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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八千里路云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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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日炎炎,林间气蒸云蕴,蜀军人人汗流浃背,人困马乏。
“湘儿,可有晕眩?”姜维担心的看向另一匹马。
马上的姒湘却是通体上下清凉无汗,笑着摇摇头:“伯约难道忘了——此时湘儿只有一魂二魄,并非人间女子啊。怎么会觉得暑气难耐。”
她打趣着自己,那略微黯然的笑容却让姜维心里一酸。
“伯约,赶了这么久的路,士卒也累了。不若略歇歇?”姒湘看了看勉强支撑的众人,劝着姜维。
姜维擦了擦额际的汗珠,传令就地暂歇。
任青骢一边啃草根去了,姜维靠着树根,手里篡着一个明紫锦缎织就的书囊。
“伯约,那是什么?”姒湘一边为他扇风,一边问道。
“临行前丞相给的锦囊。”姜维佩服的看着手里。
跟随孔明以来,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锦囊妙计,姒湘一直以为那只是小说中杜撰的情节,没想到竟真的存在。
姒湘探过头:“伯约,相父给你时有没有说过什么?”
姜维茫然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演义》里不是常说孔明嘱咐受囊将领在危急时刻拆看吗?姒湘有点糊涂:《演义》七实三虚,究竟何实何虚?
“拆开看看吧!”姒湘央求道。
姜维敲敲她额,笑道:“湘儿几时这样着急了?还未到拆看之时啊。”
“看看又何妨?相父妙计湘儿不过是想提前领略嘛!”姒湘一边说,一边便用手去抢。
姜维手形变化无方、东躲西藏,身体却稳坐如山,任她百般笑闹,却怎样也是不给。
突然,不远处有什么声音殷殷隆隆,蜀兵纷纷而起,四下张望,交头接耳。
雷鸣般的响声越来越近,大地震动,树枝剧摇,尘土纷纷散落,伴着鸟兽的嚎叫。
好熟悉的情景!姒湘睁圆了双眼,大惊失色:“伯约,来敌是南蛮兽兵啊!”
南人擅蛊,常驱虎豹豺狼、毒蛇恶蝎对敌,加之蛮兵熟知地形骁勇善战,相父平南之时,那一场恶仗让她至今想来依然记忆犹新。
断臂残肢,碎脑飞血,五颜六色的毒蛇四处游走,腥臭的蝎子蜘蛛上下攀爬……回忆起那是阴湿滑腻的恐惧,姒湘惨呼:“伯约,立刻率众撤退!我们不敌那群魔鬼呀!”
话音未落,她便被姜维抛到青骢背上。狠狠一拍马臀,姜维哑了声喊道:“湘儿快走!速去越嶲孟获处,那里奇人异士众多,可助你回魂。待我平定叛乱自会去越嶲大寨寻你!”
“不,湘儿不会离开你!”她徒劳的伸出手,堪堪碰到他的指间,用力一抓,手中只多了个软软的东西。
眼看离混乱的蜀兵越来越远,那白袍英将渐渐被尘烟遮盖,姒湘揪紧了马鬃,拼命呼吸着,艰难的吞下了眼中泪花。
是谁告诉过她,在爱人身边,可以尽情撒娇装痴若缠绵的女萝,而一个人时,必须坚强如孤雁,不软弱不放弃,一直走下去。
“不哭,湘儿不哭。”姒湘抚摩着青骢的背脊,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伯约一定无事,一定无事……”
脑中全是他跃马横枪的样子,姒湘掐紧手中物事。伯约,长板坡单骑救主如入无人之境的赵云将军,尚且与他难分伯仲;纵横捭阖如相父也不免被他识破计谋。被相父赞为“既有胆义,深解兵事”的他,怎会在南蛮兽兵中阵亡!
“青骢,青骢,负我去越嶲吧!”姒湘一指大道,轻轻夹了夹马腹,青骢轻快的鸣了一声,撒蹄奔跑起来。
日已过午,林木蒸腾的热气捂得姒湘一阵一阵的发昏——不是热,却是窒息般的闷抑。青骢早遍体汗湿。看了一眼亮得让她眼花的炎日,再看了看热气腾腾的泥土大道,她认命的拍了拍青骢:“乖马马,休息下吧。”
他的马,打着响鼻,一动不动的立在她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骄阳。
“乖马马,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湘儿不惧暑气吗?”姒湘心下一阵清凉,友好的摸着它的头。这马,简直就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总是尽心尽力的保护着她……
青骢蹭了蹭她,欢快的低下头嚼起灌木来。
姒湘这才低了头,专心看手中的物事。
竟然是锦囊,伯约竟把锦囊给了她……
打开囊,姒湘抽出一张薄薄的绢帛,孔明的字迹鸾翔凤翥:“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居然是《秦桑曲》!她惊奇了。
为何,为何?不是兵法,不是战策,只是这样一首毫无用处的闺怨诗?
姒湘托腮冥思,不得其解。眼神又落到了绢帛上。
相父笔酣墨饱的书法,配着太白淡缈隽秀的诗句,本应是颠倒时空的怪异,她慢慢看下来,却只觉得难以表述的行云流水。
孔明书法龙蛇飞动、鸾飘凤泊,字如其人,相父举手投足间必也曾有着“飘如游云,矫如惊龙”的潇洒风姿,必也曾是一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名士风度。只是,独挽大厦之将倾的他,为了那二十一年前的一声承诺,终于不得不洗尽疏郎洒脱之资,不得不克己复礼、谨言慎行,终于,渐渐成了如今沉稳持重的辅国之臣……
甩甩头,停止已经慢慢转向哀戚的随想,姒湘捧起锦囊紧贴胸口,用力呼吸着那熟悉的墨香,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无穷的勇气。
“乖马马,上路啦!”姒湘翻身上马,友好的拉拉它的鬃毛。
谁知道越嶲在何方啊!任马儿沿路飞跑,姒湘头痛不已,只好自我安慰道:“沿着邑道而行,总能碰到城镇吧!”
一座极平常的南中小镇渐渐映入眼帘,马背上昏昏欲睡的姒湘急忙敲敲同样昏昏欲睡的马:“青骢,你看!那里有个镇子!”
坐下马儿立刻精神抖擞的蹦起来,尾巴一摇一摇的向着人烟冲刺。这马……姒湘抚额,笑也不是叹也不是:这马真是通人心哪!
“该歇了吧,”老陈看了看天色,悠悠的抽了口水烟,低头牵着驴往家走。
“又干了一天?”一妇人拍了拍他肩,老陈直起身,看了看她,咧开嘴,憨憨的笑起来:“张婶,你又来镇子啦!”
妇人拉过腰间的汗巾子,替他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大嗓门的笑起来:“怎么能不来呐?每年七月初一,檀巽大人都要来传法颂咒,老娘一肚子愿望还要烦恼大人玉成呢!”
老陈抓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抚摩着她:“张婶,你说咱们……”
一把打掉握住她的双手,张婶啐了一口:“自个儿快回吧!”
老陈“嘿嘿”一笑,也不恼,突然看见什么异事一样,拉了拉张婶,张口结舌的指着大街:“你看那匹马,怪俊的……”
顺着他目光看去,张婶也是啧啧称奇:那匹马伸出舌头,乐颠颠的舔着什么,可是马舌所及竟什么都没有。
“今年怪事真多!”张婶嘀咕着,“看来一定要求求檀巽大人给驱驱邪了……”
姒湘无奈的迎着路人惊奇的目光一路走过去,垂头丧气的。
“我说乖马,你就不能别舔我的手了吗?”姒湘揪揪它的鬃毛,“你难道就没发现人家都当你是怪马?”
青骢置若罔闻,继续舔啊舔。
有人轻轻一笑,姒湘立刻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重重压向她,胸口一窒,顿时便喘不过气来。
张口拼命的呼吸着,姒湘大睁着眼,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倒在马儿身旁。
青骢温顺的跪下腿,伸出舌头轻轻碰她脸。
“檀巽大人!”周围百姓早跪成一片,双手加额,敛目虔诚颂祝。
奇特的祝祷声潮水般一浪一浪的打来,中有一个清冽的声音,念诵着完全不同的咒文,让她心神奇异的安宁,身体却如火焚般越来越受着灼烧的痛苦。
姒湘蜷缩起来,吐露着破碎的呻吟。夕阳丝毫不见欲落之势,亮煌煌得刺得她目眇耳鸣。
一人白袍披发,自光茫来处缓缓而出,一手轻按胸前赤红的血痣,一手虚掐。
她睁大了眼,却在那人气势的逼迫下不能直视。一双足慢慢走过来,停在了她面前。
足趾盈白,趾甲粉润,不染半点尘垢。两脚踝处各系一串翠石铃铛,碧绿晶亮,伴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何方幽魂在此祸害人世?”那人问道,语声飘渺的像从天上传来,冰冷无情。
姒湘费力的抬起手指了指口,全身上下有如针扎,疼痛入骨。
“咦?”那人有些疑惑,当即后踏一步,足踩八卦之位,轻声吟了一句,姒湘立刻痛楚大减,压力依旧存在但只剩隐隐的压迫感。
扶着青骢坐起,姒湘不知从何开口,迟疑着:“敢问先生是?”
那人看了她半晌,方道:“吾乃檀巽释比。”
看情形,释比即为祭司之意吧。姒湘想着,是否可托他助我魂魄回体?
“檀巽大人,您在对妖马说话?”张婶虔诚的问道。
檀巽微微一笑:“寡妇张氏,你可回乡找一老槐,下掘三尺洞窟,燃此咒于其中,覆以相好里衫,土掩之。不久自然心愿得偿。”
张婶大喜过望,立刻以身贴地,双掌斜托,合成一个奇异的手势,大声念道:“无所不能的释比啊!”九次叩首以后,起身拉过老陈,喜不自胜地离开了。
见此情景,民众纷纷以头贴地,匍匐行到檀巽身边,祝颂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切,眼里全是兴奋疯狂的神色。
姒湘骇然,瑟瑟发抖,动弹不得。
檀巽伸手拉起她,却对着百姓温和的微笑:“众生苦难,皆有得脱之日。”
牢牢抓住她的那双手冰凉澈寒,却不带凌厉幽魅之气,像一道屏障,用凉气隔开她与疯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