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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从此无心爱良夜(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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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前殿乐笙齐奏,鼓乐和鸣,车骑将军张飞之女张氏静瑷入宫面圣,朝颜公主姒湘,丞相诸葛亮随侍帝侧。
黄皓跌跌撞撞冲到前殿,含了痛和妒,看向御阶下楚楚动人的女子,黄皓神色更哀。殿前女子,娇俏妩媚的脸颊上一抹晕红,螓首蛾眉,柔声诉说着什么。
“静瑷果然深得朕心。桓侯一生守护刘汉江山不说,还为朕雕琢了一个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儿,功勋赫赫,真乃天下英豪啊!”说话的声音温和低沉,含着欣悦,正是曾经琴边衾里说着地老天荒的那一种。黄皓颤抖着转头,看向御案。隔着重重御帘,还是清楚的看到那人安坐龙榻,面容温润,笑意和煦,丝毫不见勉强冷淡。
曾经誓言,烟消云散。曾经生死相许比不过她一个含羞带怯的眼神。
男子缓缓跌坐于地,无视左右宦人幸灾乐祸的神色。
“若不是相父,皇兄怎能觅得如此佳人?皇兄,应谢相父举荐之情才是啊。”少女向黄皓的方向投了一眼,不易察觉的一笑,娇声道。
“湘儿说的极是。”天子恍然般,忙笑着向孔明道:“朕代季汉百姓谢过相父了!”
孔明面容沉静,折腰道:“臣亮不敢当。张氏若使后宫和睦,母仪天下,则社稷之幸也。臣亮伏请陛下勿要挂怀儿女之事,志存高远,专心于大业。”罢了又别有深意的说道:“陛下亦不可负皇后啊。”
过了半日,刘禅郑重点头道:“相父之言,朕当谨记于心,万不敢忘。”
昔日良人如今为了另一个人慨然一诺,旧人又该何去何从?黄皓抠紧袍裾,肃朗青衫被他十指用力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
“阿斗,阿斗……”磁性男声轻轻呼唤,似情浓时的低语,细听之下,却是无尽怨毒。
末了,黄皓又向殿前的两人投去恶毒一瞥:“朝颜公主,诸葛亮……”
回了寝宫,少女命人唤来黄皓。
若有所思的托腮,少女招手让他走到近前。
眼前人青袍上多了尘埃的灰暗,形容憔悴,冷冷的看着她,嘴角一丝笑纹,不知是嘲笑她的苦心布置,还是笑自己的痴心。抑或是,笑帝王薄情天子善变。
心头不禁涌起一阵寒流,少女倔强的坐直了身体,笑的却是越发灿烂:“黄皓,本宫今晚唤你过来,是有一物相交。”一边说,一边摊开紧握的手掌。
待看清她手中物事,黄皓脸色顿时灰败,瞬间散尽所有生气:洁白莹润的纤掌上,一颗血红圆润的药丸妖异夺目。
手掌托起那药丸,放在他眼前,少女放柔了声音,仿佛同情:“这是迷药,皇兄要本宫让你今晚服下,以免打扰他私会佳人。”又解释般的说道,“良辰美景,春宵苦短,怎舍得旁人惊扰。皇兄沉迷于张姐姐的温婉多情,如此举动也是情理之中。公公还请别怨皇兄啊。”
黄皓一言不发,直直盯着药丸。
少女合上手掌,慢慢碾碎药丸,轻吐兰气,粉末便飘落于地。眼见着所有粉末静静落到了地上,少女这才看向黄皓,刻意放柔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阴狠嘲弄:“皇兄仁德,毕竟不愿你亲眼见他另拥他人。但本宫想来,若不亲见他与张姐姐情投意合,公公是不会死心的。本宫毁了这药,给公公一个眼见为实的机会。公公还该感谢本宫才是。”
男子凌然而怒,玉般色泽的手掌狠狠劈落,凭几应声而碎。少女急闪,险险避开掌风。
“公主这可是欺君啊。就不怕陛下怪罪?”撂下一句话,黄皓转身便走。
少女拂开凭几,朝着他背影,悠悠道:“公公毕竟曾经是皇兄宠幸之人,皇兄另得佳人,可本宫念这旧情,怎么着也得鼎力相助啊。至于怪罪,本宫自有法子应对。”
仲夏夜,暑气初散,晚风袅娜,星河浩瀚,淡云轻霭,蜀宫四下沉寂,宫灯迷蒙,却有一处灯火辉煌,萧声缠绵。
何处宫娥竟如此奢靡享乐!黄皓一声冷哼,煞气万端。
一路行至皇帝寝殿,却是人鸟俱寂,不见素日随侍御前的宦官宫娥,只余数十位宫人敛眉静立于殿门外。
见到黄皓,众人俱是一惊,脸色忐忑举止失措。黄皓一言不发推门欲进,一宦官忙上前轻蔑的笑道:“皓大人,陛下不在寝殿。您居然不知道吗?”
黄皓剑眉轻挑,煞气四溢,冷冷瞪着眼前宦官。
那人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两股如筛战战发抖。
盯了他半晌,眼见着宦官几欲跌坐在地,黄皓方移开目光,吐出简短的几个字:“何处?”
“什么?”宦官不明所以,抬头欲问,与他目光相接又赶忙低头道,“陛下辛时便摆架南苑,此时应还在那里。”
见黄皓不语,宦官又急忙道:“张氏随辇而行。”
刘阿斗,你竟让那妇人入主南苑么?你可还记得,当时七夕殿内信誓灼灼!
当时,那人拥了他,喁喁情切:“皓,朕已传书于相父,待他平南回师,朕便下旨将南苑送了你。雕栏玉砌也好,罗帐湘帘也好,藤萝横绕或者薜荔斜铺,都依卿卿喜好而定,可好?”
那时的自己,执君手,被君衣,卧君榻,肆意邀宠,曼声道:“陛下,你知皓是不在意这些的……”
“南苑你住着,吟诗作赋,舞琴弄月,自然是极好的。朕是深爱卿卿文辞佳音的。”天子低沉的笑,龙心愉悦。
刘阿斗,你就如此轻易的,忘记了七夕深盟?
南苑草木葱茏,晚香馥郁,隐隐传来乐声。草木浓荫里淡青的衣裾匆匆扫过,男子驻足,凝神听了会苑内歌吹,仰头一声凄然长啸,破云穿月响彻夜空。
树桠晃动,吱呀一声,一团茸毛自树间滚落。男子伸出修长白净的手,轻而易举的接住,张开手,掌心一团毛舒展开来,簌簌发抖,是只巢间跌落的小鸟。狠厉之色一闪而过,男子慢慢收紧了手掌。毛球挣扎了几下,微弱的鸣叫迅速低了下去。男子紧握的拳中慢慢流出鲜红的血迹,慢慢滴落土壤。
将手中变形的柔软物事弃置在地,伸出脚尖慢慢研磨,眼看着土壤沾满血污,才收回目光,一手拂开袍裾,步履决绝的离开。
行至殿门,众多宫人侍立于外。抬手制止了通报,黄皓停了步子,透过半掩的窗,面无表情的看向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内殿。
正看到那女子,张氏静瑷,眸似横波眼如秋水,眼角眉梢尽是盈盈笑意。内心一沉,黄皓自嘲般的扯出一个笑——如此佳人,难怪阿斗尽弃前情。
张氏微微侧首,敛眉低首,笑涡动人,低声不知向着天子说什么。黄皓不禁靠得近了些,想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忽闻刘禅清朗大气的声音,若颂若叹,冠冕堂皇:“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阿斗,我在你心里,竟是如此不堪么?!
我为了你,折尽傲骨,俯身以宦官之名入宫侍奉。我为了你,抛却一个男子所有的洒脱和大气,不思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甘心深居宫闱的逼仄颓靡。
一切只因那一日,还是太子的阿斗,看着他温和的说:“白头吟,伤离别,卿卿气骨清嘉,钟情亮烈,世间罕见啊!”出身乐府,加之容貌清俊气度秀雅,面对对他垂涎欲滴的达官贵人们已成习惯,可当时,四围权贵们的淫意色欲中,他清亮沉静的双眼里,温润的笑意不带一丝猥亵,全然一片赤诚纯澈。这是知己的目光呵。少年的他,瞬间便为这份知遇心折,甘心低到尘埃里,随他左右。
爱恋情浓的时候,种种都是好的。说什么断袖余桃情之挚诚不亚文君相如,说喜我刚烈喜我执念,喜我不惧悠悠天下之口。皓,是从不曾惧怕过天下流言,从不后悔被斥作娈人妖童的。伯牙摔琴谢知音,皓亦甘愿将一生付与你。
可是,你曾说要与我携手共对天下人,如今,怎能这般弃我若污淖!
青锋再次出鞘,黄皓浑身颤抖,爱恨两难,一手死死扣住剑锋,一手便要推门而入。颤巍巍走了两步,却又低低的笑:“罢了!”那两人正是情浓,自己又何必搅乱一双鸳鸯!五指死死扣住剑锋,殷红鲜血顺着瓷白肌肤滚滚滴落。眼前俱黑,黄皓茫茫然转头,混混沌沌,一步一步挪开步子,不知走向何处。
殿内,刘禅凛然诵读声渐渐消失,轻哼一声,嫌恶的抛开手中卷册。意识到不妥,才又勉强含了笑容,向张氏道:“静瑷,朕方才唱作如何?”
张氏款款拜倒,袅袅笑开,无限柔情:“陛下肯为静瑷屈尊扮作伶人诵读这卷册文辞,隆恩似海,静瑷无以为报!”
刘禅一边扶她起身一边道:“朕本也不在意所谓龙威,谈恩宠实在不必。”
张氏顺着他臂力起身,轻倚着帝王,浅笑道:“人言陛下聪颖绝尘不似凡间人物。朝野大事静瑷是不懂得,可陛下在这等小事上也如此慧明倒是让静瑷……心下倾慕……”吐气如兰的细语,张氏飞快的瞟了他一眼,又羞涩低下头。一派女儿闺情,不见素日爽利。
“静瑷适才所提,须先观朕如何诵读,才可设法解了皓的心事。朕以依卿之言,读了那简上文字,又如何才可让皓展颜一笑?”刘禅好笑的看着她的羞怯,半是怜惜半是愧疚,这个美丽多情的女子,他是注定要辜负的……
张氏一字一字道来:“素闻皓大人性喜乐府辞章,喜伎人唱作。若陛下为了他,亲自扮作曲中人物,若相如琴挑文君,若萧史箫引弄玉。君情切切自曲中而来,帐中密意借相如萧史之口传出,皓大人必会惊喜异常感于陛下深情。莫说展颜一笑,便是日日开怀也是自然的,又怎么还会因为静瑷入宫而郁郁寡欢呢?”
“这便是你让朕诵演卷册的缘故?”刘禅一指卷册,不留痕迹的推开她。“朕刚才神色语声可肖那文中的帝王?”
“自然是极似的。”张氏笑着点点头,道:“这便是为何方才静瑷赞陛下慧明了。陛下与黄皓情深是人所共知的,可扮作对皓大人之流深恶痛绝的帝王竟也如此肖似。陛下不日扮作相如萧史定然备加惟妙惟肖,皓大人必会展颜,陛下勿忧。陛下之术比那乐府伶人也是胜上三分啊!”说完,立刻自悔失言,慌忙跪倒,伏地簌簌颤抖:“静瑷无知,居然将陛下比作伶人,唐突皇威,罪不可赦。”
刘禅不在意的笑道:“优伶又如何,皓也曾是乐府伎人,朕亦视之如一。静瑷烂漫,朕又怎会怪罪?何况,静瑷深知朕对皓之苦心,娴淑温婉,朕疼爱还来不及啊。”
“那宦人料应已恰好把陛下怒斥之辞听了去吧……”刘禅走后,张氏半倚着榻,想着少女计策,暗自心惊。
八月十五,中秋大吉,后主刘禅大婚,立桓侯张飞长女静瑷为后,大赦天下。
——《三国志补注•蜀志•二主妃子传补遗》
子夜,铺天盖地的降红萦满蜀宫,天子寝殿内,碗口粗的龙凤烛灼灼燃烧。鼓乐齐鸣,笙箫合奏。刘禅一身明朗的赤红,眼内含情,唇角带笑,缓缓走向端坐凤榻上凤冠霞帔的人儿。
一人身着与满殿喜气毫不相称的半旧青袍,不远不近的立于草木深处。五内俱摧,却还是只能强忍住翻天覆地的疼痛,安静的看他踏过象征多子多孙的喜果,和另一人结发同心,与另一人把臂同饮合酒。
内侍尽出,殿门缓合,红烛依然高照。喧嚣退尽,静谧的夜色里似乎听得到轻柔魅人的娇吟……
“阿斗……”男子低低唤出最后一声,缠绵于喉间的名字极温柔极眷恋的低回,决然拔剑,咬牙狠狠挥下,手起刀落,鲜血高高溅起,青衫上顿时血迹殷殷。
安静的喜夜,张氏满面娇羞的倚在天子怀中,万端柔情蜜意,正待密密诉与良人,忽闻一声凄厉嘶喊。身边温情脉脉的他霎时脸色大变,粗鲁的一掌推开她,披衣下榻,急急冲出门外。
待少时整理好凌乱衣衫正欲出殿,帝王一声悲痛欲绝的呐喊惊得她跌坐在地。
“皓啊!”后主的声音听起来是难以言喻绝望悲恸,撕心裂肺,好象揉碎了心肝肺腑后含着满腹破碎的五脏在冰天雪地的苦寒中奔跑,痛极,哀极,累极,冰凉刺骨,不复半分温热。
“皓……你怎的如此……”
张氏步步挪到门外,正见后主紧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癫狂悲号几欲昏厥。抛却平素温润冷静,一双龙目内满是疯狂,她不禁怔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招手唤过侍从。
宫人低语几句,张氏既惊又羞,忙命左右速禀朝颜公主。
北苑。
听了宫人禀报,少女咬着手帕吃吃笑起来。
黄皓,你竟为了刘阿斗自宫?
甘心净身,侍奉帝后,是爱,还是极度的恨呢?
刘禅赞你钟情亮烈,气骨清嘉。可傲气如你竟肯从此不男不女,是要刘禅用整个季汉江山来偿还另娶他人之过吧……
相府。
“夫君,今夜你又无法安眠了……”黄氏心疼的奉上温热的药茶,摈退传话的宫人。
孔明轻按着眉头,一手接过药茶,略带歉意的朝黄氏笑了笑:“亮早惯于劳碌,夫人不必忧心。倒是夫人,又因亮之公务而醒。”
黄氏淡淡一笑,半戏谑半叹息:“这么些年了,云棠亦是早已习惯。”
“黄皓自宫,宫中必生波折。不知陛下将如何……”负手面朝皇宫方向,孔明疲惫的道,“南中战事未平,伯约所部依旧音信杳然。蜀中多事之秋啊。”
叹息未平,又闻小校传书。
“何处急报?”孔明挑眉,微微疑惑,待展开信笺,看了数行,猛然抬头,失声道,“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