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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悠悠生死别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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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南中,八月十五。
天淡,云清,月色如水,千里素光。帐外蔓生的藤萝在月色的润洗中纠结着摇曳的妖娆。更深,露重,南疆的夜,竟然有着萧瑟的凉意。快是秋了呵。
罗衾不耐秋风力。
外帐,炉烟袅袅。姒湘看着膝上的竹简,是她这些年来记下的《饮水词》:“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轻轻的念着,又想起他。以为时间终于淡褪了一切——明明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人和事了,明明再无相见的可能了啊。可每次一想到那个人,心里却还是会钝钝的痛。
十年了,她的离去,已有十年了吧。十年,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纳兰的十年,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不知,如今的安斐,可好?料想他必是幸福的吧,应是功成名就,应是意气飞扬,应是……有了另一个她。他必也不会忘记她的,毕竟,她曾经以那样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
“人道‘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而我和他,却是在月圆的时候别离。生离死别,何止千里万里。这轮月,照得他吗?”姒湘蜷在榻上,呆呆的望着月亮。
药炉初沸,兹兹作响。姒湘回过神,急忙起身,把水稳稳倾入茶壶。一股子药香淡淡的洇开。
内帐传来微微的咳嗽声。姒湘端起药茶,快步向帘帏内走去。
几枝烛火光摇曳,帷幔上留下一个伏案的身影。
姒湘温柔的看着那人:“相父,用些茶水润润喉吧。”
“先放着吧。”头也不抬,他淡淡的说,依然凝神看着案上笔墨交错的竹卷,又是几声咳嗽。
“您就疼疼湘儿,休息休息吧。”姒湘拉着他羽白的鹤氅,撒着娇,“先喝了好不好?”
“你这孩子啊……“那人端起姒湘捧过的茶杯,抬起头,爱怜的一笑。
这一个人呵——还是在那个世界时,儿时的姒湘便无比敬慕的诸葛丞相,初出茅庐时便让旁人惊谓“神识沉敏,风宇条畅”。而今,戎马半生的他,非但不减半点清嘉秀逸,竟然更增岁月沉淀的睿智沉稳。儒雅中,多了些历经风波的淡然,器宇轩昂中,多了些时光打磨的温润。只是,乱世烽烟毕竟劳人。她初到这个世界时那个风仪超群的青年,如今已老了华发,不复挺拔。
她静静的看着他发际微微的霜色,嘴角不禁浮起一个恬淡的笑。
孔明放下杯子,惊起沉思的姒湘:“想什么呢,丫头?”
姒湘绕到孔明身后,轻轻的为他捶背,神光无限温柔:“我在想啊,那孟获何时才肯降。我们也好快些回成都。湘儿想阿斗哥哥了。”
“当初不顾一切誓要随军,现在又想回都。痴儿!”孔明哑然失笑,“再者,你应该称皇上为‘皇兄’,说了多少次也不听,还一口一个‘阿斗哥哥’。如今大了,可不比小时侯。”
姒湘轻捏着孔明的肩膀:“咱们驻扎在这瘴疠之地都一年有余了,湘儿是担心相父的身体有损。”而后,翘起娇嫩的唇,不大乐意的说:“是阿斗哥哥让我这样叫的,他说湘儿要是拘了礼,他就不疼我了。湘儿这样,也是出于无奈啊!”
说笑间,帐外传来一阵人声。一人挑帘而入。
“魏延拜见丞相。”外帐响起低沉的男声。
“大哥!”姒湘惊喜的拨开帷幔。近日里蜀营军务繁忙,听说是孟获邀了藤甲兵助阵,再次进袭蜀营。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大哥了。
魏延只来得及对她一笑,便被孔明招至案前。
姒湘轻轻的收拾了茶具,掀开隔帘,回到大帐里属于自己的那一隅——只有一榻,一木几的空间。榻上,是和其他军士一样薄的被褥。卧榻侧,横置一张琴,不是焦尾、绿蚁,最普通的一张。木几上,几卷书,一管笔,一盏烛而已。“这样的环境,加上频繁拔营的劳累,不是不苦的。只是……”姒湘看着内帐里那个影约的身影,能在他的身边,她甘愿。
既是诈败,让他二三营足够。连退七营,岂不丧尽我军威名!况且,士卒疲敝,鞍马劳顿,如何胜那蛮子?”是大哥的声音。
孔明微微一笑,只说:“文长即去准备吧,切记,务必连败七战。”
“末将领命。”魏延恭身退出。
“大哥!”姒湘笑着拉住他,“今晚可得陪陪我了。”
魏延习惯性的把她揽尽怀里:“是啊,好久没有陪我的小湘儿了。不过,今天哥也不能久留。再过几天,擒了那南蛮,哥一定好好陪你。”
姒湘偎在他怀里,乖乖点头:“大哥,湘儿只是想你了。湘儿从小就跟随你南征北战,怎么会不懂军情紧急。”
“明日出战,相父要你只许败不许胜,那藤甲兵又凶猛好斗、刀枪难入,大哥可要千万小心!”姒湘不免担心,虽然熟知三国史,知他这一战丝毫无忧,但眼前的他不是历史上的一个名字,而是最亲最亲的哥哥啊。
姒湘乖乖的靠在魏延怀抱,陷入了回忆。
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最初,她竟然成了六岁幼童。除了有关前爱和痛苦的记忆,她一无所有,无亲无故。最初,是欣喜若狂的——她竟然能和他,前世她刻骨仰慕的人,活在同一个时空!她竟然有机会,亲睹他绝代风华……
随即而来的,却是生死攸关——三国乱世,一个像她一样的幼童的如何能生存?
而后,是大哥捡回了濒临死亡的她,是大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她清楚的记得结义的那一天,大哥坚定的对她说:“从此你就是我魏延的妹妹。这一生,哥哥会疼你爱你,胜过血亲!哥哥一定不让你再挨饿受冻,不让你再受人欺负。这乱世里,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一起好好活下去!”
那时侯的魏延,还只是个无名小将。带着湘儿转战南北,个中艰难不必细数。每逢困境,两人总是紧紧相偎,靠着对方体温汲取勇气。尤其是姒湘,总爱寻找各种借口,赖在哥哥怀里。哥哥的怀抱,是姒湘记忆里最温暖安全的地方。
后来,哥哥投奔了先主刘备。她,终于遇到了他……
魏延抚摩着她的发:“湘儿,怎么又发呆了?”
“哥哥,千万小心啊。”姒湘又重复了一遍。
“傻丫头,放心吧!。哥哥怎么会丢下小湘儿一个人?”他的神情温暖柔和,“十年了,每次出战前,丫头总要絮絮叨叨,说的总是这一句。哥哥早就记住了!”
“大哥怎么可以嫌我絮叨呢?还记得先帝战襄阳的时候,昏迷不醒的大哥浑身是血的被抬回来,差点没把把湘儿给吓死!还有一次,一支箭正中哥右胸,湘儿就在旁边看着……”
孔明放下笔,轻揉酸痛的手腕着走出内帐,瞥见湘儿留在榻上的诗词集子,神色透着一贯的赞赏。
“那丫头,也不知哪来的灵性,竟写出如此绝句。问起,她还总是红着脸,说是从别处记来的句子。”孔明忍不住微笑,“此辞文法虽不同于当世辞赋,但其字其句或哀感顽艳、清微淡远,或骚情古调、侠肠俊骨。当今若有如此辞章流于世,又岂会寂寂无名!湘儿之才,堪比那文君班昭之流。只是她这情……”
孔明弯腰拾起竹卷,走向姒湘的帐子。
“行军作战,哪能毫发无伤。哥哥这不好好的活着吗?倒是湘儿你,蛮子难免偷袭中军,哥又不在身边,要保护好自己啊。”魏延宠腻的抱着姒湘。
“湘儿在相父身边,怎么会有事。哥哥不必为我担心,只管安心上阵。”
“那更该注意身体!哥知道你在意丞相,可是你也太费心了些。丞相一日操劳近十个时辰,连帐外的营卫都熬不住,一到夜里都一定得换班。而你,不眠不休的陪着,衣是你洗,药是你煎,为丞相弹琴消忧更是劳神,无微不至。身子骨哪吃得消!这些日子,湘儿可越发瘦了。”魏延忧心不已。
姒湘仰起脸,甜甜的笑了:“哥哥,你知道我的。能随相父出征,是湘儿最大的心愿。能够照顾他,是湘儿最快乐的事情。”
“可是湘儿,丞相只能是你的相父。”
姒湘沉默了,良久,才轻轻的说:“我也只把他当相父啊。”
魏延沉沉的叹息。
帐外,孔明静静的伫立,神情震动。慢慢走回议事的帐子,想着那些记忆,心神莫测。
魏延初来时,自己便劝主公斩那日后必反的人。没想到他身后走出那小女孩——才七八岁吧,盈盈一拜:“臣女随大哥投奔皇叔,自是仰慕皇叔之仁德宽毅。我兄弑敌投奔却无故被斩,这岂不寒了天下人心!再者,襄阳一战,我兄对皇叔可谓有救命之恩。此次与黄老将军一同献城,使长沙百姓及蜀军将士免遭杀戮,对苍生亦有再造之情。皇叔若斩如此功臣,日后如何再称仁义之师?军师之见亦失公允——忠韩玄为小义,忠社稷方为大义,我兄为大义而舍小义,岂是不义之人?况且,弑敌献城者非我兄一人。既欲杀之,为何独我兄而舍黄老将军?”
那时的湘儿,眼神锐利的望着自己。莫名的,她锋利却疼痛的神情竟让自己不由一阵心软,赦免之话几欲脱口而出。但看看魏延,那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的反骨异常刺眼,无奈间,不得不坚定了杀的决心。可是——
湘儿匍匐到自己身边,说出一句只有自己明白的话:“反骨之说,实为虚妄。对于现在的皇叔而言,有什么比得到一员勇将更重要的呢?有湘儿在的一日,军师担心的事情便不会发生。湘儿愿用生命来守卫皇叔江山,因为……这里有湘儿想一生守侯的人。哥哥与湘儿情深不渝,只会为皇叔效尽犬马之劳,又怎会毁灭湘儿的守护?”
她清澈如水的瞳仁里溢着一种极其强烈的感情:有深深的依恋,有强烈的保护和被保护的渴望,有决然的牺牲之情,还有他怎么也不明白的、极度冰凉的绝望。
那样激烈痴绝的守护让素来自认识人精准的他悚然动容,于是,终于开口留下了他们。
孔明轻轻的皱眉,想起了另一个一样温柔聪慧才情过人的女子——他的爱妻。他注定,不能给他的小湘儿幸福。
“湘儿,我只能是你的相父。”夜色里,孔明的声音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