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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水佩风赏咏絮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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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白帝城已是暮夕。
江风清新湿润,沁人心脾。眼前是无限绿得沉郁的山;流水脉脉,氤氲着让人迷失震动的氛围。
天色暗了,微红的晚霞往如墨的群山后退去。苍穹,泛着无尽的深深的蓝。粉红的天边染上一抹淡紫。紫云愈浓,山色更晦。
永安宫隐在烟霞云霭中,绰绰约约看不分明。长长的石级自云间铺砌而下。不知道,站那石级的至高处,会不会不胜清寒。
美景如斯,孔明一行却无心赏景,急急拾级而上。
汗微微湿了衣,他们站在了殿前。
“永安宫”三个苍然遒劲的大字高悬于上,雕廊画栋,朱轩绣轴,不胜雍容。
如此花繁景盛,转眼就将消散成云烟。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姒湘看向孔明,心中酸楚。蜀汉的鼎盛已经过了,往后的岁月,风雨飘摇。孔明,将用尽余生,力挽狂澜,死而后已。
跟在孔明身后,走向寝殿。
一路上,三人均默默无语,面色沉痛。
大殿内寂寂无声,层层罗幛垂地,一殿沉默的侍人。香炉中点着安神香,青烟袅袅。
纱幕中,隐隐看的见龙榻,以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形容枯槁的帝王。
“父皇……”刘禅再也无法抑制焦急,冲到榻前。
“阿斗……”刘备慈祥的看着他,艰难的伸出手,抚摩着他的发。
“皇儿来迟!”刘禅伏地流泪,“现今父皇龙体如何?”
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刘备低声说:“天不与寿,如今朕大限已至,命在顷刻。”
孔明拜倒,急道:“陛下且宜宽心将息,悉心调养,必能转危为安。”
刘备缓缓摇头:“孔明,你熟知天象,如何不明白朕确已命不久长。生死有命,只恨如今中道相别,不能与卿同灭曹贼!”
“陛下三顾之恩,臣没齿难忘!往后自当竭心尽力,誓灭贼扶我汉室江山!”
刘备眼神悠远,看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轻轻的说道:“三顾之际,关张二弟尚在,雄姿英发。朕亦是壮年。你我几人东吴舌战,赤壁鏖兵,战襄阳,取荆益,收马超黄忠,斗曹操孙权……那时的戎马倥偬,如今想来竟然已恍若前生了。”
孔明泪如雨下,哽咽难语。
想起他们当时的纵横驰骋,“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的军旅生涯,姒湘亦酸楚不已。昔时英雄已老,万里长征,人未还。他们,如今只有在梦里才可再回那吹角连营。
召侍从取来纸笔,刘备命诸臣入殿。
满室哭声,刘备静静写了遗诏。
掷笔,唤了姒湘近前。刘备几乎若不可闻的声音里有着帝王的威严和坚毅:“湘儿,诸葛丞相收你为徒时朕便知了,日后你定会成女中英杰。这些年来,孔明向朕呈了好些关于你的折子。朕都一一看过,你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啊。”
姒湘垂泪,连连说“不敢”。
刘备轻轻抓住她的手,用力的握:“朕百年之后,望你倾平生才学,多多扶持太子。朝中有孔明主持,朕自然无忧。只恐那等妖女嬖人,在宫中兴风作浪毁我社稷根基啊!”
姒湘用力点头:“陛下,湘儿早发誓将一生付与我蜀汉江山,自当效先生一般,为社稷鞠躬尽瘁!虽才疏学浅,亦会竭力扶持太子!”
刘备继续说道:“如此朕便放心了。外朝孔明坐镇,宫内就有赖湘儿你了。”
姒湘闻之便急了,顾不得许多:“陛下,湘儿不欲入宫!”
刘备打断她的话,说道:“你的心事,朕早知了。”话未完,一阵咳嗽。
“朕命你统理宫内,并不欲你做阿斗的妃嫔。”刘备微喘,说话也快了些。“朕是要你做太子御妹,打理六宫事宜。”
姒湘一听,立刻“扑通”跪下,身子紧紧伏在地上:“湘儿不敢!”
刘备命她起来:“不遵便是抗旨了。你想要看着你的阿斗哥哥被奸人所误吗?想要看着我蜀汉基业断送在奸人手里?”
“湘儿自是不愿!”
“姒湘,赐皇姓,封朝颜公主。特许及笄后自择婚姻。”刘备缓缓说道,“御命统领六宫,执掌凤印。尊享宫内,仅次于帝。”
无力多说,刘备以眼神示意左右赐下圣旨。
姒湘忙跪谢皇恩,俯身接了。
“公主千岁!”满殿文武抑着悲伤,齐齐行礼。
扶起最前面的孔明,姒湘泪遍衣衫。
刘备摒退众人,示意孔明近前。
晶帘晃动,姒湘遥遥站了,里面私语的人影看得不甚真切。
只见先生坐了榻上,刘备吃力的说着什么。
忽见先生手足失措,拜倒于地,声泪俱下:“如此旨意,臣万死亦不能应了。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乎!陛下大恩,臣肝脑涂地亦难相报,自今往后,必更加倾心竭力匡扶我蜀汉大业!”
姒湘心下冷笑,刘备方才说的便是那著名的“君可自取”吧!乱世奸雄,死前也非凡啊。只此一言,便固了他的江山,彻底收了先生之心。只是先生,睿智如你,怎么会看不透其中奸猾?怎么会甘心为这天下付了一生!
如此想来,姒湘不觉干了泪痕。这泪,原就是为心疼先生而落,和那病榻上的帝王毫无关系。那人,先用一个公主名号,一段她和太子的情谊,轻易便夺了她的一生去。现在,又用一个取而代之的谎言,逼先生效了死忠。
帘内,孔明深深叩首,血泪相和流。
刘备请了孔明上榻,唤进众人。
“阿斗,你们兄弟三人,如今便多了这个妹子。务必好生看顾她,视她如亲妹妹。”
刘禅含泪应了,轻轻叫着姒湘:“小妹……”
姒湘哀声道:“皇兄……”
刘备目视姒湘,低声说道:“湘儿,当着满朝文武,叫朕一声父皇吧。聪慧如你,若真是吾女,朕可谓有福之人啊,自当含笑而去。”
姒湘看着刘备,用力的挤了点眼泪,悲切的叫道:“父皇,湘儿如今已是您的女儿啊……”
刘备欣慰一笑,对刘禅等说道:“阿斗,湘儿,你们几兄妹,谨记朕言——朕亡之后,你们皆要以父事丞相。稍有怠慢,举世可诛这不孝子女!”
几人向着孔明深施一礼:“相父……”
孔明抬手:“何必多礼!”转头看向刘备,似激动似哀戚,一字一顿:“陛下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臣今世自会尽一生北伐中原,戮贼扶汉,以了陛下遗愿,来世亦当结草衔环再由陛下驱使!”
恨恨的看着刘备,姒湘怨气难平,就是他的所谓“遗愿”,让先生朝事无巨细亦必躬亲,内整朝纲,外以病弱之躯六出祁山。如果不是他,“卧龙”一生也不会仅仅历了五十四个春秋便星陨无丈原,如果不是他,她的先生也不会出山后便再也没能回到故乡!先生,为了他,“卧龙岗下长相忆,五丈原头去不归”!
黄昏,夕阳依旧垒,寒罄满空林。
姒湘立于山巅,独看群山万壑,江流汤汤。
江畔的山峦,青中带翠,毫不耀眼地妩媚着。尽管有国画般的内敛,浓浓的绿意还是忍不住流溢着。重峦叠嶂,江边的连山后,藏匿更多的山。光影流转的缝隙里是依然绵延的起伏。但青中的黛色更深了。它们很远,隐隐有一层薄薄的水气,让黛色显得更灰了。眺望群山,飘渺得看不真切。
江流似练,以它包容万物的气度,无声无息地消融绸缪的碧色。山水叠绕,柔柔淡淡,恰到好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姒湘耳边还回荡着那一阵阵庄严肃穆的丧钟声响。太监尖利的声音——“皇上驾薨了!”,诸臣的嚎啕,相父的痛呼……缠绕着她,勒紧,压迫,让她窒息,想尖叫,想逃遁。
昭烈帝刘玄德,的确不失为乱世枭雄。观其一生,金戈铁马,驰骋中原,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姒湘沉吟。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凌然。然而,他的世界毕竟已经过了。由此而来,是属于孔明的时代。她的相父,由此将纵横天下,排八阵,定南蛮,东和北厄,六出七擒,赫赫功绩镌刻青史,让整个中华也铭记他当时的粲然风姿。
正出神间,忽闻箫声幽咽。天地旷然,万籁俱寂,只有这不绝如缕的箫声和着长江流水,脉脉悠扬。
姒湘仔细听了去,觉了箫音中血泪之痛,不由一颤。
“相父……”姒湘轻轻唤道。
江风猎猎,吹皱孔明一袭青袍。
他手按箫管,长身玉立。
“江山如此多娇呵……”孔明叹道,“如今,就由我来守护了。”
姒湘走近,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的腰:“相父,湘儿在,云棠……夫人也在。还有大哥、子龙将军诸人。”靠在孔明背上,吸着熟悉的淡墨香气,姒湘喃喃:“我们一起,守护阿斗哥哥,守护这天下。”
孔明揽她入了臂弯,无言看这满目山河。
山风扑面,两人衣袂飘飘。
落日已没入群岚,只余几抹浓浓淡淡的夕红,两个伫立于山巅的人儿身后,余辉脉脉……
从此,自己与相父相知相伴,在不知不觉中,多年已过了……
尽管相父有他的爱妻,尽管,他从未对自己有过一星半点的男女之情,只如此与他日日相伴,陪他戎马关山,守着两人间的心有灵犀,她已觉得足了。
而今,相父竟然,对她用了如此狠厉伤人的词句。姒湘再一次想起孔明的那句话——“湘儿一介未嫁之女,怎能说出如此难堪之辞!这些话若让旁人听了去,将来何人敢娶你!”心下再次痛楚难言。
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嘴角有了丝血迹。泪珠滚滚而下,融了血迹。只剩粉粉的红洒遍兰襟。
玉阶白露,夜久浸了罗袜,足尖的冰凉惊的姒湘回过神来,才发觉月已过了中天。
想起了一句诗:“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文帝曹丕,只怕此时还没有写出这一句吧。湘儿失笑,为这时光的安排。
转眼光景,姒湘在宫中又住了三月有余。
其间再没见过孔明,只听刘禅说曹丕死,传为于子曹睿,孔明即行马谡之计设计魏主贬了司马懿。
相父此次,是真气了她吧!姒湘难过,眼泪又欲掉。
忽报镇北将军魏延求见,姒湘急忙请了大哥入内。
“湘儿,方才哭过了?”眼见她眼眶微红,魏延急道。
“刚刚湘儿自己揉眼揉的。“姒湘强笑,“湘儿在这宫中,舒适度日,怎么会哭?”
魏延心疼的抱过她:“你这丫头,还逞什么强……你和丞相的事,哥哥已悉知了。”
“哥……”靠在哥哥温暖的胸膛,姒湘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湘儿自觉没有做错。两人既然彼此倾心,为什么必得在乎男女?阿斗哥哥,他不是荒淫之君,他没有宠幸禁脔……”
“湘儿,这些话,别在丞相面前再提。”魏延柔声劝道。“他正为此事发怒。”
“哥哥,湘儿错了吗?”姒湘看着魏延。
魏延不答,转头避开这双泪光闪闪的眼睛,说道:“湘儿,其实丞相这些日子也不好受。半月来,他总是眉头紧锁,哥日日在相辅议事,竟然没看到他笑过一次,听丞相夫人说,他少用了很多膳食,如今竟不及往日一半……”
姒湘心里五味陈杂,既委屈又心疼,思量半晌,含泪道:“湘儿此次不会磕头认错。湘儿没有错……若湘儿向丞相恳求原谅,对阿斗哥哥不公平。阿斗哥哥,他很苦。”
纱帘背后,刘禅湿润了眼,双唇微颤。
黄皓在他身后,神情莫测……
夜里,刘禅来到姒湘的寝殿。
“湘儿……”刘禅欲言又止。
姒湘正收了素日所写的诗稿,有些奇怪的看着他:“阿斗哥哥,怎么了?”
“相父他……今日上了出师表。”刘禅心疼的看着这个又瘦了一圈的人儿,“他要北伐中原。朕准了。”
姒湘呆了,相父就要北伐,却未告知她……曾经,他每次出征,都有她随行的啊!难道,相父已厌恶她至此,宁可独身出征,亦不想再见她……
看着呆楞的姒湘,刘禅愧疚不已:“湘儿,朕知道你不愿相父过于操劳。他刚平了南,朕又准他北伐,你心里一定十分怪我……”
“可是,朕也无法。社稷远远重于儿女之情,你是知道的。你我几人,都是注定为这天下牺牲一切的。”刘禅心下不忍,说道,“何况,父皇遗命。我等岂能不从……”
姒湘仍是呆着,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涣散:“阿斗哥哥误会了。天下,是相父的一生。他注定是属于朝堂和兵帐的。湘儿在拜师之时,便明白。”
“那你为何……”刘禅省了末几个字——为何如此悲伤?
“相父是不是不要湘儿了?”姒湘无助的抓紧龙袍,急切的问道,“相父此次上书出征,湘儿丝毫不知。他宁愿独自出塞也不想见到湘儿了吗?”
她的眼里闪着绝望的光芒,却依然狂热的看着刘禅。
那眼神,让刘禅想到了受伤的小母鹿。
“湘儿怎么这样想相父?”刘禅惊讶的看着她,说道。
“那是为何!”姒湘绝望的喊叫,在刘禅听来却只是细弱的呻吟。
“相父对朕说了,湘儿重伤初愈,禁不得军营艰苦。他不欲湘儿跟着他再受苦。”刘禅急忙告诉她实情。
“相父说起你的时候,脸上全是心疼的神情。他这么疼你,怎么可能烦你,不要你了!” 刘禅用力的抓住姒湘的肩膀,坚定的对她说,好象这样,能够唤起她早已冰凉的心。
“阿斗哥哥,此言当真?”姒湘死死抓住他,指甲划破他的皮肤。
“你对相父的心,朕早知了,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又怎会用谎言诓你。”刘禅温言安抚。
姒湘下榻,跪在刘禅面前,神色庄重的说道:“皇兄,姒湘请与相父同行。伏帷恭请陛下钧意允了!”言罢,恭敬的磕了一个头。
刘禅欲扶起她:“湘儿,你身体已大不如前,还是在宫中好生调养为妙啊。”
姒湘固执的跪着,又是重重磕下一个头:“请陛下玉成!”
刘禅心疼,用力拉她,姒湘依然跪地不起。
见她又欲磕头,刘禅赶紧应了:“朕允了便是!湘儿快起吧。你这丫头,怎么和哥哥如此生分!”
姒湘这才起了,笑着对刘禅说道:“阿斗哥哥自然是疼湘儿的,湘儿在这里谢谢陛下了!”
刘禅眉眼间全是忧虑:“出征在外,辛苦异常,湘儿千万保养身子。”
“朕还等着和湘儿共守这锦绣河山呢。湘儿的身子是属于黎民的啊,可不能以一己之私废了它。”
姒湘柔顺的点点头:“湘儿明白,阿斗哥哥放心吧。”
建兴五年春,御封武乡侯、领益州牧、蜀汉丞相诸葛亮统大军三十余万,出兵北伐。
出北门十余里,后主金碧辉煌的銮驾当前,其后百官车辇浩浩荡荡,龙马银鞍,车轮辘辘,尘土微扬。
百姓一路相随,箪食壶浆以送王师。
大道上锦幛绵延,笙箫齐奏,琴羽张兮箫鼓陈。
“相父,请饮了此杯,恭祝相父早日凯旋!”刘禅执了酒觞,笑得雍容,一身帝王气质展露无遗。
孔明微微折腰,接过,一饮而尽。
转身,直面三军。只见旌旗蔽野,朝阳粲然,戈甲如霜,金鳞奕奕。
孔明朗声道:“此番出兵,必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旷野四下一时呼声如雷:“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刘禅又道:“御命朝颜公主姒湘代监军一职,随军侍奉相父。”
姒湘的举止仪态万方,优雅接了旨,说道:“朝颜谨遵圣命!”
孔明下令移师,率大军往汉中迤逦进发。
驱征马而不顾,行尘时起。
刘禅率文武百官目送大军开拔,百姓跪了黑压压一片。
姒湘回头望望那群渐渐远离的人群,心绪纷杂。
“湘儿,想什么呢?”一人策马而来。
姒湘定睛一看,原来是魏延。
绽开一朵笑靥,姒湘不语。
烟尘四起,看着那些马上身影——五虎上将赵云,飞卫将军廖化,绥军将军杨仪,前军都督张翼,安远将军马谡……姒湘心潮激动:属于相父的时代就将由这一群人拉开序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