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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此情脉脉不得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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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约,快快进来。”孔明一扫适才的悲戚颓唐,抚膺畅笑道,“来看这圣旨。”
感觉到她的恐惧,姜维握紧她的手,对孔明笑道:“何事让丞相快意至此?”
一面说笑,一面躬身接过绢帛,乍看之下,失声叫起来:“不可能!”
“伯约何故失态?”孔明笑着问道,素来紧皱的眉宇舒展开来,说不尽的飒然俊逸,眉间那几道浅浅的刻痕更增了他的沉稳睿智,“终于有了湘儿的消息,吾安心了……”
姜维正颜说道:“湘儿身负重伤,怎么可能短短数十日便长途跋涉至了巴地?何况,依湘儿之性,绝不会不告而别——体贴温柔如她,怎会任丞相,魏延将军等人担忧欲狂而不告分毫消息?若是被奸人挟持,又怎会去我蜀汉辖地而非大魏?”
“望丞相明察!”姜维一揖到底。
听了他的话,孔明沉吟不语,仿佛瞬间便退去了焕发的容光,容色黯然,眉目渐渐再次聚起,许久才慢慢的说道:“待回了成都面见陛下再辨识吧。”
车辚辚,风声萧萧,旌旗蔽日,马蹄踏起滚滚尘土。
“诸葛”帅旗在风中翻卷,反耀着朝阳的光华。
回师士卒凌阵列行,井然有序。只是,个个神情严肃,甚至悲愤——出师时立誓要克复中原,还于旧都,可如今,死伤多少弟兄,却换不来凯旋。再严阵井然,也掩盖不了无功而返的痛憾愤慨!
姒湘不住的回头,努力寻找旌旗矛戢后那辆坐车。
相父,现在定然不适吧?他一向是这样的,受不得颠簸。姒湘有些难过。不知道他在车里咳嗽成了什么样子……他一向不在乎自己身体,没有她在,还有谁能为他端茶送水?
“湘儿,专心骑马!”刻意忽略掉心中的涩痛,姜维故意恶狠狠的说,拍着她的肩,“我已经多加了棉垫和毛毯,车轮也包上了厚厚皮革。这样会颠簸会轻很多,你就别再担心了。”
“一直扭着头,也不怕酸了脖子。”姜维一臂圈住她,一手执了缰绳,“小心跌下马去!”
姒湘恣意的靠在他身上,懒懒的笑着:“伯约会任湘儿坠马否?”
这丫头,难得快意纵情啊……姜维用力勒马,坐骑扬起前蹄,高高立起。这样的冲击让两人差点跌落马下。
姒湘立马尖叫着像壁虎一样死死抱住姜维。
“小湘儿也有怕的时候啊?”姜维大笑着搂紧她,扬鞭打马。
青骢似知主人用意,撒蹄狂奔。
“伯约,伯约!”姒湘闭紧双眼,连连惊叫,在马上被颠得东倒西歪,“伯约,我要掉下去啦!”
“不会的!我抱紧你了!”风声呼啸,姜维阳刚雄健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腰腹被他臂膀挟紧,颠簸变成了平稳的飞驰。
“湘儿,睁开你的眼睛!”姜维爽朗的笑着,“看看这一路锦绣山河!”
姒湘睫毛扑扇扑扇,慢慢睁眸。
“好美……”睁圆了杏眼,姒湘惊叹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晴空万里。天穹盈碧如澈蓝的钻石,空灵如水晶,澄净如琉璃。万里无云,竟没有一个词能比“湛蓝如洗”能描述天宇此刻的纯净晴朗。头顶的天,蓝得如此温柔,如此纯粹,如此灵动,如此清澈,这是最明亮的天蓝,有着透明的质感。
阳光灼灼,晒得旷然平原全是明媚到耀眼的繁茂春光。碧草离离,凄凄蔓延整个视野,是连征夫战马踏起的尘土也模糊不了的蓬勃生机。远出的山峦也消散了素日的朦胧烟霭,深黛浅碧,不胜妖娆。
暖风依依吻上她脸,带着草的清香和花的馥郁,还有一丝丝初夏草木的葱茏馨芬,姒湘笑着张开五指,似乎是想抓住迎面而来的味道。
“草薰风暖摇征佩。”姒湘愉悦的吸了口气。这词,本是断肠语,可是这一句,怎么看也是不尽的动人春色,让人心也雀跃轻快。
姜维再次扬鞭,青骢跑得更快了些。春风由和煦转为劲烈,吹乱了她的发髻。姒湘浑然不觉,凝神于流转的风物,嘴角弯弯,睫毛弯弯,俏脸兴奋得粉红粉红。
“远处的山是秦岭吧,伯约?”姒湘指了指那边一片青色,“云横秦岭,壮阔如斯啊!”
姜维手指轻轻刮着怀中人儿难得灿烂的笑涡,眼神深沉的看向东北,没有回答。
他的故乡,就这样步步远离了……
察觉到了什么,姒湘仰起脸,笑容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伯约,我们还会回来的!”
这片土地,我们一定还会重新踏足!姒湘身子前倾,抚摩着青骢头顶。马儿欢快的叫了一声,撒蹄跑得更欢了。
伯约,你和相父,都会为了脚下这片洒尽一生心血……想起那个注定的未来,姒湘倏地低落下来。
“湘儿,你看!”姜维一指天宇,打断了她。
姒湘以纱质蝉衣微微遮了眩目的亮光,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
天空中,一双大鹏撑开宽厚的翅翼,相偕盘旋,划出一圈一圈流畅优美的弧线。九万里风鹏正举,鸣于九皋。
无垠的蔚蓝里,那双和谐的翅影潇洒了长空意志,恣情雍容,如帝后携手检阅自己瞬息万变的领域,没有风雨的暗影,没有死亡的阴霾,有的只是直面危难的从容坦然。
姒湘不禁为这样的无忧无惧耸然动容。
如许春景,是不允许悲愁存在的,不是吗?无论有着怎样惨淡的未来,至少此刻他们都还在,脚下还是这天府之土。她又回到了他身边,可以再次日夜相随——没有比这更值得一笑的理由了!
“伯约,我们还会再回来的!”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坚定。
姒湘一夹马腹,青骢如箭般飞驰,她清脆快乐的笑声洒了一路。
“湘儿,你终于开怀一笑……若丞相能听到,他该有多高兴!”姜维半是欣慰半是喜悦,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惆怅。
黄昏饮马傍交河。姒湘望了望不远处炊烟袅袅的蜀寨,又埋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丫头,怎么又不说话了?姜维有些担心的侧头看了看她。温婉的眉宇依然浅浅的颦着,却少了些柔弱无助,更多的是收敛的坚决。与其说她在自伤,不如说她在思索。
“伯约,别担心,湘儿没事。”感觉到他的目光,姒湘倦倦的回答,还是没有抬头。
“伯约,你说阿斗哥哥找到的湘儿会是什么人?”姒湘扭着草丝,凝了眉,“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找我,会不会让魏人浑水摸鱼,找一酷似湘儿之人乘机安插入蜀做奸细?”
“或许……”姜维点点头,“寻常女子哪里有胆量冒充蜀汉公主。何况你还是丞相弟子,仿冒之人丞相岂能不察觉。”
姒湘叹了口气:“你们寻我之举,无异于昭告天下我对蜀汉的重要性,把自己软肋生生暴露在外。为帝为帅,最忌讳如此举动。你们怎么就……”
姜维只是微笑,也不说话。
姒湘靠着他,百般酸甜:她怎会不知道,相父和阿斗哥哥是怎样不惜一切寻找的她……
“不光是魏,只怕还有吴国、氐蛮一类的细作……”姒湘感动又忧虑的看向姜维。
余晖脉脉,她颊上的晕红依然醉人。姜维被那双水样明眸注视着,不由得乱了心思,缓缓靠近近在咫尺的佳人。
眼看那轮廓近乎完美的唇就要落下,姒湘侧了脸,轻轻避开。
“伯约,湘儿去看看丞相。”姒湘不敢看他的表情,低低说道,起身就要走。
不料起得太及,一时站立不稳,竟然直直跌落姜维怀中,脸刷的就红了。
发簪钩住了他的衣襟,姒湘解了半天也没有解开,又不敢抬头,只得埋首傻傻盯着袍裾。
姜维轻轻取下钩结的簪子,她乌黑的发轻云般垂落肩头。他忍不住低头轻啄她透着淡淡红晕的白皙脖颈,感到怀里的人瞬间便僵硬,姜维苦笑,扶起她,竭力平静的说道:“快去吧,丞相此时必在想着你……”
姒湘匆忙的道了声谢,拎起裙摆,朝着主帐方向跑去。
她蹦蹦跳跳的身影拐了个弯,消失在军帐缝隙后,姜维终于敛了笑容,失落的看向远方……
姒湘走进帐篷,一看到他,便再也挪不开眼。
灯影摇摇,簟纹悠悠,孔明折腰提笔在案上写着什么。烛光映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姒湘觉着一种说不出的心醉神迷和悲伤。
相父,如今湘儿终于不用躲在帐外守望你……终于,可以站在你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你。 姒湘怯怯的走近几案。相父,夜都这么深了,您别再操劳了……没有湘儿劝解,您怎么就这样损害着自己的身体!
当看到孔明衣袖半遮的绢帛,姒湘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明知他不会听到自己的哭泣,却还是习惯性的死死捂住嘴,只有泪水如断线珍珠,不断的潸潸坠落。
那素绢上,一个少女栩栩如生,眉目温柔流转,执了一卷书,斜斜依着船侧曲栏杆,巧笑倩兮。她身旁是明媚卓妍的春云春水。
姒湘看着那一行他的笔记,欲喜还悲: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寥寥数笔,极简单,却是极传神——那样的笔触分明是刻画着在心里描摹过千百遍、思念过千百遍的容颜。
什么时候,她竟这样深的印在了他心里?他,竟是这样想念她?
一滴水,跌落在画帛上,晕开了画上少女鬓侧的玉簪。姒湘惊得后退几步:为什么,她的眼泪可以坠落在画上?
孔明恍然不觉,用拇指轻轻揩拭着水迹,无比的珍惜郑重。
“湘儿,相父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孔明对着画一笑。
姒湘看着他的唇角,久久沉浸在他全然的喜悦里。
招来小校,孔明云淡风清的命道:“传令全军,明日起便加速行军,十五日内必回成都。”
建兴六年夏初,大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统北伐大军回都。
成都百姓——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黎民无不夹道相迎,争相欲睹丞相风采。
大军浩浩荡荡的开进,行阵有序,军容威严。可当中那架马车门帘长垂,悄然无声——让无数百姓翘首期盼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难道诸葛丞相身体不适?”一名宫人悄声问着同伴,“为何今次不见丞相身影?”
被问之人亦是担心的摇摇头:“我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会不会是因为朝颜公主……”
“嘘!”先前那人赶紧噤声,“你忘了黄皓大人的命令了?谁也不许提公主!”
有人突然笑起来:“那都是什么时候的命令了?”见两名宫人看着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们不知道吗,公主已经找到了。”
“此时马车内其实空无一人——丞相早被陛下用御辇接入宫去了。”说完,那人短促的一哂,扬长而去。
“他是?”
“你连他都不知道哇?那人姓阎讳宇,素黄皓大人交好……”两个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相父不必多礼了!”孔明正欲行叩拜之礼,刘禅赶紧搀起他,说道,“快随朕去看看湘儿吧!”
刘禅扶着孔明,穿过层层纱幔,一边说道:“在巴地寻得湘儿时,她还在昏睡。听收容她的人家禀报,她一日清醒时候不过一二个时辰而已……”
“她所受棍伤如何了?”
“相父放心,宫中医药甚多,医士技艺精良,她已无碍了。”
来到凤榻前。孔明再顾不得君臣礼节,轻轻拂开纱帐。
榻上的女子静得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只有极微弱的呼吸证明着她还活着。
孔明目光落在她眉眼,她脸颊,每一寸每一寸细细的观察着。
“这丫头……”孔明为她掖了掖被角,宽慰的舒了口气,“无论如何,找到了就好……”
“湘儿,别担心,安心等丞相回来便知了。”姜维按住她肩,安慰着她的焦躁。
姒湘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烧,急噪的说道:“伯约,我总觉得不安……好象有什么事要发生。”
“湘儿多虑了。”姜维握着她的手,“你跟随丞相十年有余,这样的默契岂是旁人假扮得了的?”
魏延一掌拍下,吓了两人一跳:“伯约,你好生奇怪!最近怎么总是一人自言自语着仿佛在和湘儿说话一样?”
“你对湘儿的情义军中谁人不知,只是……”魏延同情的劝道,“只是,动情也别过甚……”
姜维尴尬的看看姒湘,她早背过身子去了。
无奈的朝着魏延点点头,姜维笑了笑:“谢文长兄提点。”
说话间,外院传来家丁恭敬的声音:“恭迎诸葛丞相!”
三人连忙赶了过去。看着孔明舒心的笑容,姒湘不由得心里一沉。
“确是湘儿。”孔明轻摇羽扇,难得的开怀,“她的伤几乎已痊愈,尚染小恙而已。”
“大汉幸甚!魏延幸甚!”魏延拊掌大笑。
与此同时,姜维的声音响起:“不可能!”
“为何?”孔明闻言停了羽扇,魏延急忙问道。
难道告诉丞相,湘儿就在这里,只是他们看不到?心疼着她的无助,姜维只得说道:“伯约不过是直觉。伯约请随丞相一同入宫,望丞相钧允!”字字恳切肃穆。
“外臣出入内廷恐有不便。”孔明沉吟不语。
“何如接湘儿出宫,也便于我等照料她。”说话的是魏延,“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好久未见妹子了。还请丞相许了!”
“哥哥担心你啊,湘儿……”魏延俯下身子,拿着蘸了水的羽毛一点一点濡湿着缎被中的少女干裂的娇唇。
姜维和姒湘惊讶的对视——榻上的她与姒湘一模一样,连眉心那颗浅浅的黑痔都如出一辙。
她就那样单薄瘦弱的躺着,仿佛比自己身前站着的姒湘更加娇弱。
姜维皱眉正要开口,姒湘拉了他向中庭走去。她可不想伯约再被人当做神经病……
“湘儿,怎么会这样像?”姜维百思不得其解。
姒湘低落至极,半晌才回答:“伯约,我和她不是相像——她分明就是我。”
或者说,她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躯体……
“湘儿,我在。”姜维不由分说的抱住了她,坚定的耳语。
姒湘心里一热,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背。
“别急,等她醒来再作定夺。”姜维平稳的声音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这个人,会一直陪着自己吧?
黄氏递上一杯酽茶,挽了孔明的臂:“夫君,湘儿怎样了?”
孔明舒了舒酸痛的手臂,欣然一笑:“施针这么些天了,沉睡的人儿也该醒了……”
黄氏平凡的脸因了她的笑容焕发出光彩:“她能醒来太好了!夫君,你我定要好好照料她啊。”
“云棠,你还是这样善良……”孔明微微笑着,揽紧怀中的妻子。
“夫君,湘儿虚岁已是十七,也该考虑考虑终生了。”黄氏半是慈祥半是温柔,“那孩子无父无母,你这个做相父的,可要代她泉下双亲多加操心……”
孔明不语,黄氏又道:“军中可有英雄儿郎配得上湘儿?”
“夫君?”黄氏奇怪的问道。
“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此人心存汉室,而才兼於人,何况他对湘儿倾心相许。”孔明这才回神,淡淡说道。
“时人言‘天下英俊无出维右’的姜维?”黄氏好奇的问道。
孔明点点头,一笑:“夫人消息灵通,远胜于亮啊。”
“孔明就爱打趣云棠!”黄氏瞪了她一眼,似嗔似笑,温柔的按压着他臂上穴位,“如此说来,夫君爱徒将共结秦晋?”
“湘儿还未苏醒呢,云棠是否遐想甚杳?”孔明收了笑,握紧了拳头。
榻上少女微微动了动,孔明忙放下茶,探手擦去她额上细微的汗意。
感觉到了他的触碰,少女皱了皱眉头,轻轻的叫出一个名字:“伯约……”
孔明沉默,许久才对黄氏说道:“湘儿快醒了。叫伯约过来。”