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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从此无心爱良夜(1) ...

  •   日渐渐西沉如山,夜色渐临。檀巽绝尘一笑:“今日便如此了吧,本释回坛了。”
      一了夙愿的百姓们以头触地,沉沉的声响刺激着她耳膜:“恭送檀巽大人!神佑我兮,陟彼极乐!”

      “如此说来,你来南中即为寻得回魂之法?”
      “是啊。”姒湘点点头,跌跌撞撞的跟上前面踏着山路犹似闲庭信步的檀巽。
      “你身无妖邪之气,故吾适才收了灵气障。可你的来历实在怪异,虽有天冲灵慧二魄,却既无灵心也无前生后世之缘法。我如何能信你所言?”檀巽看也不看她,一路疾行,衣袂摇曳生风。
      姒湘暗暗气愤,既然如此你此时又为何用灵气缚我同行?
      檀巽回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叱道:“小妖莫要私忖!暗怒之心还是散了为好!”
      姒湘无语望天,她竟然会有被当作妖孽的一天!
      “我们此去何地?”姒湘叫着檀巽,“越嶲又在何方?小女子急寻孟获夫妇啊!”
      “越嶲乃我教法坛薄弱之处,本释比怎会由得你自彼方逃脱?”檀巽嘲笑的看了她一眼,  “本释比自然是回桐圊总教处,劳烦小娘子随吾一趟了。”
      姒湘惊慌摇头:“我还要寻姜维将军,还要回成都服侍诸葛丞相,怎能随你羁留南中山野!”
      檀巽不理,狠狠拉过她,疾步而行。
      大力之下,姒湘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雪白的手臂上渗出丝丝血迹。青骢乖乖低下头,轻轻舔舐着她的伤口。
      看着马儿,又想起那个生死不明的人。姒湘虚脱的靠着青骢,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恐慌和焦急,呜咽出声。
      相父,若是您在,该有多好……

      裙裾曳地的“唏簌”响声自身后传来,伴随淡淡的兰花香气。
      “湘儿!”孔明蓦然回首,见到来人,枯涩的一笑,眼里光芒霎时消散。
      “夫君,我们还是把湘儿接回府中?”黄氏接过羽扇为他扇着风,“当时你也是气得狠了,竟然断了师徒情分,现在又后悔了吧?”
      孔明轻轻压住她的手:“她在宫里甚好,不会再有刺探军情之事发生。吾是忧心伯约兵马音讯全无啊……究竟发生了何事!”三伏天里,他的手指竟然冰凉冰凉。
      黄氏担忧的反手握住他:“夫君?”
       孔明与她十指交缠:“吾一切甚好,夫人安心吧。”
       “辛时一刻了,夫君,用膳吧。”黄氏挽了他臂,徐徐向内室走去。
      “已然辛时了?”孔明有些歉疚,“今日又让夫人久等了……”

      用罢膳食,孔明静静站在楼阁高处,成都灯火已明。阴凉的夜风吹动沉紫鹤氅,朦胧的夜色里,他喃喃叹息,不知是悔恨还是呼唤:“湘儿,你啊……”
      “夫君,云棠明日入宫探视湘儿可好?”黄氏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孔明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万家灯火,半晌才点点头。

      傍晚,蜀宫。
      日色渐沉,鸟倦飞而知还。夕红懒散的流溢于天空,四周弥漫着闷热庸懒的气息。
      黄昏,正是宫人最为惬意的时候——又将结束一天的如履薄冰和辛劳忙碌,正需要找些法子打发这漫长又闲适的夜晚。宫花寂寞红的深深殿宇里,嚼嚼舌根无疑是最寻常的活动。
      少女懒懒的倚着长廊,娇小的身躯几乎完全被朱红的柱子遮住。低声咒骂着被剥夺的“自由”,她皱紧黛眉,正要起身,突然被有远而近的说话声吸引了注意。
      “听说,黄皓大人居然曾经是乐府名伶!”一名绛红宫装女子兴奋又急切的低声向同伴传述着新听来的消息。
      鹅黄裙裾的侍女有些不屑的一哂,好象在讥笑她消息的滞后:“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那时先帝刚领豫州牧不久,在刘璋旧臣府邸偶然听闻黄皓大人一首《白头吟》,惊为天上之音,连连称赞他气骨清嘉,钟情亮烈。陛下登基后,便令黄皓大人假扮宦官入宫,从此……”宫女故意顿住,见听者会意的暧昧一笑,又继续说道:“黄皓大人与陛下情深意笃,陛下至今不曾立后大概便是为了他了。大人素喜辞令之美,陛下便常召乐府伎人入宫唱颂,为此还多次被丞相所斥责。”
      绛红色宫人恍然大悟,忽又想起什么,兴奋的拔高声线:“传闻朝颜公主也因为替陛下龙阳之好美言而被丞相痛斥!”
      鹅黄宫女赶紧捂住同伴的嘴,低声道:“既然知晓还乱嚷嚷什么!”
      “只是,公主曾是先帝敕封,尊享宫内仅次于帝啊!怎么连她也被丞相……”绛红宫女赶紧压低了声音。
      “丞相对陛下那事素来是深恶痛绝的,季汉臣民谁不知道……”鹅黄宫女拉拉她袖子,“走吧,咱今天说得过了些。若是被上面知道了,就……”
      绛红宫女点点头,挽着同伴的手,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帝侍情深,不曾立后?尊享宫内,仅次于帝?龙阳之好,诸葛亮深恶痛绝?”柱子后的少女歪了歪头,一手抚着云鬓,轻轻的笑了。

      清晨,朝露初散。少女捧了卷策,面无表情的思索,偶尔轻哂,提笔勾画着什么。
      “公主,丞相夫人求见,正在外殿等候。”侍女的声音惊起沉思的少女。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卷,少女轻轻的笑了:“请入。”
      黄氏进殿正欲敛衽施礼,少女上前几步急忙扶了她起来,口中直道免礼。
      “湘儿,别怪丞相,他也是一时气得狠了。你知道,他一向公私分明,痛恨因私废公扰乱纲纪之事。”黄氏谢了座,温和的看着少女,“可他是关心你的。在相府了几日,毕竟放心不下,让我来看看他的小湘儿。”
      少女笑得毫无芥蒂:“当时也是湘儿错了,这几日来一直懊悔自己惹的诸葛……相父动怒伤神。”慌忙吞下脱口而出的“诸葛亮”三个字,少女把竹卷递给黄氏,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夫人,看看这个。”
      黄氏展开卷策,低头浏览片刻,“张氏静瑷,车骑将军长女,姿容昳丽,婉淑韶警,性约素,矜尚礼法……”
      “夫人,皇兄行冠礼都已过了五年,却还是不纳妃嫔。后宫空寂,于社稷不利。龙脉巩固乃国之根本。先帝大业不可后继无人啊。”少女轻柔的开口,“窃以为,陛下该立后了。”
      黄氏微微皱了眉,和孔明极其相似的表情。
      少女不由得一瑟缩,转眼又镇定下来,低声继续道:“夫人,皇兄为何不纳妃嫔,你是知道的。”拉过黄氏手掌,划出一个“皓”字,果然成功的看到她变了颜色。
      “这本应是宫内私密,可是,若皇兄后宫空虚,朝野内外的传言咱们也禁不住的。”少女的正色道,“张氏乃将门之后,颇具其父之风,何况品格清丽,婉媚多情。其才其貌不仅可堪母仪天下,也可引得皇兄不再沉溺于龙阳……”
      黄氏凝眉不语,静静看着她。
      少女只得继续说道:“湘儿曾经因皇兄和那宦官之事,触怒相父,时日愈长,愈是万般内疚。湘儿,虽不懂家国大业,可至少也能明白相父克复中原的殷殷苦心。湘儿愚钝,不能为相父所驱驰,只能希望在打理后宫之事上对皇兄有所襄助。”握紧黄氏的手,少女一气呵成,“后宫安稳,皇兄方可安心于朝政。皇后娴丽,后宫才会消除□□男风。先帝御赐湘儿统领六宫,这本是湘儿分内之事。”搬出刘备遗命,她的语气更加笃定。
      “立后纳妃毕竟是季汉大事,此事待丞相过目后再定。”果然,黄氏淡淡笑了,欣慰的神色如同看待脱去任性、逐渐成长的女儿:“湘儿……”
      见她如此,少女亦是笑逐言开,转头吩咐宫人设宴。

      清晨,相府。
      少女一袭华美宫妆,盈盈而立,花般容颜再灿烂的笑也掩藏不住身躯微微的颤抖。掐紧了手,少□□雅敛衽一礼:“相父……”
      孔明抬了抬羽扇,示意她起身,眉目依旧冷淡,却明显温和了许多。
      “亮已上疏陛下。十日之后,张氏便会入宫面圣。”孔明语调无波,“你在宫中,须对她多加照拂。车骑将军之女,万不可怠慢。尤其……”孔明有些低沉,“尤其提防黄皓。”
      少女再拜,随即告辞离开。
      孔明立于石阶,有些怅然的看着远去的御辇扬起的尘埃。
      “湘儿没有进府?”黄氏有些疑惑的走来,轻轻扶着孔明。
      孔明握了握她手,苦涩的一笑。

      辇内,少女拭去额上微汗,低低的笑起来:“诸葛亮,睿智如你,也未曾发觉么?”
      “张氏十日之后进宫……”若有所思的重复孔明的话,少女笑得愈加灿烂,“下一步,便该是黄皓了。”

      对于不想去面对的未来,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再有两日,张氏便要入宫了。
      年轻的帝王明显憔悴了很多,缓步于北苑,眉宇间尽是萧瑟。抬手阻止宫人的通禀,刘禅拂开湘帘,颓然走近背对着他的娴静身影。
      如今,他的万般绝望也许只有这个灵犀相通的妹妹能开解一二。刘禅慢慢走近,眼前的人儿让帝王冰寒的心有了些微暖意。
      怎样才能给予蜀主心爱的人以万钧之击呢?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机会去接近那人……少女正低头沉思,恍然未觉身后的动静,喃喃出声:“黄皓……”
      听到那个自己苦苦抑制的名字,刘禅禁不住叹息一声,怔怔落下泪来。
      少女猛然回头,失色拜倒:“皇兄!”
      刘禅拉起她,伤痛却又爱怜:“湘儿也和朕生分了么?起来吧。”
      少女局促不安的站起来,嗫嚅:“皇兄,湘儿……”
      刘禅苦笑着制止她:“湘儿,此次入宫,你再未叫过朕阿斗哥哥。”
      借着吩咐看茶之机避开了他的期待,少女低低的道:“皇兄今日为何有空来北苑看望湘儿?再过两日便该迎张姐姐了啊。”
      帝王以袖遮面,看不清神色,只有消沉嘶哑的嗓音略微透露着他此刻的心情:“朕曾经答应过皓,要与他携手共对天下之人。朕以帝王之尊向他许诺,朕说生死与共,此生必不负卿,此誓若违,天地共诛,我蜀汉江山亦拱手予人!可而今……”刘禅止了声音,颤抖哽咽似极力隐忍。
      刘禅猛然回身,踉跄驱步,仰天痛呼,亦恸亦痴:“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帏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屐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刘禅仿佛看见了御榻上夜夜流转的皓皓清辉,那个人的轻笑和微嗔,那一身清嘉消瘦的傲骨,那骨间血脉里涌动的痴绝无瑕。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刘禅似癫似狂,反复高吟着这两句。身为帝王,连最爱之人的名字也不能昭告左右!
      少女既震惊又恐惧,猛得站起来,趔趄着后退——怎样刻骨的爱恋才让一国之君以江山为誓,怎样的悲恸才会让龙心泣血!
      刘禅兀自狂歌,一手拉过她,长笑道:“悲歌可以当泣呵!朕一切安好,湘儿又何必惊惧!”
      “朝野内外,视皓为妖孽,赶着谏朕迎后封妃。朕又能如何呢?朕是天子啊!朕可以不在乎江山社稷,可朕舍不下季汉苍生。朕可以不在乎兴复汉室,可朕不能忘却先帝遗志,朕不能无视丞相一身憔悴!”刘禅惨笑,“相父为了汉家天下鞠躬尽瘁竭忠尽智,我季汉山河寸寸都是他心头之血啊!朕怎能让相父空付了一身惊天才智,怎能任他独臂支天呕尽心血!”
      少女怯怯的步步后退,留下青年天子独倚窗棂,长歌似哭。

       浅啜杯中碧色酒浆,刘禅哑着声音安抚着吓坏了的少女:“朕方才是失态了,日后再不会吓着湘儿。”
      少女强笑:“皇兄内里伤痛,湘儿怎能不理解。”
      握住尚在颤抖的柔荑,刘禅看向她的眼睛:“湘儿,往后的两日,朕有一事需你相助。”
      少女慌忙点头:“皇兄之命湘儿自是遵从的。”
      刘禅拍了拍她手,无限疲惫:“后天张氏入宫,明日宫内便会开始忙碌着迎接未来皇后。皓身为内侍总管,一切事宜都会先经他手。到明日,朕便瞒不住他了。”
      少女瞪大眼:“黄皓还不知道?”
      刘禅无奈抚额:“朕如何告诉他,朕将迎皇后了……”
      “湘儿,明日你命皓到北苑。无论何种方法,务必留他两日。”刘禅抓紧了她手,殷殷叮嘱,“万不可让他知道此事,切记!”
      “可后天张氏入宫,湘儿也需出席。如何瞒得过?”
      刘禅递给她一枚药丸,目光全是哀伤:“迷药,遇水即化,明晚设法让他服下,他便会昏睡一天。”
      “可他迟早会知……”少女迟疑道。
      “诺。”少女正在沉吟,见他起身,急忙拉住龙袍,道:“湘儿自有法子瞒过黄皓。只是,这两日皇兄无论如何不能见他。”
      刘禅连问也不问,无力的点点头。
      目送御驾远去,少女将迷药藏入袖中,笑若春花:“刘阿斗,是你把他送来的……”
      我,要你最爱的男子,恨你,恨这个朝颜公主,恨诸葛亮,恨整个季汉江山!
      这个男子,会毁了你的天下,毁了你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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