来，我知道。”徐禹肖竟然笑了，他顿了顿说：“赵囤囤，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有随便给小孩起名字的父母，有因为儿子不按他想法做事就打断他的腿的爸爸，也有偏就不听话的‘女装大佬’；有在自发组织彩虹夜跑的大学生，也有接受不了别人观点的老师……诶，你说，我要是穿女装去上思修，还坐第一排，那老师脸会不会臭成茄子？”

　　“……？”

　　没等赵囤囤的脑子拧巴着想出什么回应的话，徐禹肖竟然再次倒下去睡了，也不知道来来回回弹起好多遍他的腰疼不疼。

　　赵囤囤又趴回桌上，他觉得此时不光自己的肌肉挤不出一丝气力，连精神都脱了水，他调换了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然后昏昏沉沉间顺着徐禹肖的话头开始给思绪放风。

　　不到20岁的年龄，他的人生至此，也就是开了一个小头而已，所以遇到的人也不过了了。大概是接触的人不够多，竟然成功避开了人类中恶毒蠢坏的那个类别，以至于他一直以来对世界产生了不小的误判——他觉得世界带有善意，宣传纸上的写的包容善良才是本源。

　　但世界并非是善意的，也不是恶意的，世界是无意的。人类的品类，并不像生物分类里那么单一。见识过不同，接受不同才能说是真正开始走入社会。

　　赵囤囤深知自己不是傻白甜，他并非不知道上面这些道理，只不过先前遇到的人让他对这个世界抱有一种侥幸式的期待。社交网站上支持小众群体的呼声好像越来越高，李壹的室友、哪怕是“情敌”赵红都在得知实情后接受并支持了他们，赵囤囤真有过一瞬间的盲目乐观，觉得包容和尊重已经成为主流。但也正因为这样，猛然发现形式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之后，这一记戳破理想主义的重锤砸的赵囤囤有点慌。

　　周围人并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知道他们所有的三观都是环境熏陶下被动选择的结果这件事，让人更加沮丧。

　　但他不太想把这些事情告诉李壹，遇到的人并不理解他们，或者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理解他们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多说无益，还会影响心情。

　　毕竟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

　　赵囤囤后知后觉，才发现刚才徐禹肖那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似乎是在安慰他。

　　他坐起来伸了伸腰，想趁早洗漱完去床上窝着，无意识往徐禹肖那边瞥的时候，看到了他桌上那些瓶瓶罐罐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动漫人物外形的便利贴夹。他凑过去，看清了彩色纸张上的字：

　　“不要让别人的评判成为你的痛点，那样你就会永远逾越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