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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辞冰雪为卿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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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送走大哥,湘儿走到外营。
远山如墨,微云淡河汉,而月明依然。夜深,千帐灯火。
相父,安斐,今生,前世,欲理还乱,剪不断,不分明,只有一样是同的——悲伤。“大概命里注定只能如此罢。”姒湘无奈,“只能如此默默的恋着。结局终是离。”
慢慢踱着,不知不觉到了栅边,那边的蛮寨,已经依稀可见。只剩最后一擒了,明日,那三千藤甲兵,即在火中消亡……相父的计策,委实狠了些。
随哥哥和相父戎马倥偬这么多年了,姒湘还是惧怕血腥和杀戮,大概还是那个世界的性子。而他们,总是尽力把她护在羽翼下,不让她沾染丝毫血污。
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此时应该在帐中排兵步阵的人。他身着沉蓝直裾外披羽白鹤氅,月华如洗,更显他的飘然出尘,他的脸半隐在浓荫的暗影里,她看不分明。
有人说相父亦儒亦道,平日里,只见他儒家的鞠躬尽瘁,此时突现道家一样的潇洒渺然。
“相父……”姒湘开口,“您怎么在这儿?”
孔明不答,只说:“至多一月,我军就可班师回朝了。此次回都,湘儿去相府暂助几日如何?云棠向我提过多次了,说你既然叫了我一声相父,她就应代你过世的母亲好好照顾你。”
姒湘闻言一僵,心狠狠的疼了起来。黄氏云棠,他的爱妻,那个其貌不扬却贤良灵慧的女人。相父—姒湘连仰望时都不敢多看一眼的人,是属于她的。
善良的黄氏呵,让她怎么面对。
“湘儿顽劣,若扰了夫人,也让相父为难不是?湘儿不想给相府添乱。相父,请代湘儿转告夫人,湘儿一直视夫人如母,回都一定即刻拜会。”姒湘强笑。
姒湘压抑着心里的酸涩转过头。一瞥间,前方密林中一抹刀光晃过,一道人影直逼过来。
姒湘大惊:“刺客!”
挺身挡在孔明前,姒湘不顾一切的叫:“营卫,刺客来袭!有人袭营!”
那人长标袭来,孔明一把推开姒湘,以身受之。
姒湘跌落在地,耳边传来利器刺入□□的声音。
“相父!”姒湘拔下发簪,跌跌撞撞冲过去,狠狠刺向那人。
那人回标,侧身,手中两把飞刀射出。
刹那间,姒湘只觉月下一片明晃晃的白光,肩膀和胸口一阵剧痛。
飞刀透肩,把她死死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
“湘儿!”孔明冲向湘儿,喊声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惊痛。
“相父,快回营!湘儿不能让你有事!”眼见刺客又袭向孔明,姒湘绝望的挣扎。孔明身边从不带任何兵器!
姒湘低头,右肩被钉在树上,胸口也是一把深没至柄的飞刀。咬牙连拔数次肩上之刀。飞刀纹丝不动。剧烈的动作让姒湘疼的发抖。
那刺客已奔至孔明前,举矛便刺。
姒湘凄厉的尖叫:“相父!”再无多想,猛地拔出胸前的飞刀,拼尽全力一掷。
胸前鲜血喷出……
飞刀射中刺客。扎着看到那人倒在孔明身前,姒湘神情一松,无声无息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不远处燃起束束火把,人头攒动。是赶来的魏延和当值兵士。
揭开刺客面纱,露出一张妩媚妖娆的面容。有兵士大惊:“祝融!这是孟获夫人祝融!”
“丞相伤势如何?”魏延神色惊惶,扶着孔明,只见那左袖早湿透了血。
孔明挥开他的搀扶,冲到那棵树前,惊痛之情溢于言表:“湘儿!”
魏延大惊,举起火把:他的妹妹,被肩上的飞刀牢牢钉在树上。胸前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她浸在自己的血里,月白的罗衫早被染得殷红。湘儿,成了一个小小的血人。
“湘儿你忍忍,相父马上治你。”孔明急切却又温柔,对着昏迷的姒湘。
狠狠拔出姒湘肩上的刀,血肉撕裂的声音让孔明一颤。姒湘软软倒在他怀里,悄无声息。
孔明抱起她,疾步走回大帐。受伤的手血流如注,混合着湘儿的鲜血,走过的泥土上留下长长的血印。而他浑然不觉。
帐中,几个军医早已等候于此。孔明急急放下湘儿,取过银针,手法迅捷的扎住几处大穴,血立刻便止了。孔明头也不回的吩咐到:“速取那芸香,碾碎送来。”万安溪时,芸香解了蜀军瘴毒,孔明无意中得知它另有生血之效,此刻寻来,勉强可救姒湘性命。
孔明摈退众人,轻轻揭开姒湘罗衫,只见那光洁细腻的肩头和胸口,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尤其她雪白的胸口,皮肉翻卷,分明是因为方才她强行拔匕的后果。
“痴儿,你跟随相父多年,怎会不知自行拔刀会肉裂血喷、极易丧命!若有万一,你教相父如何……”
回身接过侍童隔帘盛上的芸香,孔明轻柔的敷在湘儿伤处。再涂上厚厚一层生肌之药,昏迷中的姒湘顿时瑟缩一下。
拿起金针,在火上细细烤了,穿上羊肠线,手法迅捷的迅速缝合伤口。拔下止血银针,孔明以极快的速度牢牢包扎好伤口。渐渐有血迹渗出绷带,好在顷刻便止了。
整个过程前后不过一柱香光景。
若军医在旁,必会惊叹丞相手法绝妙。止血、上药、缝合均下手精准、又轻又快,既避免扩大撕裂之处,又将创口密致缝合。今世盛传诸葛医术冠绝天下,果然非虚。
轻轻为姒湘盖上薄被,孔明拭去额上汗珠,长长舒了口气。起身出帐,却因大量失血,顿觉一阵晕眩,身子不由一晃。等候在外的魏延赶紧扶住。
“湘儿暂无大碍了。只是这里暑气逼人,千万注意帐内通风,务必日日换药,谨防创口感染。”孔明疲惫的说道。
魏延担忧的说道:“末奖明白。丞相之伤也需即刻治疗。”
孔明点点头,被军医搀进帐子。
姒湘醒来的时候,看见明晃晃的夕阳洒进帐内,半卷的湘帘外是如黛远山,澄明碧天。她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微微的晚风送来夏日独有的气息。那是开得正盛的月季的香,藤萝草木浓密的味道,灼热的泥土的味道,还有,山的味道。这里的一切,弥漫着原始的质朴的生命气息。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黄昏!姒湘愉悦的感叹,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不料一阵剧痛立即袭来。
呼吸一窒,遇袭的记忆如潮涌入脑海。
姒湘挣扎着撑起上身:“相父!”
闻声,帐内涌入人群——孔明,魏延为首,其后静立着军医、将士。
“湘儿,躺下,你伤得很重。”魏延一个箭步上前,扶她慢慢躺下。
姒湘无力的说道:“哥,湘儿没事。”转头看向孔明:“相父的伤势如何?”
孔明抚摩着姒湘散落的长发:“有湘儿拼死相救,相父自然无碍。湘儿,可不许再有下次了。你若有事,将置相父于何地?”
孔明不再说下去,静静的看着姒湘。他的眼神里有太多的东西,父亲般的担忧,兄长般的关怀,将帅对部下的器重,先生对弟子的爱怜,还有一些,她不明白的心疼。
虚弱的握着孔明的手,姒湘浅浅的笑:“相父放心。”
脑中有什么事情一闪,姒湘急急问道:“相父,那刺客……”
孔明只说:“暂且压起来了。是祝融。”
“祝融?”姒湘眼前浮起一个美艳矫健的倩影
一将不禁嚷嚷起来:“姒湘小姐,丞相此举也太……难服众将士之心呐!那蛮姑重伤小姐,又伤了丞相左臂,丞相非但不加刑于她,反而日日好酒好食相待。名为关押,她哪里受了半点苦楚!”
在场将士纷纷附和,显然很是不平。
姒湘看着唯一沉默的两人—孔明和魏延,他们脸上显出矛盾的痛苦。
“湘儿,不是大哥不为你报仇,丞相亲见你重伤亦不可能无动于衷。我们心里,也恨啊。只是……”魏延愧疚的说道,紧紧握住剑柄的手青筋毕露。
“湘儿明白。”姒湘温柔的说,“我军驻此一年有余,上到相父、大哥,下到全军将士,莫不夙夜忧劳,为此南征竭心尽力。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葬身于此的弟兄!如今蛮人归服只在朝夕,怎能因了为湘儿一人报仇而功亏一篑!”
姒湘笑得安恬:“既然相父无事,湘儿便再无所求。”
夜里,众将纷纷出阵迎敌去了。魏延再三嘱咐,终于恋恋不舍上马离去。作为主将,孔明亦临战场坐镇指挥。这一夜,三千余条人命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想着战场的惨烈,姒湘无奈一叹,吩咐将祝融带入帐中。
听闻传召,祝融一路思忖:“我伤诸葛一臂,又重创他最疼爱的侍女——听闻是自小便随他的蜀主御妹,他不但不加刑于我,反着意款待,真乃仁德之帅,大王之言原不错的。”
只是今夜那丫头招我前来,莫非是想趁诸葛不在军中报了这仇?
刺杀诸葛,本是瞒着大王而来。大王深敬他仁义磊落,绝不许使这样不如流的路数。只是,实在不忍见一贯英勇剽悍的大王,再为了这些汉人日日焦头烂额,长吁短叹。她的英雄,怎可以如此狼狈!
进帐,祝融四下打量。极简陋的帐子,没有预想中的奢侈豪华。只有一卷湘竹帘,微微露了些闺房之气。
通报的军士恭敬的道:“小姐,人带到了。”祝融诧异,汉人向来认为“妇人在军,兵气不扬”,而这女子在军中不但不招闲话,而且声望不非。
帘后传出一个细弱悦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惊讶:“松了她束绑。”
“小姐,谨防刺客伤人。”军士有些为难。
“无妨,我自理会。”
军士松开她,退下。
那个声音又柔柔响起;“夫人请近些,可就坐。小女子身上不便,无法相迎了。”
祝融慢慢走进湘帘,想起先前的猜测,不由得暗暗戒备:“不知小姐招我祝融何事?”
只见一少女斜倚在榻上,身着月白双绕曲膝深衣,眼若秋水,眉若远山,樱唇微红,像沾染了三月纷落的桃花。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身形瘦弱,分明重伤所致。她的笑虚弱却优雅,衣着齐整——如此重伤也并未让她失了仪。
祝融一楞,还以为是一个明艳张狂的女人,没想到是如此孱弱幽雅的小女孩。就是自己,把她伤成了这样吗?
“夫人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妩媚动人。”姒湘真诚的赞道,“湘儿早就听闻,夫人乃火神祝融氏之后,善使飞刀,孟获如今大半疆土,均靠夫人方能高枕无忧。昨夜,湘儿亦亲身体会夫人飞刀绝技,果然名不虚传。湘儿,深深佩服夫人这般巾帼英雄!”
祝融有些愧,轻道:“小姐过誉了。”
“湘儿也很羡慕夫人,能和孟获多年相濡以沫,同进同退。和爱人在这乱世相依为命,举案齐眉,真是前世修得的福分。”姒湘的声音里有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向往。
“湘儿也很想,很想能陪伴在所爱之人左右,不求共拓江山,哪怕只是作为妻子,看着他运筹帷幄……即使他不懂湘儿的情,即使他一生戎马,不会给湘儿渴望的平淡相守。”姒湘有种绝望的温柔。
祝融怔怔的看着姒湘,突遇知音的震动,似酸似甜:原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明白她对大王这般爱恋,甚至连大王自己也不曾懂得。能与大王相伴终生,纵然他心中全是霸业,纵然他毫不在意她对于安稳平静止戈休战的盼望,她也甘愿。原也不在意自己孤独的爱着,只是难免,会在他一次次的出征后,担忧思念,孤单落泪。而这少女,有着与她一样的情怀?
姒湘认真的看着祝融:“所以,湘儿不想为难夫人。”
“湘儿与你无仇。你我,只是同为自己所爱而战罢了。”姒湘淡淡的说道,语调一转——
“只是,别再行刺相父!无论是你,或者是别的南人。汉人儒家有言:‘亲亲,泛爱众。’你既希望自己爱人安康无事,怎能对旁人便如此阴毒?”
祝融沉默,思考少时,猛地抬头,笑着说道:“小姐放心,我南军自不会再行如此卑劣行当。”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姒湘甜甜的笑了:“湘儿谢谢夫人。夫人走吧,想必孟获那边早急着寻夫人呢。”
祝融凝视她半晌,说道:“小姐此番言谈,可谓甚知我心。祝融深为敬服。不知小姐是否嫌弃与我为友?虽两军敌对,我祝融亦不介意。女人私谊不谈大业。”
湘儿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湘儿自是求之不得。夫人略长几岁,湘儿便妄称夫人一声‘姐姐’如何?”
祝融一笑:“有了如此乖巧聪颖、善解人意的妹妹,祝融可谓有福。”
“姐姐坐到榻上吧。”姒湘笑得开心,“我们好好聊聊。”
祝融轻轻坐下,心疼的拉着她冰凉的手,用体温慢慢捂热……
女人的友谊,有时很难让人理解。几句话,关于爱人,关于情意,便能互生好感,亲近异常。
两个女子抛开战争抛开男人的大业,聊小女人的情义,聊乱世风云,越来越投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很久,很久,看看天色,姒湘不舍的开口:“姐姐快回吧,只怕孟获该急了。”
祝融亦是不舍:“日后若有再见之日,再叙姐妹情谊。”
言罢,转身欲离去。
“姐姐!”姒湘叫住她。
祝融不解回头,只听姒湘说道:“姐姐,别怪相父……”
“战争本是因大王而起,祝融怎会怪罪诸葛丞相?”祝融笑笑,“湘儿,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姐姐担心。”
姒湘笑着应了。待祝融走远了,才终于轻轻松了口气,再支持不住,吐出一口血,昏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