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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吹花嚼蕊弄冰弦 ...

  •   天色渐明,山谷上空升着滚滚浓烟,早晨的风,吹过一阵一阵难闻的焦臭——人体和草木烧焦的味道。
      魏延掩了鼻,疲惫不堪:“丞相,三千藤甲兵,不曾走了一个。孟获已被擒了,我军现在便可回营。”
      孔明沉重的点点头,面带悲怆:“吾置此计时,早料其阴毒难当。今日一见,果然……”
      魏延宽慰道:“丞相宅心仁厚,看死难者如此之众自是不忍。但如此一来,我军伤亡亦减低不少。”
      孔明仍旧语带低沉:“此计过于阴狠,必损吾寿。此战结果不必语湘儿知,只告诉她我军胜了便可。”
      “若让那丫头知了,非得被吓上好几月。”孔明默默沉吟,“而且,依她的性子,多半代我受这折寿之刑。”
      魏延点点头,心领神会,下令回师。

      帐中传出魏延的厉吼:“来人!湘儿这是怎的?丞相和我临走时再三嘱咐,你们是怎生照料?”
      “文长莫怒,是湘儿夜里自己起身过,崩裂了伤口。脉象虚滑,定是劳神过度。“孔明眉头紧皱,为昏迷中的姒湘把脉,“只是不知她所为何事?”
      一夜未眠,又为湘儿疗伤半晌,待重新缝了伤口,孔明已疲惫至极。
      正欲回帐休息,忽有兵士通报祝融逃了。
      孔明一惊。
      魏延早飞奔向关押祝融之地。
      袍子被一只手轻轻拉了拉,孔明低头,发现湘儿已经醒来,那双看着他的脉脉眼眸,如粼粼秋水,澄澈,清灵。
      “相父,祝融夫人是湘儿放的。”尽管疼痛难抑,姒湘依然虚弱的笑着,“湘儿还和她结了姐妹。”
      孔明心酸的看着湘儿:“难为你了,湘儿……”
      为了他一句“攻心为上”,湘儿付出了太多。
      “湘儿……”魏延立在帐门。高大的身影挡住炽烈的阳光。
      姒湘挣扎着摇摇头:“相父,大哥,湘儿极和祝融夫人极为投缘,甚是喜欢她。湘儿此举不仅仅是计。你们不必愧疚。相父当年不也和鲁肃私交颇深?”
      孔明欣慰的一笑,掖好她被角。

      转眼间,孟获及其家人、部下已被软禁了半月有余……
      姒湘的好了很多,已经能下塌走动。原来,祝融虽被软禁,但孔明为了让姒湘尽快痊愈,便时常解禁,让祝融陪陪她。祝融原本就对她喜爱非常,又因为其伤是拜自己所赐,心里愧疚,对于陪伴湘儿自也心甘情愿。姒湘与她日日倾谈,愈加喜欢孟获这位泼辣大胆,情烈如火的夫人,心情愉悦,又因为毕竟年轻,伤势恢复极快。
      这天傍晚,姒湘正扶着竹杖在营间散步。忽有两个军士气喘吁吁向她跑来:“小姐,小姐。丞相派我们请你回帐。”
      “相父有何急事?”姒湘有些奇怪。
      “大约是和蛮王孟获有关。”军士亦一头雾水。

      “湘儿回来了?略坐坐再谈。”孔明看上去心情不错。
      “相父,湘儿听说是孟获之事?”姒湘仰起笑脸,夕阳映着她白皙肌肤上微微的汗。
      孔明点头,说道:“恩。我打算今夜放了孟获。”
      上一战,已是七擒,这便是那最后一纵了,今夜,孟获将彻底归服相父。姒湘心里一轻,相父一年来的辛苦终于有了结果。
      于是,笑得更加灿烂:“湘儿能做些什么呢?”
      这就是湘儿,总能理解他,总是一声不响的支持着他,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哪怕她自己只是一个弱质女子——孔明欣慰的看着她:“湘儿和祝融夫人素来交好,有你在,能助相父劝南人归顺。只是,稍后的送客之宴,”孔明有些不忍,“恐怕你得带伤出席。”
      关于自己的身体,姒湘丝毫不以为意,当即毫不犹豫的说道:“湘儿当然想见证这一名垂青史的筵席。”这一宴,确实会名垂青史,姒湘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夜色下,千帐灯明。
      中军帐里,杯光碟影,觥筹交错,人声喧嚷。
      孔明端坐主位,执杯微笑:“容亮敬公一杯。此番又委屈公在蜀营,亮实在惭愧。请。”
      孟获愣了愣,不禁觉得酒气上涌,面色一阵潮红,赶忙低头,捧杯示意后立刻一饮而尽。
      孔明又道:“今次是亮做得不仁了,强留公不算,还连带屈了夫人。为了表示歉意,亮特命御妹姒湘鼓琴而歌,聊以助兴。”
      孟获又是一呆:姒湘,那不是夫人常说起的蜀主义妹吗?听闻诸葛丞相待她如女,怜爱有加。其兄魏延,乃蜀中大将,骁勇善战,就是今次诈败把藤甲兵引如盘蛇谷之人,亦极其宠爱这个妹妹。加之姒湘温柔聪颖,虽是女子,其谋略却不输诸葛帐下任意谋士。是以她在军中威望极高。如此女子,竟要在这宴上弹琴助兴?这可以称得上是蜀军至高的礼待!
      孟获沉默,从未向蜀人低头的他,第一次躬身表示谢意。
      孔明了然的一笑。
      魏延心疼的手握成拳——湘儿的身体,经此一次只怕又将受多少苦楚!
      姒湘抱琴而出,脸色因为伤势未愈而苍白憔悴,身姿比前月又纤细了很多,弱柳扶风之形却更加楚楚动人。
      帐中刹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静待着。
      放下琴,姒湘款款一礼,淡绿的罗裙轻轻漾出一圈水般纹路。
      蛮姑大都健硕泼辣,南人从未见过如此婉约秀丽的女子,他们呆望着,唯觉眼前人如一缕柔细的春草,娇嫩弱小,却有着坚韧的生命力。
      原来汉人女子这样美丽!南人在心里默默惊叹。
      低头,急拨琴弦,音韵翻砸,嘈嘈切切,听者莫不目眩神迷,只觉其乐时如南疆夏日密林的疾风骤雨,时如谷间飞砂走石。弦弦铿锵,如铁骨铮铮,自有磅礴大气浩浩然然。在座均是戎马半生之人,乍闻此乐,恍惚又是身临烽烟四起的战场,战马嘶鸣,甲兵相接,左骖殪兮右轫伤,而自己胸怀豪情万丈,挥剑所向,意气飞扬。
      曲至最高处,突然琴声如裂帛,七音顿止。
      听者悠悠回神,才惊觉自己仍在席中。
      满坐寂然。
      姒湘早已香汗淋漓,伤口剧痛似裂。
      “不可就此倒下!”姒湘默默咬牙,“相父需要湘儿的坚持,哥哥需要湘儿的坚持,至多半个时辰,湘儿的使命便结了。”
      看着孟获,姒湘正色道: “小女子刚才一曲名曰《将军令》,窃以为只有如此势雄壮激昂的琴曲才足以配南兵之勇。”
      闻言,在座南人均在心里喜道:“原来蜀人并不像传言中轻视我们,他们对我们,也有敬意。”不禁对蜀汉有多了些好感。
      不知有谁带头,喜悦粗犷的呼喝此起彼伏。
      蜀军将领左右相顾,亦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孔明浅浅饮了一口酒,赞许的看着姒湘。
      姒湘待帐中重新平静下来,轻轻挑了几丝琴弦,略顿了顿,复又看向祝融夫人,眉峰微簇,缓缓说道:“湘儿将奏之曲,名曰《秦桑曲》,是一位无名汉人所作。湘儿在此,代祝融夫人,代所有闺中思妇道尽相思之情。湘儿只是一介女流,不懂家国大义,只知道,众位将士——无论我军或是南军,你们的妻子定日日盼你们平安,盼你们早日归家。”
      这一次,琴弦被轻轻拨动,幽咽难诉,千般婉转。姒湘柔柔的唱:“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夜深,千帐寂然。姒湘含情带泪的琴音歌声,静静回荡在蜀营。星汉灿烂,远山在夜色里凝着肃穆的青。
      一曲终了,中军帐内闻者莫不悚然动容。祝融早湿了眼,伏在孟获臂间。
      蜀军中,小兵王修正出神的想着家中温柔的妻,每次出征,灯下的她总是佯忍了泪,含了一丝微弱的希望,问他明朝可是又将出门。此刻想起那张常常咽泪装欢的秀颜,更觉思念难禁。
      蛮兵朵木斯不停嚼着一块牛肉,却觉得嘴里涩然无味,哪里还有肉的油香,他想起了邻寨中的娜耶燕泪汪汪的大眼睛,这个本来早就该成为他妻的女人,却因为他的征战不得不一等再等……想到这里,不禁烦闷的扔下牛腿,抱起酒坛“咕噜咕噜”的喝起来。
      “休战,回家!”这句话在帐中每一个人的心里徘徊……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姒湘喃喃念道,“在望不到你们的地方,她们日日在期待大军的回归。”
      伤口又裂了开来,姒湘已经痛得麻木,却能感觉到血慢慢浸湿里衣。
      慢慢站起来,施了一礼,便欲走向孔明身边,不料还是一个趔趄。
      祝融离姒湘最近,眼疾手快扶了她,复杂的神色里,不仅仅是心疼和愧疚,还含了后悔。
      “祝融姐姐,湘儿没事。”姒湘勉强一笑,缓缓坐在孔明旁边。
      一旁的魏延早心疼得青了脸。
      小湘儿呵……孔明声调微微有些颤:“天色不早,就不耽公回寨了。公可回去招致人马,他日再来一战。公可速去之。”
      帐中一时无声。
      突然,“扑通”一声,孟获朝着孔明跪了下来。刹时,南兵在他身后全部拜倒。孟获虎目带泪,语不成声:“这七擒七纵之义,自古以来皆未有此例啊!而孟获蛮固不化,屡抗天威。丞相之才比孟获高了哪里只是百倍千倍,五年来,却不辞辛劳长驻南疆,一再退让。丞相覆载生成般的恩德,孟获子子孙孙都无以为报。孟获我虽然是化外之人,却也略略知些礼仪,哪里是那种知恩不报、不知廉耻的禽兽之人?”孟获深深叩首,“孟获在这里立下重誓,南兵从此如果再有反叛,我孟获子孙后代及反叛之人都将受五雷之刑!”
      孔明亲自扶起孟获,欣然的说道:“公如今深明大义,亮不甚欣慰。陛下早有谕旨,命令公仍然为南疆洞主,总辖南地各部。蜀军从前所占公辖地,亮不久将尽数退还。”

      待南人离去,姒湘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孔明身旁旁,前襟早湿透了血迹。
      魏延抱起她,叫来军医,冲向寝帐……
      看着昏睡的姒湘,魏延心里怨气难平:行军打仗本是男人的事,湘儿如此艰辛一路随军已是极大的宽容体谅,可是丞相不但素日里让她一再操劳,而且今次,竟然令重伤的湘儿为南蛮抚琴取乐!
      帘外,夜色沉沉……

      几日后,蜀军班师。
      魏延引军在前。孔明依然坐镇中军。姒湘因为创口开裂,骑不得马,只能躺在马车中,随军中老弱在后军慢行。
      马车突然停住,姒湘莫名其妙,唤来军士一问:“大军为何停滞不前了?”
      “泸水风高浪急,离岸还有十几里便飞砂走石,我们一时走不了。”回答她的是魏延, “湘儿今日身体可好?伤口还疼吗?可曾渗血?”一连串的问话。
      姒湘失笑:“躺了这么些天,哪里还会痛。湘儿整天躺着,无聊极了。”说罢便欲起身。
      魏延急忙按下她:“乖乖躺着,别让丞相和哥担心了。”
      无奈,姒湘说道:“湘儿乖乖听哥的话。”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相父呢?”
      “丞相忙着吩咐祭祀,抽不出时间来看你,不过命我带给你一卷书。”
      若不是有伤在身,姒湘几乎雀跃了:“大哥快给我看看!”
      魏延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策,说道:“你伤还未好,就别乱动了。哥念给你听吧。”不有分说,展开竹卷,“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你就喜欢这些文人摆弄的东西。”魏延不以为然的说道。
      姒湘撅了嘴:“哥,你不懂。”
      魏延笑着抚了她发:“哥粗人一个,哪里懂此类风雅之事。”向车外望了望,复又恋恋不舍的说道:“哥得走了,近日军中事杂,确实脱不开身。”
      姒湘伸出一只手,轻轻拽了拽他衣角:“哥,你先应了湘儿一件事好吗?”
      “何事?”见姒湘如此郑重,魏延疑道。
      “相父祭天那日,湘儿也要从礼。”姒湘坚定的说。
      魏延果然摇头:“湘儿身子如此虚弱,哪能再受累!你就安心趟着吧,回了成都就可见皇上了。”
      姒湘不为所动:“哥,湘儿自小少有求你。这一次,确是非比寻常,湘儿一定要随相父祭祀。”
      这一次,相父大祭天地,代他受过之事,自然只有在祭祀时候最为灵验。姒湘在心里琢磨着。
      魏延叹了口气,妹妹固执的时候,除了丞相无人能劝。“哥应了。可是湘儿,千万小心身体。”
      “大哥最疼湘儿了。”姒湘笑得甜甜,“哥,你真好。”

      泸水岸边。
      孔明设了祭坛,香炉,虔敬伏身宣读祭文,形容庄重,语调肃穆。
      姒湘静静跪在他身后,凝视孔明略显佝偻的身躯,用十二万分的虔诚默默的祈祷:“众位神祗、将魂,小女子伏惟请命:相父此次兴兵平南,两军死者甚众,尤其盘蛇谷一战,火烧三千南人,本应折寿。只是念在相父为了天下百姓方才挥师入境,有功于社稷,因此,小女伏请稍做宽待。皇天后土为鉴,这折寿之罚,湘儿愿替相父受了。”
      祭祀罢了,正欲起身,突然一阵绞痛袭来,姒湘眼前一黑,软软滑倒。
      孔明大惊,回身一手揽住人事不知的她,连连轻唤。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陷入黑暗前,姒湘竟在幸福的微笑——她终于,让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各路神祗,毕竟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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